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米脂人怎么”高杰这才满意,哼哼唧唧复坐下来,自斟自饮着问,“我不也是米脂的,没见雷打身上。”
“闯王是米脂人。”
“唔”一听到“闯王”这两个字,高杰的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伸手将胡可受的酒碗按住,沉声道,“你想什么就,别他娘的卖关子!”
胡可受瞅着他,四下张望片刻,压低声音道:“赵总兵即将与闯贼开战,这几日已经放出风声,怕军中军官与闯贼暗合,要进行整肃。”
高杰一惊,先问道:“赵当世要打李自成”
胡可受点头道:“开封府发大水,河南剿贼局势不利,郧襄镇近在咫尺,早晚要率军助剿。孙军门来南阳府这几日,正和赵当世就此事聊着呢。”
“此话当真”
胡可受蹙眉道:“我掰扯出这些话,当真是吃饱了撑得慌,寻开心的不成!”
高杰沉吟着喃喃自语道:“要是赵当世也出力打李闯,闯贼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旋即收回涣散眼神,肃声问,“你赵当世要整肃军官,怎么个整肃法儿”
“便是剔除有可能与闯贼私通之人,想我与李闯是同乡,必然名列黑榜逃不过去。”
“你有战功,怕什么”高杰冷冷道,“老子的前途靠老子自己打出来,无论是贺人龙、孙传庭,对老子都不敢怠慢。”
胡可受苦笑道:“赵当世起来只是是个泥腿子,风云际会成就了这一番事业,怎能和满腹经纶的孙军门相比他虽名为一镇总兵,但行事作风,实则与昔日流贼无异。任人唯亲,不辨忠奸。如今郧襄镇中几个有头面的,都是他的故旧,似弟这样后来投效的,从来只能仰人鼻息,还什么前途。”
高杰闻言至此,眼见胡可受办是凄容办是无奈,忽而心中一动,不过懂得耐着性子以退为进,佯装道:“你今日出了城来,就是要找人这些事”
胡可受叹口气道:“不是,这种事弟哪里敢找人诉,本意也是借着轮休的时候,出来散散心,这不正好遇到了高兄,就忍不住溜了嘴。”
高杰暗自点头,又道:“若赵当世真要整你,你待怎地”
胡可受哀愁道:“那没法子,只能另寻去处了。咳咳,下之大,还能少了容身之处”
高杰手指轻点着桌面,故作漫不经心道:“去处有时有,但未必好。”随即睥睨他道,“你在郧襄镇怎么也算个军官,去了别处,从头做起,保证有如今地位吗”
胡可受摇摇头,高杰继续道:“还是想‘操持老本行那更是没有前途的行当!”
“唉!”胡可受叹口气,“弟正为此发愁啊,不瞒高兄,赌是三四日辗转难眠了!”
两人沉默半晌,高杰突然道:“你觉得我这里如何”
“啊”胡可受怔了怔,“高兄自然是混得好的。”
“不是我。”高杰白他一眼,低声道,“你来我这里,我给你安排差事,准保不比赵当世的差,你觉得怎么样”
“高兄给弟安排差事”胡可受始才听懂高杰的意思,“在督标里头”
高杰嗤笑两声:“不然还有哪里安排你去北京给皇帝老爷当差”往下道,“来我标营里,有老子罩着,好吃好喝少不了你的。孙军门赏罚分明,唯才是用,白广恩那样的蠢货都能受重用,你有老子担保,谋个一官半职轻而易举。跟着老子,卖点力机灵些,不到两三年当个外任游击、参将什么的不在话下。”
“高兄不是在笑”
“老子贼你妈‘的。”
胡可受双瞳闪光,咽口唾沫道:“若有机会投到高兄这里,真可是三生有幸!”
高杰冷冷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早年被逼无奈做了贼,只是权宜之计,来去,还是当官最快活!别看李闯现在神气活现的,当初高迎祥哪里比他差了,不也一弹指就灰飞烟灭了。”
“高兄的是。”
“而当官军也有讲究,要洞时势、通人情,一条路走不下去就得早一步为自己谋好退路。否则你以为老子这个标营内游击的官职是凭空掉脑袋上的”高杰越越得意,“目前只要眼睛不瞎,都看得出孙军门才是数省最炙手可热之人,你不尽快跟对队伍顺应时势,留在郧襄镇迟早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胡可受点头如捣蒜:“高兄一句话胜读十年书。”
“你读过书”
“我没读过。”
“赵当世终究上不了台面,权欲熏心,他今日不料理你,明日也会起心思,你早做打算。”
谈及此处,高杰望着局促不定的胡可受,知他已经心动,便道:“你来投,要是能捎带上些礼物,我更好用你。”
“礼物“
“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譬如你在郧襄镇当军官,若带所部共投,也算大大有诚意了。”
胡可受叹气道:“这倒不成,不是弟不想,是郧襄镇兵制着实复杂,弟但有行军打仗的权力,却没有擅自调兵的权力。”着猛然想起一事,“对了,赵当世要整肃军队,除淋,马光春恐怕也难逃一劫。”
“马光春”高杰想了想,“是回营的那个马光春”
“不错,郧襄镇曾战败回营,马光春就是那时候归到郧襄镇的。”胡可受面泛红光,“马光春可不比弟,他是郧襄镇的营统制,全营兵马都归他调遣,要是能得他来投高兄,岂不妙哉”
“若是这样“高杰脑中飞转,蓦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胡可受这时见他向自己招招手,心领神会,换个位子靠近他,听他在耳边声了几句,当即色变大惊道:“这、这未免也太过”
“太过什么”高杰瞪他一眼,“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待到生米煮成了熟饭,不要游击、参将,就一夜你我称雄自恃,又有何妨!”更道,“你要有胆子跟我干,我准保不出三日,助你成下一个赵当世!”
“可”高杰的突发奇想显然大大超出了胡可受的预计,使他十分犹豫。
高杰拍拍他道:“怕啥杀头的买卖都做过了,还怕这两下子”冷哼一声道,“就算事砸了,咱们还有退路,可保万全。”骂骂咧咧着又是对他低语数句。
胡可受边听边点头,表情也由惊疑变成了恍然大悟。待听到最后,他喜不自禁举起碗道:“高兄此真乃豪迈之举,非常人不能为!弟惭愧且敬佩万分!来,我敬高兄一碗!”
“好。”高杰拂须傲然道,胸有成竹。
当下两人举碗相碰,各自一饮而尽。
16风云(四)
古来行斧钺之事,乃是大险中的大险,万一失败,就注定万劫不复,只有成功才能主导舆论,“拨乱反正”。是以若非有着成以上的成功把握,一般人是万万不敢做这种铤而走险的事的。可高杰不是一般人,他可不管自己有着几成的把握,只要他思定的事,就非做不可。早年背弃李自成是这样,如今图谋赵当世也是这样。
城外酒铺与胡可受偶遇之事被高杰看作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只觉,如果投奔官军算他人生中的巨大转折点,那么策动胡可受叛离郧襄镇可谓他登上人生新台阶的重要一步。他想借此机会实现的目的来很简单——杀死赵当世。
杀了赵当世,就能报此前吃了赵当世大亏的一箭之仇,更重要的是,他能顺势接管南阳府,甚至带兵冲进湖广开拓出一片新地。至于孙传庭,他来南阳府仅只自己一支亲兵保护,等木已成舟、赵当世的首级在握,他还能什么就算他想主持正义,自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挟持了号令陕兵,同样不失为一招妙棋。一旦控制住了陕兵,自己那朝思暮想、堂堂正正打败李自成的梦想还会远吗
一开始,他仅仅认为大倒苦水的胡可受有招揽的价值,可到后来,心念电转,却觉得不就此时干一票大的实在可惜。过了这村可没这店,赵当世、李自成两大仇人或许能因为这个机会先后死在自己手下,怎能不好好把握住。更何况,即便失手了,他还有孙传庭这块护身符可以祭出去。试想,他是孙传庭亲自委任的中军游击,孙传庭要是不把自己保下来,追究其责任,孙传庭也难辞其咎。
与胡可受分别的头夜里,他一宿未睡,心中所虑之事甚多,其中一件最要紧的,就是马光春。胡可受了,马光春握有实际的兵权,而经过他后来打听,更探得马光春这段时间正好负责南阳府城北门的守备执勤。换言之,拉上了马光春,进城无忧,杀赵当世、占据府城的计划可以已经成功了一半。另一件事便是驻扎在半里外的郧襄镇周遇吉一部。守城必守野,郧襄镇兵马分驻城内外,而周遇吉恰好就在自己营头附近。对这个人,高杰还是有些忌惮的。
好在翌日清晨,胡可受遣亲信摸进营中,高杰卜一接见就急不可耐问道:“马光春怎么”
那胡可受的亲信道:“禀高爷,马光春本来犹豫不绝,但经过胡爷劝导,豁然开悟,许爷亦力主投顺高爷,此事遂定。”
“许爷哪个许爷”
“先前号‘改世王’的许可变,目前在马光春手下为中军。”
“哦哦,原来是他,他竟然也投了赵营。”高杰瞬间了然。
“正是,许爷与胡爷都追随过‘曹操’,有过命的交情。”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足为奇。”高杰笑笑,心下大慰,“你回去和胡可受,暗中联络目前城中对赵当世心怀不满之人,等老子大兵杀进城中,只要投诚者,都重重有赏!”守城的马光春既然站到了自己这边,关键的一步棋稳了,高杰心定不少,信心顿涨。
“胡爷让人请示高爷,何时行动”
高杰不假思索道:“孙军门不日即将离开,此事需速战速决,宜早不宜迟。你回去告知胡可受,让他今日打点好一切,明夜丑时,开北门相迎即可。”
等那胡可受的亲信去了,高杰将李成栋与李本深二人叫上前道:“事情你俩也知晓了,马光春识相,但那周遇吉却还是个阻碍。明夜兵分两路,一路随我进城杀赵当世,一路则要去踹了周遇吉的营头以免他袭击我等腹背。周遇吉那里,你俩谁去”
李成栋是这次图谋赵当世的主要推手之一,可以高杰最后下定决定,离不开他的全力支持,他拍拍胸脯道:“属下愿领兵摆平周遇吉,必枭其首来会。”话时气息微微急促,那蠢蠢欲动的姿态仿佛比高杰还要心急,毕竟他才是曾被赵当世真正逼到鬼门关的人。
九月二十三日,丑时,月明星稀。
南阳府城北郊长宁营,一阵嘈杂惊醒了正在熟睡的长宁营兵士。统制周遇吉尚在梦乡流连,只觉身边有人推搡,条件反射地弹身而起,揪过一个亲兵,怒容满面骂将起来:“你大爷的,何故叫嚷,扰了老子好梦!”
“统制息怒,只是方才营中号角忽起,要全营弟兄立刻前往校场集合!”那被揪住的亲兵哭丧着脸道。周遇吉平日里待人平和,但最恶他人吵他睡觉,这亲兵壮着胆子叫醒他,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莫非有贼寇夜袭”周遇吉把他推到一边,但听外头的确号角声不绝,喃喃自语,“也罢,老子先去找老刘问个明白!”今夜负责统筹夜巡工作的是中军官刘光祚。
号角声连连大作,催得人也不由急迫起来,周遇吉大喝道:“快将甲擘兵器拿来,给老子披挂!”他一声令下,就有服侍的亲兵屁颠屁颠地去取他那套厚重的山文甲。
周遇吉大喇喇地站立起来,理了理亵衣,正准备着甲,忽地从营房外边闯入七个兵士,一个个提刀带甲,面目不善。
周遇吉毫不在意,径直问道:“可是刘中军催我前去急个啥你几个回去与他,我话就到!”
那几个人却不理会他言语,只是对看几眼。周遇吉见他们不走,心里一顿,知道有异,疾疾退却几步,抢过那正捧着甲的兵士的腰刀,横在身前厉声朝那七个兵士喊道:“直娘贼,鬼鬼祟祟作妖吗”
为首一个兵士呼道:“奉孙军门军令,捉拿叛贼周遇吉!”言毕,冲着左右使个眼色,身边伴当们立马挥刀冲向周遇吉。
“去你娘的!”周遇吉大惊且怒,来不及问明情况,一把扯过身边那早已惊呆的捧甲亲兵,挡帘头的一刀,抽身跳向一边。
营房不大,那几个兵士拢成半圈,步步紧逼,将周遇吉逼到角落,周遇吉大吼:“老子不是叛贼,孙军门在哪里老子要见他!”
那几个兵士哪里理他,乱刀直下,周遇吉举刀招架,怎奈地方,回圜不开,勉强抵挡了几招,脸上、肩部还是挂了彩。
“他奶奶的!”周遇吉见势不妙,啐骂一声,将身子向下一探,扑向当先一个兵士。周遇吉骁名在外,这几个兵士合力并击才不至于十分害怕,但见周遇吉针对自己一个袭来,那兵士自是骇然,本能地倒退几步。周遇吉窥见一个空隙,斜身钻出,向着营房外奔去。
原先那为首指挥的兵士本站在门口观战,见周遇吉破围而出,登时大慌,手抖着去摸腰间佩刀,周遇吉骂一句:“王犊子闪开!”一脚将他踹翻,夺门而出。
到了门外,才发现营内一片混乱,各营房的兵士都在匆匆赶往校场,他抢了一匹马,骑上去飞驰向刘光祚的营房,于路想道:“老子忠心耿耿,啥时成了叛贼娘的,这事定要寻孙传庭那厮问个明白!”
一路打马,路过了刘光祚的营房,却听见里面喊声连连,心中一紧:“莫非老刘也……”当下毫不犹疑,跳下马来,提了腰刀,踹门而入。
果不出他所料,刘光祚营房内的情况简直就是自己刚才的翻版,眼见刘光祚叱呼挥刀正与四五个兵士缠斗,周遇吉怒咆一声,手起刀落先把门边一个兵士剁翻,紧接着跳入圈中三两下杀散了围攻刘光祚的兵士。
“统制!”刘光祚抹了把脸上的汗,惊讶地看着周遇吉。
周遇吉一把拽过刘光祚,拉他就向门外走去:“走!咱们去找孙传庭那泼才问个明白!”
刘光祚跟着他走,几句问清了缘由,立刻阻道:“且慢,此事蹊跷!”随即又道:“孙军门那里咱们现在万不可去,不如暂且出营一避!”
周遇吉狠声道:“不找孙传庭,怎还老子一个清白”
刘光祚拉住他道:“你找到他也未必找得回清白!咱们先出营去,观望看看,敌军来历不明,没能干掉咱们,必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得速速离开!”
周遇吉听刘光祚的在理,也不再质疑。二人二马,偷偷穿过营房,先到校场。校场上林林总总已经聚齐了数百长宁营兵士,慌则慌矣,却因个个马术超群,跑得快,死晒不算多。听正有敌军不断攻来,周遇吉与刘光祚当下亦不逗留,遂引众向外围散去。
另一面,高杰听到李成栋没有杀死周遇吉,稍有恼怒,但又闻周遇吉所部向外围溃败,才算心神稍定,此时箭在弦上,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心想:“等杀了赵当世、控制了府城,周遇吉他们还不照样逃不出老子的手心。”这样一想,重新镇定。
他立于校场高台之上,对众喊话:“方才面接到孙军门命令,郧襄镇赵当世与贼寇勾结,意欲谋害孙军门,儿郎们随我速速入城救援!”随即大张旗鼓,火速向南阳府北门行军。
高杰引军疾行,很快赶到了北门。城头之上,胡可受早已带着人手做好了准备,城门徐徐开启,高杰所部兵士一拥而入。
两下合兵一处,高杰问道:“马光春人呢”
胡可受满头大汗,按刀回道:“马光春已经分兵攻打各处营地,其人现在透水巷等待。”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