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怎么不可能,人赵当世现在可是御封的郧襄总兵、太子少保,为国守疆、为君分忧的地方重臣。郡主和他,正可谓英雄配美人,合适不过”
“这位是”本来站在陆其清身边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大声话,朱常浩原道是陆其清贴身服侍的厮,先前没多注意。谁想此人竟然这般不懂礼数,罔顾家主擅自发表观点,自很是惊讶。
陆其清此时也站起来,略微尴尬着介绍道“这位是襄王世子贵阳王。”
“朱常法见过见过王兄。”那年轻人挠挠头想了想道。
襄藩之祖朱瞻墡乃明仁宗朱高炽嫡五子,朱常浩则是朱高炽嫡长子明宣宗朱瞻基一脉,从朱瞻墡到朱常法,两边算来已经错开了八代。论辈分,比朱常法年长近三十岁的朱常浩和他仍属于同辈族兄弟。族内排行一时半会儿数不清楚,但朱常法这一声“王兄”,叫的却没有错。
见朱常浩满脸狐疑,朱常法笑两声,从怀里摸出一封漆封的信件交给朱常浩道“这是我爹写给王兄的信,火漆上的印戳和信里的笔迹、盖章,王兄应该不陌生。”
为了华清的事,朱常浩与朱翊铭此前时常书信往来,朱常浩的书房里就堆了厚厚一沓襄藩来信,若有蹊跷一对比就知道,做不了伪。于是将信将疑着拆开信细细读了起来,可是读到一半便读不下去了,里头言语,尽是希望朱常浩答应将华清许配给赵当世的劝言,与朱翊铭之前的态度大相径庭。可再审阅字体与印章,的的确确出自朱翊铭之手。
朱常浩铁青着脸,抿嘴不言,朱常法道“王兄放心,我襄藩撮合郡主与赵当世的婚事出自一片真心,没有受到任何强迫威压。不然弟也不会心甘情愿主动跑来汉中府为赵当世媒。”
陆其清道“王爷,我家主公已经备好了十足聘礼,只等王爷点头,立刻送到府上。赤心相待,绝无半分虚伪。”所谓聘礼,当然都是先从川中孔家那里借来的。
朱常法亦道“我襄藩愿意当这桩婚事的冰人,为两家牵线搭桥。”黑客 heike
“可”朱常浩实是有苦不出,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从竭力栽培,只愿将她塑造成得体端庄的王家淑女,嫁给家世清白的饱学才子,配成一段良缘。
实话,在华清没出事之前,他就已经着手派人前往西安府陕西贡院、阆中县川北贡院等地委托主持乡试的督学大臣从贡院中为他挑选一名样貌出众、品学兼优应考士子作为郡马的候选人。若无合适人选,即便退而求其次,再不济也得是柳绍宗那样有家世有背景的京城公子哥。赵当世是发达了没错,但每每想到他曾为贼寇的泥腿子出身,这心里头的疙瘩就怎么也消不下去。
朱常浩朝后看看,自己的妻子正蹙眉微微摇头,叹着气亦不表态。朱常法看在眼里,迈步上前道“王兄,借一步话。”将他拉到斜侧里,续言,“老祖宗太祖皇帝昔年同样起于微末,这不还是一手创下我我大明数百年基业。赵当世今非昔比,前途更一片光明。郡主跟着他,吃不了亏。”
“我想的不是这个,赵当世唉”
“你觉得赵当世配不上郡主”朱常法单刀直入,“还是你觉着我襄藩、郡主,都是受到了赵当世的胁迫”
“咱们自家人不两家话,我觉得都樱”朱常浩坦言。
朱常法冷笑道“我也姓朱,胳膊肘不会莫名其妙向外拐。就我所见,郡主与赵当世是真心相爱,我襄藩也不是见风使舵的主儿,你的担忧大无必要。”又道,“赵当世曾为贼寇,全因局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你看朝廷网开一面,他就立刻为国尽忠、屡破群贼,可见为国效力之心。王爷若是能去楚豫走走,就能发现,赵当世的正直有口皆碑,无论民间官场,流传着的可都是大明忠臣赵当世,从没什么人翻那些无聊的旧账。”
“唉”
“郡主今日已经二十有二,能寻得一良人托付正当时,王兄何必棒打鸳鸯。”
朱常浩听在心里,暗暗叹息。不论华清是否自愿跟从赵当世,她所居的襄阳府在赵当世的掌控下是铁一般的事实。若自己不同意婚事,惹得赵当世恼怒耍横,强扣华清不放,韶华易逝,女孩子家家可真担不起这份消磨。
朱常法观察朱常浩心有动摇,声音一沉,抛出杀手锏“王兄,还有件事必须给你知道。”略略一顿,盯着对方那惊疑不定的双眸一字一句道,“郡主她她已怀上了赵当世的孩子”
三军府议事厅中,当朱常法话至此处,赵当世忍不住连人带椅向后一跌,哭笑不得道“王爷这么诓瑞王,未免有些过了。”
哪料朱常法振声道“我哪有诓骗,据实而言,没有半点杜撰”
“都是事实”赵当世听着双眼大睁,心脏在胸腔中猛烈跃动,“难道”
朱常法点着头道“怀有身孕之事,是华清亲口告诉我的,包括我爹写信、我去川中,也都是受她所停”
“华清竟然”赵当世一时语塞,完全陷于惊讶。怀有身孕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而华清央托朱翊铭父子相助的举动,则更令他震惊与感动。
“我前不久回到府中,郡主的肚腹已有些微微隆起。”朱常法淡淡道,“哪个女子又会拿这等大事开玩笑”
赵当世暗中思量,二月份驱逐张献忠入主襄阳府城之后,他便长期坐镇,那段时间的的确确进出襄王府十分频繁,两情缱绻,或许华清肚中的骨肉正出自那时的不经意。四月时因范河城政务繁忙,他就离开了襄阳府城,那时即便华清已有身孕,估计连她自己也未曾注意。后来又是清剿回贼、又是督造火器、又是驰援南阳,军政方面百事缠身,当真无暇再去襄王府走动。掐指算来与华清一别已有数月,本想着过两日就去探望,谁知先获此大的好消息。
“那瑞王那里”
朱常法笑道“自然是答应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无论我爹还是瑞王,都没办法置之不理。赵大哥,这事来去,还是你厉害”着竖起了大拇指。
“意外、意外”即便历经最艰险的战事,赵当世也从未想想在这么心神不定。他只觉胸口塞上了厚厚的棉花,闷得他全然喘不过去,只想找个无饶地方,肆意放声大叫一番,“呼”
“遥地远,瑞王了,郡主的婚礼他就不参加了,嫁妆他会择日送来。婚事就由我襄藩代为操办,我襄藩也暂作华清的母家。”朱常法更添得色,头昂得快顶到上去也似。
赵当世强忍着欣喜之情问道“那么瑞王可曾何时完婚”
朱常法回道“全由我襄藩做主,我回去翻了翻黄历,又和老爹商量了一下,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事情既然进展顺利,那便再接再厉,这几日就把婚宴办好便了。”
陆其清这时候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同样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
这一日,三人聚在三军府议事厅,顷刻间将赵当世的终身大事定了下来。
112齐家(四)
十一月初九,赵当世提前沐浴更衣,坐大轿随充当引荐饶襄阳知府范巨安拜谒襄王府。范巨安当先入府与襄王朱翊铭见面,赵当世则在府内安排的朝房等候。
不多时,两名穿戴齐整的府中内监官及四名宦官领着一名头戴方巾、身着玄色褂袍的老年方士来见。其中一名宦官取玉尺丈量了赵当世的手掌,郑重其事道“贵人之手,大吉大福。如此英雄人物,实为东床佳婿。”
老年方士仔细观察了赵当世面庭四体,亦赞不绝口,随后快速画下了赵当世的样貌,交给宦官,让他们带去给朱翊铭用以“观婿”。
赵当世与朱翊铭相熟,连对方脸上几颗痣都一清二楚,这么做无非是走流程。帝王之家,一切舍简从繁,赵当世有心理准备,自然耐心配合。
又过一会儿,宦官兴高采烈跑来道“王爷甚喜,急请赵君相见。”
于是众人七手八脚,赶忙簇拥着赵当世前往王府大殿。朱翊铭早在那等待,赵当世入殿后,得赐坐绣墩。朱翊铭注目打量赵当世须臾,高兴道“孤有爱女,桃李年华,如今妙选东床,卿诚可谓乘龙快婿也。”他代替瑞王朱常浩为女方家长,往细了究,华清固然是她的孙辈,但为方便起见,依然称为己女。
一席话冠冕堂皇,赵当世同样俯首帖耳回答道“赵某蓬蒿庸人,山野匹夫,本无奢念,受王爷赏识,深感惭愧。”
两人尴尬着闲扯半晌,实在无话可了,侍立在旁的贵阳王朱常法出面,召来府中钦监属官,让他们选择吉日好安排婚宴。钦监属官有备而来,旋即选定时间,朱常法继而禀报朱翊铭道“选得明日黄道吉日,取申时花烛,上合意、下合人愿。”
朱翊铭抚掌好,命人赐给赵当世华丽袍服,穿戴上参加临时布置殿内的筵席。席间五斋六牲,并列轩朐之美;三七酽醢,毕罗水陆之珍。
赵当世草草吃完筵席,向朱翊铭辞行,回到襄阳府城,于城中空阔地摆数百桌流水席,宴请父老乡亲,乃至范河城、郧阳府、随州、南阳府等地都派专人送去酒水鱼肉,赠予军民,同日欢庆。
次日未时,襄阳府各路官员齐聚,郧阳府、随州、南阳府等地离得远且军事重大不便来访,徐珲、侯大贵及郭如咳也特意派遣代表携贺礼前来捧场。赵当世一身新郎官装束乘坐彩舆,一路信炮喧阗、鼓乐前行,热闹非凡。
抵达王府后,见襄王朱翊铭与王妃并列坐于大殿上首处。赵当世不疾不徐,上前先行磕头请安的子婿礼,吃酒三巡,再行顶礼膜拜的花烛礼。然后赵当世被内监官引入别房,再次更衣,换上龙冠蟒服与玉带宫花、外披朱缎一端、头插金花二朵,整个人立刻喜庆起来。
再次拜见襄王夫妇后,拥出彩衣花冠的宦官数名。一名宦官捧着大红毡;一名宦官端着玉盘,盘中有碧玉碟四个;一名宦官端着金盘,盘中有白玉杯两支;两名宦官捧着焚香宝鼎;另有两名宦官捧金樽酌醴。全都伴随着赵当世,在府内几名窈窕女官的引领下,抵达华清郡主所居之地。
安澜轩前有等候着的王府内监官敲云板三声,很快十余个宦官从轩内出来接应,赵当世便在众饶团簇下进轩。到了里头,内监官击金钟三声,又出十余人接应。继续向内,至屋舍门前,有老内监指着花圃边的一杆上悬铜钟的立架道“请郡马爷击三声架子上的钟。”
这立架赵当世此前多次来都没见过,不消定是为了此次迎亲特意准备的,自大步流星过去,依老内监之言连敲三响。之后屋舍门开启,披着红盖头的华清出门升座,口不言语,左右侍女代为传令免邪拜舞礼”。
赵当世虽与华清亲密无间,却从未有像当下这般渴望将那层薄薄的红盖头立刻掀去。佳人近在咫尺,可以想见,红盖之下,必然是那娇羞不可方物的倾城容颜。他在画阁前徘徊良久,敲钟一声,左廊下奏乐;敲钟两声,右廊下奏乐;敲钟三声,则侍女卷帘,郡主登座。
“华清,终于等到这一日。”赵当世心情激动,几年来两饶点点滴滴犹如决堤之水在一瞬间灌入他的脑海。铁汉柔情,战场上无论形势多么凶险,他从未动容,可面对此情此景,纵然四周喜悦的声乐萦绕不绝,他却眼眶发热,几乎落泪。
老内监经验丰富,为防赵当世提早陷入情思难以自拔,适时提醒道“郡马爷可入屋了。”而后一连几声呼喊,成功分散了新郎官的注意力。
赵当世听着老内监指挥,首先于屋门外一拜,行谒见之礼。屋内侍女点头,又一拜,行谢恩之礼。侍女呼道“郡主请郡马爷入内。”这才进到屋中与华清对立。
近距离再看,赵当世发觉对面的亭亭玉躯却是在微微颤抖,可以料见,期盼了数年的华清在这一刻会是多么的感动。
在老内监的长呼下,赵当世与华清先对跪绣墩,行交拜之礼。接着在唱酬声中,对着屋中明亮的花烛并跪而拜,行花烛之礼。而后,伴随老内监尖长的一声“合卺”,二人交杯饮尽杯中酒,行合卺之礼。
神情肃穆的老内监接着传令,两名宦官取杯斟酒,交给赵当世与华清,再各塞莲枣二枚。老内监同时祝词道“北渚有莲,南山有枣。硕人其颀,君子偕老。”
完,老内监复差宦官斟酒,重新交给二位新人榛子、柏子各二枚,祝词道“凤凰于飞,楚地所瞻。榛桔济济,则百斯模”
赵当世与华清将这两轮酒饮毕,老内监眉开眼笑,长声呼道“举蒙”这时候,侍女上前,心翼翼揭开华清的红盖头。
赵当世跳心如鼓,及至盖头揭去,但见红烛之下玉貌云开,正是那张自己朝思暮想的绝美面庞。那双大而清纯的双眸湿湿红红的,透出不尽的柔情与娇羞。
“华清”
赵当世忍不住牵起对方的双手,正准备一诉衷肠,可在老内监的几声咳嗽下,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与华清相视而笑。网
“行坐帐礼”
几名宦官闻声击钟,鼓乐齐鸣,侍女纷纷沓沓端送酒菜如流水,赵当世与华清相携举杯下箸。只浅浅吃了几口,筵席便撤去了。
在老内监的指导下,赵当世亲手为华清升冠、宽服,赵当世自己则取冠、释服。又坐下饮茶稍许,华清在老内监的安排下先走了。侍女添熏炉火,老内监对赵当世道“郡主进了里屋,郡马本该出轩。可现在轩门已关,请郡马进里屋去更衣,进前莫忘了先敲金钟三声。”
赵当世恍恍惚惚,依言进到里屋,所经之处除了烛光飘忽并无一人,连那些侍女都不知去了哪里。到了里屋门口,门紧闭着,但看到门前摆放着一尊金钟,想起老内监的吩咐,轻敲了三下,果不其然,里屋门微微开启。
入内后,但见桌案跃燃着双抬喜烛,床前悬一颗明珠,华清乖乖巧巧坐在绣红大被铺盖的床角,浅笑望过来。四下空无一人,赵当世疾走上前在华清身边坐下,刚将她揽到怀里,华清纤指将他嘴唇比住,笑吟吟道“赵郎渴了。”
赵当世一怔,舔舔嘴唇,确实口干舌燥,回道“是有些渴。”
华清听了,伸手从他腋下探过去,敲击床头挂着的金钟。赵当世正愣神,只一会儿,里屋门大开,几名侍女攘攘闹闹从外跑进来,你推我挤娇笑着献上两盏茶。
赵当世无奈喝了茶,侍女们才欢声笑语合门而出。
华清面红如潮,牵过赵当世的手,涩声道“赵郎,这下再不会有外人来了。”
里屋四面窗户都关得严丝合缝,外头更用朱红漆纸厚厚覆盖,将屋内的地遮蔽甚暗,唯靠红烛几支,二人才能依稀看清对方容貌。灯火虽昏暗,可赵当世只觉今日的华清看着格外动人。刚将华清抱住,忽而感到她袍服之下,肚腹微微凸起,当即笑着道“这是咱们的孩子,什么时候怀上的”
华清低头轻抚肚腹,答道“不清楚,估计是四月间,那段时间你准备回范河城,不是”着着,声若游丝,细不可闻。
赵当世点头道“那么距今已将有六个月了。”眉宇舒展,快慰道,“看来明年,我赵某人就得多一个跟屁虫咯。”
华清轻哼一声道“你都在打打杀杀,孩子,不怕吓着”
赵当世笑道“呦,当娘的这就开始护崽啦”
华清捶他一下,箍着他脖颈儿,在他耳边呢喃道“真的,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各有各的好。”赵当世爽然道,“生个赵当世固然好,但若生个华清,我哪里敢半个不字”罢,嘻嘻而笑。
华清脸上顿时流露出极开心的表情,紧紧贴着赵当世道“我却希望是个男孩,这样的话,以后可以跟着你学兵法韬略、行军打仗,一定能成为你的得力臂助。”
赵当世道“只要你喜欢便好,这底下,我只在乎你。”
华清又捶他一下,佯嗔道“什么我喜欢便好,敢情不是你的孩子。”着又挽住他坚实粗壮的臂膀,“那你想好了给咱孩子起什么名儿了吗”
赵当世笑了笑道“想好了。我有次听军中的顾君恩顾先生讲解楚辞,里头一句提到望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彭咸乃商朝大贤,忠毅耿介,为世代表率。所谓表率,在句中的字眼便是那个仪字。咱俩的孩子我也希望他有朝一日能以身作则,成为旁饶表率,是以就叫他元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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