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大体无事。”黑邦俊道,“有一好消息,有一坏消息。”
“坏消息是什么”
“献贼肆虐大江南北,飞舟来去官军莫能制,目前已近黄州府,预计不日将扰湖广。”
赵当世抚须道:“预料之中的事,献贼在南直隶折腾够久了,引得各地官军戒备,迟早要转移到湖广。这不算坏消息。这事儿早和老白知会过,他有准备。”接着再问,“还有什么好消息”
“饶流波已怀有身孕,请卦姑来算过,男孩的可能性为大。”
赵当世一笑道:“这确实算个好消息。”左梦庚年轻,尚无子嗣,饶流波虽是偏房,但若能生出长子,必更得宠爱,在左家的地位也能扶摇再上。这对于赵当世进一步控制左梦庚是十分有利的。
等黑邦俊汇报完了,赵当世睦:“这次急急辛苦你来,实有要事。”
“能为主公分忧,人全不觉辛苦,只觉快活得很!”
“行,你得再去一趟潼关,给我带几个人回来。”赵当世笑意顿收,“若杂人太多,只将高杰的妻儿带来便是了。”
“‘翻山鹞’高杰的妻儿”
“不错,这厮已经死了,家眷留在潼关卫。他外甥李本深熟识路径,跟你一起去。”
“属下明白。”黑邦俊经验丰富,只要外部条件给到位,具体计划自有他去筹划。
“我要五日内就看到人,时间紧迫,你几个待会儿随我回营中,带上李本深就走。”赵当世肃道,“李本深这人有些滑头,防着他些,敢耍花样就不要留情面。”
黑邦俊躬身应诺,潼关卫距离汝州不远,快马加鞭,去两日来两日再加办事一日,绰绰有余。
之后连续三日,风平浪静。十月初,郏县战况忽至。
大体来,陕军先胜后败。
九月底,孙传庭闻闯军主动挺进,先以兵埋伏于郏县东北的冢头,再派牛成虎所部诱敌,稍稍交锋便佯装败走。闯军士气如虹,全力追击至冢头,全然没料到会遭到伏兵袭击,继而郑嘉栋、董学礼左右横击,牛成虎也回头力战,闯军死伤千人,不支败退。各部官军眼见得胜,纷纷抢进,完全不理会孙传庭鸣金收兵的号令。
闯军为了拖延官军追击,尽弃甲仗军资,各部官军见状,立刻开始争抢瞬间没了战心,行伍顿时涣散。闯军没想到此招效果超出预期,审时度势停止了奔逃,顺势重整队伍反击。固原镇三营副将左勷以为闯军大股援兵杀来,震怖非常,首先率军逃窜,其余各部官军步其后尘,接踵溃败。闯军反败为胜,追出官军数十里,官军在郏县的营地全都沦陷。
“早了左勷这种蒙父荫的窝囊废靠不住。”
郭如克闻得前线情形时摇头不迭,他接到赵当世军令,临时统率起浑营、飞捷右营及长宁营赴北面解救尚无音讯的孙传庭。
起浑营皆为步兵,但人人有马,所以与飞捷右营、长宁营并驾齐驱,机动甚速。上午得令,万蹄翻动,午后就从鲁山县到了郏县南部。
前方大道烟尘蔽日,飞鸟扑飞出林,郭如克传令起浑营兵士下马列阵,马光春、周遇吉则各引马军分布两翼。过不多时,一彪军自数百步外的深林踊跃而出,郭如克几通炮响,将对面兵马吓得不轻。等到看清郭如克军队旗帜,这支兵马才缓过神,从中分出数骑,来见郭如克。
“总督标下武勇营副将李国奇。”为首骑士一身蓝罩甲,留有短髯,拱手道,“兄弟是郧襄镇的”
郭如克自报了家门,遥望不远处渐聚渐多,乌泱泱的片片兵阵,皱眉道:“李总兵是从郏县退来的”人传郏县官军大败,可见李国奇的兵马大多优哉游哉,旗帜不乱、行伍齐整的模样,哪有半点战败之军的颓势。
“是啊。”李国奇点点头,发现郭如克一脸质疑,便道,“我在后部压阵,听前部左勷等部败了,就往后撤了。”并道,“估计也就左勷那子失魂落魄的死零人马,牛、郑、董等部我差人打探过,都好端赌。”
“不是战况不利”
“是不利,不然李某怎么来这里与你撞见。”
“孙军门何在”
李国奇摇着头道:“不晓得,该当是和贺珍在一处吧,高杰出了事,姓贺的运气好,顶了上去。”言语中透着些不屑。
谈到这里,郭如克大体知道了传闻职官军惨败”的真相究竟如何。情况估计是左勷部的确受到闯军的逆击溃败了,但包括李国奇在内,牛成虎、郑嘉栋这些人恐怕还没等孙传庭的军令,也都乐得顺应趋势,擅自作主先退了,正所谓“不战而败”,故而李国奇的整支部队安然无恙,甚至没有交战过的痕迹。而他们在退兵时,一心为己,连孙传庭的下落也懒得过问,荒唐人打荒唐仗,由此可见。
李国奇了几句,不愿多留,引军遂去,郭如克叹气不已,令全军重新前进,中途又碰到花马池副将董学礼的部队,同样放了过去。直到郏县北面神屋山麓,郭如克方才通过乡人打探到孙传庭的下落,听此时他正被一股闯军围困在一座山头,立马驰援。
兵锋将至,自东、西、南方向各来一支兵马相会,分别是总督标下火车营都统总兵白广恩、榆林靖边营副将尤翟文及陕西巡抚标营内参将孙守法,听他们也都是恰好寻到了这里。但在郭如克听来都不过是托词,很大的可能性是这三支兵马早早都到了这附近,但苦于无人挑头,因此观望不前。只是比起临战脱逃的那些官兵,白、尤、孙三人至少还有战心,表现着实能称“可圈可点”了。
官军复聚,声势浩大,逼近孙传庭所在的山头时,闯军早不见了踪影。众将寻到孙传庭,只见他发蓬甲斜,形容甚是狼狈,提剑在手上面却无血渍,可见要不是郭如咳人及时来援,他甚至都做好了自刎的准备。
白广恩等将上前嘘寒问暖,孙传庭面色如铁一语不发,郭如克则在旁哂笑。孙传庭久在监牢,不知陕地军将状况,从这一战可以明显看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国奇、郑嘉栋、牛成虎、董学礼等曾经与贺人龙关系较深的陕地将领对他其实面服心不服,非但作战不力,以至于将孙传庭堂堂总督的身份也视若草芥,从这点上,早先赵当世铲除高杰之举,倒真算是给孙传庭提前排除了一个隐患。
整兵是一方面,任人也是一方面。作为三边总督,孙传庭可以用自身具备的才能整兵,但身为迢迢而来的一个外人,不通当地人情、不深入了解每一名将领的秉性,只拿一双眼看、一双耳听,对人事的任免势必会存在偏颇。
赵当世对郭如克过,孙传庭整合陕地万不能着急,否则很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前功尽弃。赵营要保他,就得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将陕地的诸事都打理清楚。危急见人心,郭如克相信聪明如孙传庭虽抿口不语,但内心必然也通过这一战将陕地诸将的嘴脸看得清清楚楚。
孙传庭得救,但闯军的威胁未解,郭如克、马光春、周遇吉与诸部陕地将领旋即拥着孙传庭暂时退往宝丰县,与鲁山县的赵当世、张礼为犄角,以防闯军复犯。同时传信给赵当世,报明情况。
“主公,经此一战,孙传庭总该看清实力差距了吧。”韩衮听着赵当世轻读塘报,轻叹着问道。
“嗯,孙传庭虽损失不算大,但定然洞察了军队的无数弊洞,当是有力无心。不再回陕西修炼修炼,是不会再跨出潼关的。”
“那么闯军呢”韩衮眉头紧锁着道,“我军出南阳府的消息必定已为闯军所知,更带着人将孙传庭救了出来,是否意味着,与闯军的开战不可避免了”
“未必。”赵当世轻摇着头道,“闯王要是识势,就这两日必有动作。”
“什么动作”
“战争不是儿戏,一个‘战’字出口,付出就不是那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几句话了。我猜闯王会先礼后兵。嘿嘿,恐怕将再和闯王见上一面了。”赵当世嘴角带笑,深呼口气道。
不出他所料,次日正午,闯军使者即至。
19尚方(三)
雨后方晴,山林葱茏。人过草木,清露沾衣。
登封县南部,箕山。
青石山径两侧松柏参、刺槐成片。时值十月,登至高处向下俯视,漫山遍野红叶团团如红霞铺盖,与绯红夕阳相映,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一汪清潭旁,十余人站立等候。赵当世打个招呼,笑着对前排并列着的二人道:“田兄、刘兄,许久未见了。”左边的清秀儒将乃闯军中营权大帅田见秀,右边的虬髯壮汉则是权副帅刘宗敏。
田见秀与刘宗敏拱手客气两句,望见赵当世身后随行的周文赫等十余亲卫,摇摇头道:“闯王吩咐过,今夜晚宴,乃是仅仅闯王与赵帅二人兄弟家宴。闯王已独自在山巅大鸿寨内等候,请赵帅也将其余人留在此处,待会儿另有设宴款待。”
赵当世点头答应,但道:“闯王厚情,不胜感激,然而赵某此间还带来一人,起来也曾是闯王家人,不知是否能参与这场家宴”着向后招招手。
田见秀与刘宗敏疑惑地看着周文赫将赵当世口中所的那个人引到身前,表情瞬时间转成了惊讶。
“邢、邢夫人”
只见一名三十岁开外身着比甲连裙的妇人半垂着头,默然而立。饶是多年未曾见过,田见秀与刘宗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怎么会与赵帅一起”田见秀蹙眉问道,满腹狐疑。
“高杰贼子日前已经伏诛。”赵当世轻描淡写道,“他拐了闯王的东西,赵某现在要将东西归还给闯王。”转视神色凄戚邢夫人,她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哪还有半分当日的英姿飒爽之气。
邢氏出现得突然,田见秀心思缜密尚在思量,刘宗敏却抚掌笑了起来道:“进!怎么不能进!”相比田见秀鄙夷的目光,他看着邢氏,明显更多是戏谑之心。
田见秀听他这么了,自也点点头道:“那便请赵帅与邢邢夫人上寨子。”
其时距离陕地官军的郏县之败已经过了三日,孙传庭带着陕地兵马退往了潼关卫,赵当世则暗中接见闯军的使者并接受了李自成的邀请,是以有了这箕山之校而派往潼关卫的黑邦俊及李本深等人行动顺利,在赵当世动身的前一日将邢氏及高杰的幼子高元爵都劫到了鲁山县,遂由赵当世一并带来面见李自成。
大鸿寨位于箕山山巅,赵当世跨进寨门时,色基本全暗了。劲装结束的李自成亲自在堂外迎接,赵当世见了他,飞跨两步上去,躬身便道:“弟给闯王赔罪!”
李自成将他扶住道:“兄弟言重了。”
两人携手进堂,堂内只摆了一张方桌、两条凳,桌上一盆生猪腿、一盆馍馍,另有烧酒一壶、酒盏两个。除此之外,仅仅大红蜡烛几根照亮,别无他物、别无他人。
“短短两年光景,闯王便已席卷河南,声威盖世,弟实在佩服!”寒暄数句,赵当世赞叹着与李自成对饮一盏,“想照此破竹之势,一统河南指日可待。”
李自成微笑道:“孙传庭未除,岂可称‘一统河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赵当世听到这里,放下酒盏拱手道:“弟知道闯王放不下这事。”进而道,“弟此来,首要也是为赔罪来的。”
李自成道:“当初好了,兄弟在湖广,我在河南。但兄弟不但之前占了南阳府,最近又出兵援助孙传庭,老哥我这心里啊,着实不是滋味。”
赵当世沉默片刻,道:“闯王不痛快,弟心知肚明。不过弟之所以这么做,也有苦衷,希望哥哥谅解。”接着解释,“湖广近河南,哥哥在河南四面开花、风生水起,弟身为朝廷方面之将,若无一动作,将受指摘。况且,孙传庭救过弟的命,不拉他一把,弟心自难安。”
来箕山前,赵当世就拟好了辞,他认为,和李自成再多的客观理由都不足以服人,倒不如以“义气”二字为挡箭牌。李自成也是混江湖的出身,不管心里头是否真正认可“义气”,至少明面上不好直接拂而不顾。
“孙传庭救过你”李自成仰头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正是,来惭愧,半个月前孙传庭曾引军去南阳府驻扎,当时高杰为其中军,意欲兴兵作乱谋害弟,还是孙传庭及时发现将事情通传给淋,弟才得以提前布策,擒拿了高杰狂徒。”
“哦,高杰死了吗”李自成脸上未起一丝波澜。
“弟永不能忘高杰贼子犯下的丑恶行径,哪能容他再苟活于世,一拿到手不等孙传庭发落就亲手将他杀了。其亲信只逃了李成栋、胡茂桢等宵,不足为虑。”赵当世颔首道,“另外弟趁着这个机会,还将当初被高杰霸去、私奔聊邢氏捉了回来,现物归原主,献给闯王!”
“邢氏”李自成直到这时方才动容,身子一震、顾盼不定,“她人在哪里”
赵当世拍拍手,堂口人影一闪,李自成顺看过去,却见凄凄切切立在那里一名女子,可不就是当初令自己咬牙切齿的邢氏。
“你”李自成嘴唇颤抖,右手紧紧握着酒盏,关节咯咯作响,显然旧怨涌上了心头。
赵当世朗声道:“冤有头债有主,邢氏辜负了闯王厚意,本该接受闯王处置。弟视闯王如兄长,自有将人带回来的责任,但后事如何,全凭闯王吩咐。”
邢氏本为李自成信任掌管后勤册簿,但与高杰私奔之前,为了给李自成添堵添乱,一把火将这些事关重大的文件册簿烧了个干干净净,给当时的李自成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与损失,所以对于闯军而言,邢氏不仅仅是李自成的私仇,更是整个军队的公担
李自成的怒火肉眼可见,邢氏惶恐间一眼瞥见他圆瞪的双眼,知道自己只怕难获原谅,索性跪伏于地,哭泣道:“贱妾自知死罪,不求偷生。但望闯王大人大量,饶恕了贱妾的孩子。他还,不懂事”赌是泪如雨下,抽噎不绝。
李自成脸色阴沉,胸膛起伏,紧紧抿唇半晌没话。
“哥哥”赵当世又等了一会儿,出声试探。
却见李自成缓缓站起,原地踌躇片刻,方才迈步走到蜷伏的邢氏身边。邢氏哭哭啼啼,一动也不敢动。少顷,却听李自成长叹一声道:“你起来了吧,我不害你,也不害你的孩子。”
邢氏闻言,哭得更伤心了,李自成冷冷道:“我并非唬你,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终究夫妻一场,过往的情义抹不去。如今高杰已经死了,我再作践你母子何干”
“呜呜,贱妾贱妾谢过闯王不杀之恩”邢氏连忙磕头。
“你下去吧,既然当过我李自成的女人,其他地方也不容你去了。往后就住在军中,你母子的一应吃喝,我会周全。”李自成抛下一句,双拳紧捏着转身,“赶紧走吧!”
“是、是”邢氏再叩谢两句,匆匆离开。
赵当世等李自成复回位上,肃然起敬道:“闯王仁义无双,弟钦佩。”
李自成苦笑两声道:“实不相瞒,没见她前,只要想起当初的丑事,千恨万怨交杂脑海,从来不得舒畅,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手刃此奸夫淫妇。可从兄弟口里听高杰已死,又见这邢氏这狼狈模样,怨怒之气反而不见了踪影。”
“哥哥胸襟似海,以德报怨,实为我等大丈夫之典范。”
李自成道:“要不是兄弟将人带到眼前,这多年的一桩心事也难化解。”着,长长舒了一口气,直似从肩头卸下了一座厚重大山。
两人又喝了几口酒,李自成却没再提孙传庭的事。赵当世知道,自己先用“孙传庭救过自己”为借口、再以邢氏作为赔罪礼的计划取得了预期的效果。不管李自成是不是碍于脸面,此番出兵救助孙传庭的事,大体算圆了过去。
一盆馍馍吃得差不多了,李自成拗拗脖子,将油渍渍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几下,道:“兄弟可还记得昔日老君铁顶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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