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之所以找你,非是随意支使,实则是看中了你有三点过人之处。“
“敢问主公是哪三点”郝鸣鸾躬身行了一礼,他是直肠子想啥啥,直言不讳。
赵当世看着他,振声道“此去陕西要办的事,单勇不可为,单智亦不可为。我赵营勇武之辈不少,也不乏智谋之辈,可要若论智谋兼备之人,非你莫属。蹿一点也。”
“主公谬赞了,就属下看来,我营杨参军,论文武同样出类拔萃。”
赵当世笑着道“你一语中的,凤子这次,我也有安排。你来之前,我已经和他见过面了。”
“他也要去陕西”郝鸣鸾有些惊讶。
“不去,他要去的是河南。”赵当世道,“你和他,需得共促成此番这一件事。”
“那我与杨参军”
“你们暂时不必相见,我嘱咐过他,等时候到了,会主动联系你。”
“属下晓得。”
“前面到,你的本事我信任,换其他人去,我不放心。”赵当世笑笑道,“此外令尊曾名列清流,有名于士林,更曾在陕西担任苑马寺万守监录事。要是我这里获取的情报无误的话,那时候,令尊和孙传庭曾是同僚。”崇祯九年孙传庭主动请缨为陕西巡抚,郝鸣鸾的父亲郝景春其时正在陕西为官,当有过交集。
“是、是的。”郝鸣鸾答道,“家父提过与孙军门协力调度马政的一些事。”
“这次你去陕西,不是一个人,还要带飞捷左营的五百马军。有这份交情在,你的人马归过去,能舒坦些。这是第二点你的过人之处。”
郝鸣鸾道“可可孙军门那里知道咱们提督衙门遣军相助的事吗”
“不知道。”赵当世当即否决,“此行陕西,你绝不可打我湖广提督衙门的招牌。你得先去郧阳府找孔全斌。”
“孔全斌”郝鸣鸾怔了怔。这人他没见过,但曾在与杨招凤等袍泽闲聊时听过名字。貌似赵营第二次入川时,时任松龙副总兵的孔全斌一路追袭,给赵营造成过极大的麻烦,怎么现在却出现在了郧阳府
赵当世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孔全斌是辽东人,先在陕西为将,后又进四川为将,但为客军,一直郁郁不得志。前两年攀上了贺人龙,稍有起色,贺人龙的族弟贺人极就在他营中当坐营都司。不料运气不好,贺人龙又给孙军门斩了,他虽然免脸从的罪责,但不受孙军门待见。新任郧阳巡抚李乾德上任要亲兵,朝廷调陕西兵作为打底,孙军门就把他打发到了郧阳府充任青桐关守备副将。我派人延揽,他和手下郭才等人不久前已经许诺带着所部二千步军一千马军投效过来,计划改为青桐营,隶属徐总管。”
郝鸣鸾皱眉点头道“原来如此,但我营招揽孔全斌,岂不是公然挖了李乾德的墙角”
赵当世笑起来道“你确实聪明,又想到了关键处。不过这事儿不必担心,估摸着李乾德到不了郧阳府,郧阳府的巡抚还是王永祚。”王永祚自从被徐珲“护送”去郧阳府,始终听话,赵当世要将郧阳府紧紧掌控在手里,自不会允许旁人置喙动摇了王永祚的位子。
“属下明白。”
赵当世既然都了不必考虑李乾德,那就是不必考虑了,郝鸣鸾和赵营上下其他军将一样,很少质疑赵当世的保证。
“你走孔全斌的路子,见到孙军门,就是郧阳府巡抚衙门派来助战的兵马,这样他就会接受了。”赵当世声音缓而有力。
郝鸣鸾称是,再听赵当世继续道“此外实话实,相对他人而言,你在我赵营功虽大,但抛头露面的机会少,外边的人不熟悉。这次行动比较特殊,能掩蔽你是我赵营中饶身份最好。此为第三点。”
“有此三点过人之处,你是此行陕西当之无愧的人选。”赵当世淡淡笑着,仿佛对即将踏上荆棘之行的郝鸣鸾充满了信心。
26前奏(二)
烟沙滚滚,数匹快马从眼前疾驰而过。两人头戴箬笠,微微低头,等那数骑不见了踪影方才慢慢抬头。不远处,无数营帐连绵如同山峦,旌旗飘展胜过云霞,更不断有甲胄森森的兵马的身影来回游弋。那里,正是漫无边际的闯军大营。
“薛兄,贵寨这次抽了多少兵马”风尘仆仆的杨招凤掸去肩头沾上的灰尘,眯着眼看着四周情况顾问身边的瘦削汉子。
“这次新顺王一声令下,连李大掌盘子都亲自出动了,你说我寨兵马能少吗”那瘦削汉子一笑,脸上的灼烧痕迹挤皱,平添惊悚,“于大忠三千人,周如立三千人,姬之英三千人,连带我薛抄带着的一千护主中军,李大掌盘子把御寨翻了个底儿掉,总共一万主力精兵全都出动啦。”
崇祯十六年五月,“新顺王”李自成在许州大会诸军,只中、左、右、前、后五营老本嫡系部队相合即有兵马十三万,加之譬如李际遇这般雄踞各地的土寇举兵相依,总数只怕逼近二十万。确凿数字虽不清楚,但杨招凤在赶赴许州的路上,便听说过许州闯军群集“众达五十万”这类耸人听闻的传言,总之十六七万人必然是有的。
杨招凤受赵当世军令,三日前从范河城出发,只带着伴当数人先到了登封县的御寨拜见李际遇,不料扑了个空,得知李际遇已经率军出征去了许州,便日夜兼程一刻不停到了许州城外的闯军营地。虽没找到李际遇,却顺着旗号摸索,撞见了自称御寨领哨的薛抄,互通暗号后就跟着他去找李际遇。
“李大掌盘子身在何处”
薛抄应道“杨兄心急,不急在一时。眼下新顺王正要召开军议,我得护送李大掌盘子去闯营中军大帐,你也一并来听听吧。”
杨招凤点头道“正有此意。”
两人穿过大营外围的几道深沟高垒,至一哨卡前,守卡的闯军将领正颐指气使令所部闯军兵士搜查来往其他各营人员,一个都不放过。杨招凤暗道“同为新顺王效力,还需这般严格检验吗”
薛抄冷笑道“好不容易摊派上个有油水的活儿,哪能不卖力。新顺王说了,要劫富济贫、追赃助饷。但凡闯军的将领轮到了守卡的差事,必然要把这句话拎出来翻来覆去嚼的。”说话间,就见前头的几人都给闯军搜出了东西,小到几个铜板、大到簪子首饰,一概没收,美其名曰“资军纳款”。那些人自不敢争辩,只能自认晦气,垂头丧气地被放过去。
杨招凤偷拿眼瞅了瞅那吆五喝六的闯军将领,心里一惊,赶忙低下头,压实了箬笠。薛抄看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杨招凤回道“此人乃昔时左良玉营将周凤梧,我和他照过面,他若见了我,保不齐要暴露身份。”说着回头看看,有退却之意。
薛抄皱皱眉,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没事,交给我老薛。”说罢,跨步上前。
周凤梧显然认识薛抄,扫了两眼,将头一别,冷哼吩咐左右兵士道“搜。”
薛抄起手一拦,嘿嘿笑道“周兄贵人多忘事,怎么不认得小弟了,昨日不还同席吃酒猜枚来着”这么一说,正准备伸手的几个闯军兵士果然犹豫了。
“愣着作甚还不给老子搜”周凤梧只当作没听见,仰头拿鼻孔看人。
“别,不劳几位爷动手,我老薛自己来。”薛抄堆着笑,当着周凤梧的面开始上下摸索。
周凤梧斜眼而视,瞧见薛抄从胸前摸到腹部,又从腹部摸进裤裆,还使劲揉了好几下,忍不住露出鄙夷的神情,骂道“磨磨蹭蹭做什么,要拴在那话儿上,脱了裤子解。要解不下来,老子赏你一刀,干净利落。”
“来了来了”薛抄谄笑着应和道,陡然喊一声“走”,手拿出来,一锭白花花的银铤赫然握在了他手中。
“这”周凤梧眼睛一亮,但脸上满是嫌恶。
“嘿嘿,世道乱,老薛就这一点本钱,自是要藏严实了,周兄别嫌弃。”薛抄边说边将银铤递上去。
几名闯军兵士正要接,不料薛抄手到中途,突然又将银铤收了回来。
周凤梧感觉自己受到了嘲弄,勃然大怒,戟指厉声道“狗杂种找死”说着眼神凌厉四顾,几乎要立刻令兵士们明抢。
薛抄身手矫捷,后跳一步,双手合着银铤连声道“周兄误会了。老薛忽然想到,银铤好是好,但给了周兄,却是害了周兄。”
“你放屁,快拿来”周凤梧哪里听他分辩,龇牙咧嘴道。
薛抄并不慌乱,高举银铤晃了两晃道“将帅兵士得白、金而私藏者,立斩不徇,新顺王军纪,难道周兄忘了吗还是说嘿嘿,新顺王对周兄别有所爱,另加宽恕”
李自成自称“新顺王”着手建立政权后,随即开始整肃军纪。其一,巡徼严密,逃人谓之“落草”,处以磔刑;其二,营中仅精兵可随军携妻一名,并随从十人喂马、供军器及做饭。不得再带其他妇女,违者鞭刑。生子女弃而不养,杖责;其三,过城邑不得侵占民宅房屋,必需在郊野安营扎寨或搭临时窝棚,否则剥夺军中职务,处以幽禁;其四,便是将帅兵士得白、金而私藏者,立斩不徇。
军纪设立,本意惩戒不法之徒,树立闯军为民请命的形象。李自成听取了左辅牛金星“上行下效”的建议,特别申明若有高阶军官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周凤梧虽是降将,但被李自成封为果毅将军,地位着实不低。平时零敲碎打些小钱,当然没人管他,可要是光天化日勒索大锭金银珠宝,给仇家知道捅去李自成那里,说不定会给急于立威以证军纪严苛的李自成抓成典型,着重处理。况且,薛抄不属于闯军嫡系,而是属于依附闯军的御寨。李自成全力收拢人心,自不会放任知法犯法的周凤梧欺压御寨中人,损害了他周公吐哺的形象、失了众心。
“你这厮”周凤梧瞪着薛抄双手所托那明亮亮的银铤,有怒难宣。银铤俗称“猪腰银”,这玩意儿寻常百姓家鲜见,因两数偏大,多用于官府、朝廷对账压底、纳贡进奉所用。薛抄不知从哪里得了这银铤,随身携带定然不是为了将它花出去,保不齐一早打好了主意,就为了应付当下这样的状况。
“周爷,如何是好”进退两难的兵士们向周凤梧投去请示的目光。
“放人。”周凤梧思忖再三,看着那银铤银铤咽了口唾沫,终究还是掂量得出轻重,再瞪薛抄两眼,稍稍侧身挥了挥手。
“其他人呢”
周凤梧怒骂道“什么其他不起他的,为了三两个小钱想害老子性命”
那些闯军兵士闻言,连声诺诺,急忙闪开道径。
“多谢周兄仗义”薛抄嬉皮笑脸地打拱做个滑稽的揖,连连向后招呼,“周大将军放行啦,还不提溜起腿脚,麻利地上来”
杨招凤混在几名御寨兵士之中,低着头快步疾走,可俟近了周凤梧,却感觉对方的目光直愣愣地对向自己,不由心中一紧,用手扶了扶笠沿,只待抓紧闪人,不想周凤梧的声音遽然传至“且慢,这人,我怎么瞧着瞧着有些面熟”
“周兄说笑了,天底下人千千万万,有长得相像的属实再正常不过。”杨招凤立在原地,低头不语,薛抄见势不妙,立马周旋。
“不对,不对”周凤梧喃喃低语,想让杨招凤抬头质问几句。这时候,几步开外马嘶阵阵,十余骑奔驰齐至。
“哈哈,老薛,你和周将军叙旧来着呢”
众人循声望去,为首一骑魁硕威武,正是御寨大掌盘子李际遇,他笑着扬鞭说道“周将军别见怪,老薛和这几个都是俺的护命亲兵,俺正等着他们随行去中军大帐。那帐外的三通鼓都敲完了,新顺王等得急,俺们可耽搁不起。”
李际遇地位本来就高,如今话里行间明暗又扯起了李自成,周凤梧不能不给他面子。咳嗽两声,也懒得纠结,点点头负手背身。
杨招凤、薛抄等始才能与李际遇会合。走出了一段距离,李际遇问道“适才出什么事了”
薛抄如实相告,并问“中军大帐亦多闯军将领,杨兄去是否合适”
李际遇道“无妨,这次军议规模颇大,闯军威武将军以上除了临时执勤者都要参加,人数颇多。俺料想此等场面,杨兄只要稍加遮掩,没人会注意。”
闯军分出五营后,李自成复厘定军制,一营之下设有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都尉、掌旅等军职,掌旅以下还有部总、哨总等低阶职务。闯军编制冗杂,相比较多如牛毛的都尉、掌旅,威武将军及以上人数不算太多,但少说也有数十人。李自成一次性叫上这么多军官大开军议,可见此次军议必然有着特殊的意义。
“李大掌盘子可有风声,新顺王要说些什么”杨招凤询问道。
“应当是一等一的大事,一些地方上的小事,新顺王早就差人吩咐过了。”李际遇凝眉答道。御寨作为河南土寇中的翘楚,李自成之前传令给过李际遇,要他专门负责整合蜂拥并起的其余各寨各部土寇官军、闯军连年交攻,生灵涂炭的河南这几年又陆续起事了许多兵马,譬如李好、武三、翟荣、孙学礼、周加礼、周道玄、徐良臣、金高等辈无不蛰身山寨、土团寄命闯军现在也以正规军自诩,要对付的主要敌人是官军,自不愿意分散精力、徒耗粮秣在和不计其数的土寇捉迷藏上。
“晓得了。”杨招凤暗暗点头,不再言语,继续混到李际遇的随从队伍里头。
不多时,浑沉的号角声随着距离越来越高吭。行经身侧身着各式装束的闯军军将亦大大增多,他们有着披坚执锐、有的则轻衣轻衫,形态各异,从四面八方会聚,直到成为一道颇显浩荡的人流。
人流的尽头,斧钺相交当中,即是那令人望而震颤的闯军中军大帐。
27前奏(三)
“新顺王“李自成升帐,雄踞虎视。闯军一应军中高级军官分两列皆有座。座椅虽小且简陋,但坐在上面的人无一不是神气活现一派自豪之色。
帅椅两侧,是两把形制较小的太师椅,和帅椅一样同样正面示人,分别坐着左辅牛金星与右弼来仪。牛金星旁有矮椅一张,坐着是军师宋献策。
往下相对摆高椅两列,是几番调整过后基本定型的闯军核心将领的位子,为提督诸营权将军田见秀、中营亲军权将军刘宗敏、左营制将军刘芳亮、右营制将军袁宗第、前营制将军谷可成、后营制将军李过六人。他们再后,李双喜、党守素、任继荣、吴汝义等隶属闯军主力五营高阶将领等等各有座次。
座列几乎延续到了宽阔的中军大帐帐口方才轮到李际遇等外系附军,作为李际遇的“随从”,杨招凤只能和薛抄垂手站在李际遇身后。当帐外军鼓的敲击渐次停歇,先前议论纷杂颇为吵闹的整个大帐竟是瞬间寂然无声,充斥着肃穆庄重的气氛。如此环境下,即便杨招凤距离上首处颇远,但依然能清晰地听见李自成等人交谈的内容。
整个军议由左辅牛金星主持,他是李自成的谋主,杨招凤久闻大名,却是头一遭见面。其人四十出头年纪,圆脸微胖,细目阔口,留着长须肤质白皙,儒雅中带着几分锐气,听得鼓点声落,便即长身站起,首先大声宣读着军议的例行条陈,同时点卯,被叫到名字的军将无论地位高低,均需起立应和。
等李际遇也报了名号,又过片刻,军议正式开始。牛金星振袖朗言道“今番召集诸君齐会,除却瞻仰新顺王威仪,另有重大机宜相商。这头一件非为其他,在于小袁营。”
一提到“小袁营”,刘宗敏蒲扇大的巴掌往座椅扶手猛一拍,立马忍不住叫起来道“小袁营还有啥可商量的,我闯军大兵踏过去,登时碾为齑粉,一了百了。”
李过阴沉沉笑道“刘爷,你这消息忒不灵通了。”他在此前的几场战斗中伤了左眼,落下了病根,如今平常时候不敢多用左眼,都用眼罩遮掩,成了独眼龙。
刘宗敏嚷道“放屁,我消息咋不灵通了袁时中个棒槌与明军勾结想反水,我军怎可坐以待毙,当然是先下手为强,将此奸贼除掉”李自成自立为“新顺王”,算是正式建立政权与明廷分庭抗礼。既然不复认为自己是义军贼寇,在牛金星等人的宣传和要求下,闯军上下都渐渐开始将“官军”改称“明军”,并自称“闯军”或“顺军”,以显示双方平起平坐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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