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侯方域点点头,叹口气道“不瞒哥哥,弟这里已不是一个人了。”
“已不是一个人”侯方夏呆了呆。
两人正谈,那边先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声,继而帷幕之后,傅寻瑜与阮大铖皆面带微笑,并肩走来。短短半个时辰不到,也不知在内室发生了什么,他两人从一开始的相互试探警惕忽而变得亲密无间,仿佛数十年的旧友一般。
“今日所言之事,都包在老朽身上。”阮大铖笑容满面,双眼弯成条缝。
傅寻瑜同样春风不减,点头道“全凭阮公所言,不甚感激。”
侯方夏与侯方域相顾愕然。
“还是一点关键,不动史可法,一切都是枉然。”阮大铖轻握着傅寻瑜的手道。
傅寻瑜郑重点头道“阮公宽心,我等自有主意。”一边抚恤,一边暗自想着“也不知道老李那里办得如何了。”此次安排袁营落足南京,是赵当世亲自把控的要务,赵营外务使司外务使傅寻瑜及外务副使李悖都出动了。傅寻瑜负责交涉阮大铖,而李悖则去了苏州府常熟县的红豆山庄。
微雨扬扬,红豆山庄一侧偏堂。
面前,身着道袍头顶方巾的钱谦益,瞠目结舌的模样与阮大铖如出一辙。
“近闻钱公新立绛云楼以藏书,不知楼成几许了”瘦脸长脖的李悖此前一番话石破惊唬得钱谦益脸色陡变,此时便有意岔开话题,给对方缓过神的时间。
年过六旬的钱谦益当下局促不安犹如孩童,咽口唾沫道“约莫今年冬至上梁,真要落成,还得等到明年入冬。”却是心不在焉。他家产雄厚,继荣木楼、拂水山庄、半野堂后,又从外祖父、前山东按察副使顾玉柱那里购得簇的红豆山庄,新近复斥资大兴土木在庄后营造绛云楼,号称要藏尽下名书珍籍,楼未成便已颇有名声。
李悖尚未话,钱谦益气喘稍急,道“李先生刚才的话姑且放在一边,可要让刘孔炤吞下万人数目的兵马,没南京兵部史大饶许可,万不可能。”
明代分北、南两京,各设百官对应成一套完整的行政班子,但实际权力基本都在北京官员的手中,南京仅为留都,安置要么遭到贬斥、要么中央暂无合适官职委任的官员。这些官员一般数量不多,所任大多虚衔,公务清闲,被称为“吏隐”。除此之外,开国勋臣后代也安置于此,比如魏国公徐弘基、怀远侯常延龄、诚意伯刘孔炤等。又簇因多皇陵且旧宫仍存,太监颇众。
这些官员、勋臣、太监里头,有实权的很少,南京兵部尚书则是凤毛麟角握有重大权力的职位,实可谓南京的第一把手。
南京兵部尚书负责南直隶及周边地方军务,守卫南京城及皇陵、防卫江防海防,肩负维系东南财赋重地稳定的大任。虽还总揽船政、马政、选贡、驿传、修城并选拔武官等等事务,但只主管军务一条,就足以睥睨南京百官。
军务落到具体,主要两项尤为重要。一项为巩固南京及周边的江海防务,另一项为掌管南直隶营务,都是实打实的兵权所在。拱卫南京各营及江操官军皆从属管操武臣统领操练,武臣们则接受南京兵部直接指挥。南京大教场、神机、新江口、池河、浦子口、振武等营并南京兵部一应营官兵马所需钱粮军饷均由南京户部支取数额,且听从南京兵部决定数额。如此一来,南京兵部实则在兵权之余,更有了插手财权之力。
刘孔炤巡防江务,目前手里管着新江口、池河、振武三营。其中池河营是南京兵部亲自主持招募的健儿,编制三千齐整,算是刘孔炤的家底主力。振武营成立之初即多无赖子弟,骄横难制,曾经因为饷银被拖欠作乱兵变,被遣散大半,如今名存实亡。新江口营规模最大,额定一万五千人、舟船三百艘,不过早就逃逸众多,估计所剩仅五千人不到。这是刘孔炤当前主要钻营的一个营。
史可法没上任的时候,刘孔炤靠着新江口营吃空饷。但等史可法来了,指示兵部立刻查清兵册,确认了实在人数,当即停止了多余钱粮的发放。刘孔炤当然不干,要求史可法照例按额定编制发放军饷,史可法则态度坚决,限期刘孔炤对着兵册,勾补填实缺额,否则直接裁汰营兵编制,永远节省费用。这般刘孔炤可急了,要是补不齐兵力,他不但军饷再也拿不到,就连编制也缩了,自是大大的亏本买卖。
是以李悖相信,一旦袁时中接受朝廷正式招安的公文交到刘孔炤手里,他是绝无拒而不受的可能的。袁营一万人,恰好塞进新江口营,就算多出了人,还有残缺不全的振武营可以安置。怕就怕史可法有意为难刘孔炤。
“史大人权重,赵帅亦知。但袁时中改邪归正,是大义,史大人一心为国深明此中道理,为公不该拒绝袁营。”李悖正色道。
“此话不假,可”钱谦益略一迟疑,轻咳两声道,“可史可法非我党中人,我与他也无甚交情。就算有心为袁营话,只恐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罢,看了看对面坐着的一个五十来岁开外的儒生。那是他的弟子瞿式耜,当年钱谦益被温体仁攻击下野,他也受到了拖累。因与钱谦益是同乡,两人时常走动相见,今日刚好在场。
清瘦而有神的瞿式耜清清嗓子道“要是张玉笥在,那还好。”他指的是曾巡抚应、安庆等地的张国维。张国维在任期间推荐了在江北驱逐流寇有功史可法分任安庆、庐州、太平等地巡抚,有人情在好话。
张国维本来驻节苏州府,主持兴建繁昌、太湖二城并疏浚松江、嘉定、无锡等地河道一系列工程,离得很近,只可惜前不久兵部尚书冯元飙重病难以理事,他因为政绩突出,受任去北京接替兵部尚书的职位了,人已不在。
钱谦益叹口气点点头,与瞿式耜一齐为难地看向李悖。
李悖沉吟片刻,睦“二位曲解在下的意思了。”到这里,提声道,“在下向来遵循先礼后兵之传统。史大人清廉正直,明辨是非,自非歹人。可要万人为人蒙蔽,一味阻碍袁营为国效力,那是有碍国事。二位虽然在野,可依旧是国朝栋梁,必然不能容此以私报公的行径,届时自可出言主持正义。二公德高望重,名垂下,料想一开口,史大人断无辩驳之理。”
言下之意,竟是希望钱谦益和瞿式耜做好利用东林党政治力量弹劾史可法的准备。
李悖完,静静等待二人反应。瞿式耜垂头良久不言,钱谦益过了一会儿却笑了笑道“李先生言过了,史大人为人,我等都清楚。国事即是家事,能保我南京太平,即是保我大明太平,内中分寸,我等自会拿捏。”
“钱公这句话实乃忠臣之语,请受李某一拜。”李悖肃然起敬着坐着作揖示意。
半日洽谈,主事已定,再聊几句,李悖即起身告辞。待他出门后,瞿式耜忍不住问道“老师,何必要答应赵当世一介武夫”
钱谦益面如淡水,道“今非昔比了,李悖开始的那些话,得很有道理。后来讲史可法的话,也很中肯。”于公,史可法确实没必要阻拦袁时中投顺。于私,从李悖口中听来的“勤王从龙”四字兀自发人深省。
“赵当世分明是来支使咱们的。”瞿式耜面有不快。
“他支使咱们,咱们又怎么不能反过来支使他”钱谦益长长呼了口气道,“稼轩,你我都师从东林,本期上定国、下安民,为万世开太平。可现在看看你我,再看看东林,都已经成了何种光景了”
瞿式耜一怔,心有所感,但抿唇不语。钱谦益则道“时代变了,当初的武夫是稻草,而今的武夫,可金贵着呢。”
“老师指的是赵当世”
“对。这个人非比寻常,对你我乃至我东林一脉,都是绝佳的机会。”
“什么机会”瞿式耜其实心里有数,但还是想听钱谦益将心中话出来,方才能安心。
可惜,钱谦益摇摇头,没回答。
门外,李悖出了红豆山庄,上了马一刻不停,赶赴常熟县西北方的虞山。那里有人在等着他。
冒雨疾驰,雨湿衣摆,雾气之外,依稀可见一骑迎来。
“副使。”来骑招呼道,这个等着李悖的人正是外务行人郑时好。
“人找到了吗”
郑时好未答,从他身后又来一骑,那人在马上行礼,李悖看过去,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宽脸大耳、体态敦实,且皮肤偏黑,一看就是久经日晒而成。
“这兄弟叫施琅,亦随施爷去楚。”郑时好道。
“阿叔此前染病,困在嘉定难行,这几日略有好转,雇了马车载行,已经和其余伴当在港口等候。”施琅接话道。他的叔父施福被郑芝龙指派前往湖广为赵营指导水军,带着包括施琅在内的一行人先从中左所乘船到了崇明县附近的吴淞江所,但下船没多久在嘉定就病倒了。
“施爷染什么病”
“不清楚,只是咳嗽身体虚,料是行船途中遭了风寒,将养将养就好。”施琅眉弓微皱,看得出,施福的情况并没有他得这么乐观。
“若实在不行,不必强校”
施琅毅然道“不成,郑爷下了指令,莫敢不从。我阿叔也了,定要踏进湖广土地。”
“也罢,咱们先去码头乘船,去南京见过了傅外使再。”李悖轻叹一声。
三人三马,再度飞奔于雨郑
25前奏(一)
施福十八岁即随郑芝龙纵横海上,立下功勋无数,可谓郑芝龙的体己宿老。郑芝龙派他前往湖广协助湖广提督衙门整备水军,实在给足了赵当世的面子。
身为施福的族侄,施琅亦早早投身军旅侍奉施福左右。他骁勇多智表现突出,因此至今年纪不过二十三,却已成为施福不可或缺的副手。这次施福入楚,他同样跟随,一来效力,二来开拓眼界。
因为疾病缠身,施福始终神志不清,是以一路上,李悖多与施琅交谈。出乎李悖的意料,这施琅看着年轻,其实言谈举止颇为老道,尤其对兵法韬略倒是很有见地。李悖有时候暗想,就凭这份素质,或许都不劳施福亲往湖广指导赵营水军,只要施琅代走一遭便足够了。
一行人水陆交替,不几日即抵南京城。这时候傅寻瑜亦打点完了阮大铖,双方按约定日期顺利会合。
李悖看到傅寻瑜身后有两个生面孔,便问其故。傅寻瑜道“这是侯家三公子侯方域,本寓居南京,此次特随我等回湖广。”
“侯家公子个个气貌过人,英姿勃发,均龙虎也。”李悖朝侯方域点头致意,目光扫到与他并立的一名女子。那女子女扮男装,戴着网巾,虽算不上绝色,但端正有仪气质不凡,眉宇间英气点点不输男儿。
“这是”傅寻瑜略略一顿,轻咳一声,“这位李姑娘,是侯三公子的红颜知己。”
李悖微笑称好,不再多问。后头轱辘声响,转过身,施琅刚驱着马车近前停下。
“阿叔染病,暂时见不了几位先生,请多多包涵。”施琅抱拳与傅寻瑜道。
傅寻瑜直道无妨,随后问道“素闻我提督衙门里有人跟着贵方一位姓藤的前辈去了倭国,不知现下如何了”
施琅微微皱眉,想了想道“姓藤的前辈莫不是倭商藤信亮”
“是这个名字。”
施琅点着头道“别的不是很清楚,但两个月前藤信亮回了趟中左所,我阿叔接待的他。吃酒时候我也在场,听他起不久前刚带着贵军的人去觐见了倭主源家光,颇受赏识,想来混得应该不算差。”
傅寻瑜笑了笑道“如此便好。”继而转对众人朗声道,“咱们除了南京、常熟两地外,归程途中还要去九江府谒见袁军门,耽搁不起,稍稍整理便动身吧。”
去年,之前受杨嗣昌身死遭谪戍贵州的袁继咸复被起用,本来要去北直隶总理屯田事宜,但随即因“朝推有知兵名”,今年临时改以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的身份总督江西、安庆、应等地军务,驻节九江府,瞬间又成了方面大员。
袁继咸在湖广为官时赵当世曾刻意结交过,两边关系本来就不错,而今他的江西总督衙门又和湖广提督衙门成了左右邻居,自是得再去拉拉关系。
“据闻目前献贼正肆虐九江府与武昌府周边,此行怕是凶险。”施琅少年老成,时常皱眉,此时闻得此言,双眉间更是挤出个川字。
“哈哈,别看我等文人,却都随赵帅出生入死日久,龙潭虎穴都不止去过一次了,还怕他什么李自成、张献忠吗”傅寻瑜拂须长笑,“郑家亦是风雨里飘摇过来的,施爷怎么比我等还忧虑呢”
施琅再沉稳,必经年轻气盛,给他言语一激,立刻不想让,硬气道“没什么忧虑的,不就是九江府嘛,听名胜古迹众多,我也早想去看看了。”
“得好。”
傅寻瑜抚掌道,但脸上神情随即严肃了几分。但见他接着举目朝北,意味深长道“若论凶险,比起北面,咱们这南面又何足道哉呢”
千里之外,茂密的茅草丛中蓦地翻出个满身血渍的人。
随他而出,另有三名身着短褐的苍莽壮汉,其中一人提着个布袋,布袋沉甸甸的,底部不断泛出血水滴落在地,另两人则都手提尖刀,警惕地看着左右。
拐角处,另有一武官打扮的汉子叼着草茎靠在一株松树下,遥遥望见四人身影,“呸”一口将草茎吐掉,喊道“办成了吗”
四冉了面前,当先那血衣壮汉嘿嘿笑道“我老庞出动,哪能失手。”着一招手,渗血的布袋随之沉沉抛掷于地,结口散开,三颗血淋淋的脑袋滚了出来。
那血衣壮汉蹲下身定睛看了看,分辨出容貌,伸手抓起一颗脑袋的发髻,掂量着道“这个就是正主儿。”话时候,就有一名短褐壮汉又将一封公文递给那武官。
那武官仔细检查了公文上的描述,不时朝悬在身前的脑袋瞅瞅,最后合上公文满意道“不错,这人是李乾德没跑儿。庞大指挥使亲自出马,果然手到擒来。”
那血衣壮汉将手中脑袋放下,问道“老周,接下来怎么着”
“人埋了吧,公文我带回去给主公,切记别留下什么痕迹。”
“没事儿,这行当我老庞惯熟。”那血衣壮汉咧嘴笑笑,“再了,人死在河南,朝廷怎么想,他也应当是害在了贼寇手里。”
“行,我先走一步,你等办好了事再回去。”那武官朝四名壮汉拱拱手,当下将公文塞进胸襟,立刻上马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襄阳府范河城。
三军府高楼之上,赵当世与郝鸣鸾俯览城外阡陌风光。
“田舍炊烟常蔽野,居民安堵不离乡。不想这样桃源般的景象,居然就在我等眼皮子底下怡然显现。”赵当世浩叹道。
“这都亏了主公匡民济世,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远方的景色虽然令人心旷神怡,郝鸣鸾的心思却不在这里,踌躇两下还是询问道,“主公,这次真要派属下去陕西吗”
“怎么”赵当世笑着顾视他,“大名鼎鼎的江都郝鸣鸾难道还有什么顾虑”
郝鸣鸾摇头道“属下不是顾虑这个,属下心中疑惑,范河城营头众多,里面的大将官经验丰富者亦不在少数。怎么看,都不该轮到属下担此重任。”
“人家听我有差事,都争破头来抢,你倒好,反而推辞谦虚起来”赵当世笑道。
“属下以前没干过这类事儿,主公信任属下,属下感激涕零,但若不知缘由,心自不安。”
赵当世先道“这类事儿你没干过你干过,而且干的不错。”
“哦”郝鸣鸾受他一提醒,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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