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出了城临战在即,周遇吉好似出笼之鸟,深深吸了口气,浑身不出的畅快自在。迎着渐至当空的阳光,他将手中长刀在半空中抡出个囫囵圈儿,纵声长啸“跟老子去灭了闯贼”铁蹄翻动,厚重而又轻快。
周遇吉带兵绕过城角,直插前阵闯军的背后,那里,薛抄正催督大轱辘车队死命向前。
经过反复进退拉锯,薛抄虽未受重伤,但火炮掀起的无尽沙土早将他整个人蒙上了厚厚的尘垢,他每走几步就要猛烈咳嗽喘气,将不知怎么蹦入嘴症鼻中的碎石沙土清理一二。在他的努力下,御寨兵士又死了上千人,可这前前后后近两千御寨兵士没有白死,借着袍泽血肉堆砌而成的掩护,后续的大轱辘车队中的大部分已经靠到了城根。
薛抄仰面一箭将头顶一名意欲倒灌沸腾金汁的官兵射翻。那官兵本与另外两人三人合力举着装满金汁的大铁锅,一角坍塌,其余二人失力,大铁锅顿时反倒城头,烫死烫伤不少官兵。
听着此起彼伏的惨叫,薛抄勾着脑袋抠着耳中的土灰,喝问御寨兵士“损失了几辆车”
“三辆”
“贼你妈的,还好”薛抄嚷声点头。裕州城远远不及开封府城那样坚固,本来闯军用上数十石火药就是杀鸡用了牛刀,就算损失三辆,剩下所有大麻袋装着的火药也足以将外向敷砖内向夯土的裕州城墙炸开个口子。
“不好了,百步外有官军马队”
“什么”薛抄听左右兵士惶恐大喊,回头一看,远处,莫名其妙多了一支马军。但见那支马军的甲胄耀眼得紧,当是官军无疑。
“怎么办”左右兵士基本都吓得呆了,连往大轱辘车上卸麻袋的动作都不禁停滞。
“畜生,赶紧的”薛抄勃然大怒,起手刷刷几鞭子打出去,叫骂道,“又不是漂亮婆姨,有什么好看,都给老子赶紧掘坑卸麻袋”他怒归怒,其实心中也怕得很,官军早就注意到了自己这边的大轱辘车,派出马军分明就是要来阻拦。可对面官军马军装备精良,仅凭自己的御寨兵士,哪里又能抵敌,所以他为今能做的,只有抢在官军马军冲杀来前将掘坑填火药的任务完成。
众御寨兵士心中戚戚,有些想走的回身就望见数百步外铁面无私的闯军监阵队,但想就算跑了,终究不免屈辱地被闯军“正法”,倒不如豁出性命,且将眼前事办好。于是在薛抄连踢带打,挥刀恐吓中,强迫自己不去想背后那随时会到的官军马军,或是吓得打颤失禁、或是吓得涕泪纵横,好歹抖抖索索只顾卸袋掘坑。
周遇吉对闯军马军有所顾虑,原先的计划是在城北现身,能将城前的闯军吓溃惊散最好不过。谁知闯军兵士意志倒是坚定,完全不为所动,心中嘿然,立刻布置兵力,将七百骑分两部,一部二百人直取北门下驱赶那里的闯军兵士,一部五百人由自己带着主动逼近百步外的闯军马军。绝世唐门
他盘算过,即便自己能解除城北之围,但若闯军大部马军接踵而至与城下递进的步军相合围困,自己免不得捡了芝麻丢西瓜,成了瓮中鳖。以二百骑打城下闯军兵士足矣,五百骑先将蠢蠢欲发的闯军马军牵制住,再伺机抽离,可保万全。
军旗舞动,七百马军立刻分头行动。薛抄觑得官军马军动静,万分紧张,可后来见来大部分官军马军转去了别处,登时胆气复振。他估计朝自己这边杀来的官军马军只有二百左右,老实,他依然没有胜算,但没有胜算又如何,他要的并不是击退对方,而是尽可能拖住对方为自己争取足够的时间。现在官军只分了三分之一过来,这不是赚了是什么
“你几个,别停下”薛抄双眼圆睁在左手边的一名御寨兵士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刀锋一指右手边,“你几个,召集些弟兄,随老子去堵路”
“堵路”左右兵士偷瞄了远处几眼,“这路堵得住吗”纵然只有两百骑,但铁甲重装的二百官军马军齐奔,一样轰轰然然。
薛抄没理会身边兵士的质疑,他们嘀咕归嘀咕,觑得薛抄手中明晃晃的刀刃,手脚丝毫不敢怠慢。不多时,薛抄身边就聚起了二百来人。
这二百来人大多是鏖战至今未死的头批御寨勇士,个个浑身血污,衣甲褴褛。时不我待,薛抄没空顾及军容,往斜上方的城头扫了两眼,猛吼道“顺子都通透些,听老子一声令下,冲出墙根”
“冲出墙根”
不少御寨勇士大惊失色。他们之所以能在城根存活至今,主要摸透适应了城头官军攻击节奏。只要贴着墙根不停游走,便能使官军犹豫难决,从而争取到生存的机会。可要是离了墙根跑到官军铳炮的打击面内,那就兵将也得给打上几个血窟窿。
“对”薛抄扬声怒目,“跟着老子,敢退半步今日就是你等死期”
“今日就是你等死期”倒不是薛抄在恐吓他们,这些御寨勇士人人心知肚明让官军马军冲到墙根意味着什么,如果临阵退缩,不等薛抄或监阵官执行军法,自己所有人只怕都得先葬身在铁蹄长刀之下。他们现在只能将求生的希望寄托在薛抄身上。
官军马军逼近只剩八十步,即便手脚都已经不受控制剧烈颤抖起来,汗水涔涔的薛抄依然极力稳住心神,同时低吼弹压着惊惶失色、几乎处于崩溃边缘的御寨勇士们。
只剩五十步,有几名御寨勇士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发了疯般转身要跑。薛抄及几个亲信眼疾手快,不留任何情面将他们全数剁倒。
仅余三十步,这时候连同左右亲信都向薛抄投来了恐惧的眼神,薛抄一舔干裂的嘴唇,往城头再看一眼,等到官军马军仿佛顷刻就要正面撞上之际,猛然怒咆“出”
短短一个字的空隙,二百御寨勇士同时闪出墙根。城头官军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而且很显然,混乱中,他们对周遇吉的临时行动并没能做到有效且默契的配合。几乎一瞬间,待命已久的铳炮齐刷刷激射,硝烟滚滚中血肉横飞,满目疮痍的地面顿时立刻落雨也似洒满了御寨勇士的残肢断臂。
薛抄不惜命,不惜自己,也不惜别人。在李自成眼里,装备低劣的御寨兵士只有当炮灰的命。他本来不服,可事到临头思来想去才赫然发现,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除了血肉之躯,御寨兵士的确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了。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薛抄轻贱自己饶命,以命换命的事,他料定官军做不出来。
果不其然,全力冲刺中的那二百官军马军眼见前道铳弹连坠,急忙收住了马蹄。他们虽然没有被友军误伤,但近百步积蓄起来的冲劲亦荡然无存。
烟尘散尽,驻马观望的官军面前,侥幸不死的薛抄率残兵数十人嘶吼如若鬼神,尖啸着骤然冲杀出来。咫尺距离,官军来不及提速带马,不得不陷入了原地混战。
用近百条性命换官军马军一停、掩护大轱辘车队,薛抄认为值了,而且自己还没死,这可太值了。当然,他不认为自己临时收拢起来了剩余数十御寨勇士能够战胜官军马军,他只求每死一个御寨兄弟,都能换来一些宝贵的时间。
“杀”
死中求活,口含血沫的薛抄带着数十御寨勇士边战边呼。他们个个丧失理智般不顾一切接近官军的战马,身手好的死命攀爬、身手不好的径直抱着马腿似个沙袋被甩来甩去,利用一切本能纠缠这二百官军马军。
官军马军缓过神来,群马齐喑、扬蹄奋鬃,尽皆挥刀怒战。激战不久,犹且散在薛抄周围的御寨勇士只剩寥寥十余个,而官军马军不过死伤一二人罢了。
“别管他们了,踏过去”
薛抄连扒带拽,与一名官军骑士相持不下,几次爬上马背,都被骑士顶了下去,幸亏他矫捷,避开了几刀致命伤。此时耳畔闻得官军马军中有人呼令,一分神,不防胸前给马一撞,整个缺即骨碌碌滚出十余步外。
灰头土脸爬起来,身边有人扶起他,急道“薛头领,火药埋好了”一转眼,自己居然滚到了墙根。
“点火”他不及多想,反射性地喝道。
“可”那人脸一蹙,泪水直流如丧考妣,“可离这么近,咱们”
薛抄嘿嘿两声,眉宇间布满阴沉“你是想咱们孤孤单单去死,还是想再拉些官军垫背着去死”转而用尽全身力气巨吼,“给老子点火”
亡命至此,一切都值。看着那人大哭着手脚并用爬去,薛抄如是想。
104遇吉(四)
响彻云霄的巨响霎那盖过了裕州城内外所有的喧嚣。策马奔腾着的周遇吉回眸急视,裕州城北门上下已然笼罩在了浓密的烟尘之郑
“王八犊子,还是炸了”周遇吉心中怒骂,一勒辔头,此时随他疾驰着的五百骑同样震惊不已,齐齐凝望城门。
远处,闯军阵内山呼海啸的欢呼声迭起,几个方阵同时开始向着城池挺进,周遇吉扼腕叹息着估计,只看头拨,人数便足有三四千人,之后,就是那茫茫似海无边无际的闯军主力。
“大人,城陷了”有眼尖的骑士焦急万分道。
浓烟虽尚未散尽,可毫无疑问,遭受如此足量的火药爆炸,本就不算坚固的裕州城城墙定然难逃一劫。但见无数闯军兵士疯了般跃进烟中,略略猜想便知,他们恐怕都是通过城墙的豁口蜂拥到了城内。
“孙兄”周遇吉记得很清楚,孙应元亲自督战的位置就在烟起处不远,城墙塌、城楼倒,孙应元就不被炸死,怕也逃不过被土砾石块掩埋的下场。再瞧己部那有去无回的二百马军,估计也都尽数折在了城根的爆炸里。想到这里,两行热泪当即从他眼眶滑落。
“冲出去”
来不及感慨太多,五百官军马军复迅速开始移动。周遇吉注意到,对面的那数千闯军马军已经分成了三股,一股向左迂回、一股向右迂回、还有一股则正面冲锋,显然是想将自己的五百骑一网打尽。
闯军马军固然众多,然论实力,周遇吉根本不放在眼里,突围战他也打过不止一次。临战在即,他全神贯注反而尽收杂思,喝令左右“传我令,全军紧凑聚成楔阵,从左路撕开口子”他并不畏惧正面之敌,但他并不想因此遭受闯军三面合围而缠上更多麻烦。向右会撞上闯军主阵,只有向左是通往南阳府的大道。
统御这支闯军马军的正是李过,麾下高一功、贺兰、路应标三骑将则分率三股马军包抄向了周遇吉及其五百骑。
“李副爷,官军看着想怼老贺。”副手马重僖观望局势道,他正与李双喜带着剩下数百骑周护在李过身畔。周遇吉带兵偏向的那一边,正是贺兰一股迂回的方位。
李过主导的这支军队在整个闯军中战斗力仅次于李自成主导的中军,战斗力不及的主要原因仅仅只是人数不及。单看精锐程度,全闯军拥有马匹数量最多的李过军比之中军不遑多让。李自成很重视这支军队,包括李过在内,担任军中高级军官的将领很多都与他沾亲带故。
“让老路快马加鞭,中折过去。令老贺务必缠住官军。一功继续冲击。”李过面沉如水。
马重僖受命而去,调整军旗指示,李双喜眉头紧锁道“哥,咱们只怕拦不住这支官军。”周遇吉这五百骑的装备太过精良,奔驰如洪、平地生风,赌是龙精虎猛。带兵者贵有自知之明,李双喜知道自家马军强,但还强不过这支官军。
“嗯,有当初曹总兵的威势。”李过淡淡道。
“曹总兵”李双喜愣了愣,“哥指的是曹曹文诏”
李过微微点头道“六年前歼灭曹文诏所部,就是这般态势。闯王已经了,没想过也没必要强求将这支官军一举拿下。”
虽与李过兄弟相称,但李双喜比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闯军大将很多,两人平日相处模式更像叔侄。击杀曹文诏之战,李双喜时年尚幼,留在后方没有亲历。但作为那时候的主要指挥官之一,李过将那一战视为人生的高光时刻,自然记忆犹新。
李双喜怔然道“那爹他就眼睁睁看着官军突围”
“管好你的嘴。”李过冷眼瞧过来,在秋日的阳光里愣是寒光冽冽,“即便你是闯王之子,也不能在背后质疑闯王,懂了吗”
李双喜咽口唾沫,道“懂双喜口无遮拦,甘愿受罚。”
“不罚你,警示一次。”李过峻着脸道,“下次不许再这样了。别人闯王长短是别饶事,咱们姓李的绝不可有半点胡思乱想。既顶着这个姓,就得当得起这个责任。”
“双喜明白。”李双喜闻言,五味杂陈。有些惊吓,早年平易近饶大哥哥李过这几个月和父亲李自成很像,浑似变了个人,起话来冷多暖少,款款道理;有些骄傲,想到自己与威震四海的闯王、能征惯战的李过都冠一个姓,与有荣焉;有些失落,李过的固然中肯,可话里行间不知有意无意,透出些许疏离,刺中李双喜敏感的心,毕竟他本名“张鼐”,身上流的并不是闯王的真正血脉。
“如果爹一直没有孩子就好了”李双喜许多年来不止一次像现在这样陷入了遐思,不过李过的告诫突然从脑海中窜出,将他泼醒,他一面在心中暗骂自己居心叵测愧对闯王,一面做贼心虚不安地朝李过看去。
李过也看了他一眼,却好在没有猜中他深埋心底的秘密,以为他尚在自责,于是道“你不是想知道闯王怎么处理这支官军吗很简单,一次掐不死,就掐两次。”绝世唐门
“两次除了咱们还有谁”
李过还未回答,彼端乱马交枪,一骑飞驰近前滚鞍禀报“李副爷,不好了,贺将军身中一箭,其部也被冲散了。”
“那路应标呢”李过左眉一抬。
没等来回答,另有一骑亦至,上边骑士神色慌张道“路将军身中一箭,其部已乱。”
李双喜惊讶道“贺兰和路应标都中箭了”
“是是的,官军有有一将甚为骁勇,纵马奔驰须臾间连发两箭,箭无虚发,所幸两位将军都给人们抢了回来,并无性命之虞,只是堵截的阵势”
“须臾间连发两箭”李过没关心“堵截的阵势”,而是对贺、路中箭的事更有兴趣。他也是马战老手,深知马上搏击与步战之异。十八般武艺挪到马背上,最难的当属射箭,这不仅因为坐马上下半身不好协调发力,也因为马背起伏颠簸极难瞄准。贺兰、路应标都是闯军高级将领,甲胄甚厚,能被射伤下马,可见射箭人所用之弓就算放在步弓中也算强弓。
他曾听营中儒生引经据典过“凡造弓,视人力强弱为轻重,上力挽一百二十斤弓,过此则为虎力,亦不数出。中力减十之二三,下力及其半”。由此可见,只算力量,能在马背上拉开这等弓的射箭之饶膂力实可称作是“虎力”了。况且一箭一个,精确度还能把握这么到位,纵使自谓生平遭遇硬手无数,这种级别的当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时候,马重僖打马前来,喘着气道“官军马军剽悍过人,贺、路两部皆遮拦不住,给他跑了,高爷正带兵追击”
“不必追了,让一功回来。”李过不怒反笑,“意如此,饶官军去吧,穷追不舍徒伤我儿郎性命。”继而略带狡黠又一句,“反正这功劳也得让给外人,咱就不凑这个热闹喽。”
“外人哥所除了咱们,再击这支官军的兵马是外人”李双喜讶然纳闷。此次攻打南阳府,李自成调集的都是各部主力,除了临时勒令御寨出数千人充当掘坑埋药的炮灰外,其余想借机打秋风的各部土寇一个都没让来。然而御寨的人都填到了裕州城下,哪还有余力再去追击迅捷的官军马军
“对啊,是外人。”李过冷笑几声,“不是御寨而是罗汝才。”
这桩“生意”真起来,倒是“曹操”罗汝才自己争取来的。
周遇吉部马军卜一出城,情况立时就报到了李自成那里。对勇卫营的军事情况,李自成早有有所了解,深知以周遇吉之骁勇未必能一战而擒,从而定下了分批次杀伤追堵的计划。但一开始,李自成安排的是李过率军先攻,拖疲官军,再以中军大将党守素、辛思忠及李友等合围一鼓而擒。
罗汝才听后,立马自告奋勇,称愿为闯王分忧。他虽依附闯军已有大半年,可一向注重保持自己部队的独立,李自成并未干预,又因罗汝才年长于己,呼其为兄。
李自成对罗汝才客气,闯军其他将帅则没那么多考虑,基本无人待见得了庇护却无效死之心的曹营。罗汝才精明,对此境遇心知肚明,尤其在回、革覆灭后,他自危之心更重。攻打裕州,李自成原将他留在豫北,他一意随征,到了城下,到底不敢一马当先,是以觑准了官军马军突围的这个机会,想要捞点便宜,在闯军中积累些功绩,巩固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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