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李过毫不相让,声音也大了起来,道“说你贼怂的还不认袁时中早半个月前就跑路啦,你还蒙在鼓里。”
刘宗敏眼一瞪道“跑路了”
牛金星这时面对众军将道“半个月前有豫东方面的消息,小袁营兵马忽而遣散大半,只留了万人左右,从亳州南移到了颍州。他营归我闯军节制,无我军军令,擅自开拔,可见已有不臣之心。”
脖子细长的刘芳亮应道“不错,那时我率军正屯陈州,觉察情况有异,曾派人去诘责。袁时中嘴里天花乱坠,直推说是军事部署调整,用来防备明军,岂料当夜就连夜拔军走了,由此可见,他必然是做贼心虚。”
一直倾听着的李自成出言道“淮颍多明军游弋,小袁营能无所顾忌行军,不出意外怕就暗中与明廷媾和了。去年我就看出来此人三心二意,原本计划着就这几日敲打敲打他,不想反被他抢先了一步。”
李过拱手道“新顺王若不弃,我愿率部击之,让袁时中贼子偿命谢罪。”他一句话出口,归属他营中的果毅将军张能、马重僖等人全都跟着开始挥胳膊攥拳,激昂请战。
刘芳亮摇头道“不行。”
李过一翻白眼道“行不行又不是你说了算。”
刘芳亮道“我营来许州时,小袁营已经从颍州卫南下颖上县,可见其众始终没有停止转移。且照迹象推之,其众的目的地极可能在于安庆、庐州两府南面沿江地带,那里多山地,更有明廷凤阳总督、江西总督并南京江防等广布兵马驻防,攻之不易。”
“河南都打下来了,还怕什么”李过满不在乎道,“不需其他营头,只要我后营一支兵马,足以将袁时中枭首来见”说着转视李自成,咽着干沫,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牛金星随即躬身请命道“袁时中悖逆之事确凿,如何处置请大王抉择。”
李自成其实早有定计,这当口儿佯装沉思了一会儿,乃道“袁时中虽然大逆不道,只不过癣疥之疾。而今我军重在陕、豫,需分清楚先后主次。击灭袁时中,扬我闯军威名不在一时,就容他跳梁小丑多蹦跶几日,等平定了中原,再取他性命不迟。”
话音方落,核心六将同时说道“谨遵大王圣令”他们起了个头,余下诸将也都纷纷应和称是。
轮到杨招凤这里,也有口无心随着李际遇交换几声,他暗自思忖“今日大集诸将,还有御寨等外人在场,绝不是为了商量处置手段,所有事体只怕新顺王和那几名大将早就议定了。在这帐中不过走过场,宣布结果罢了。”
袁时中的事告一段落,牛金星继而道“本年以来,我军四面出战,五营各传捷报,当前河南全省可说尽在我军掌握。魏武、宋祖皆起于河南,此诚帝王之基,为我军席卷天下之首要。但河南既定,明廷未覆,世间百姓仍受暴政之苦。我闯军替天行道,岂能安于现状、裹足不前,再图进取责无旁贷。”说到此处,对李自成行一礼,接着洪声振振,“我以为,当挟此平豫之威势,先取河北,直捣京师,一举奠定霸业”
众将闻言,顿时鼎沸。这是他们最感兴趣的话题,如果说早前类似牛金星这样的话语只能用以当作止痛抚伤的良药,现在则成了能够一击直中他们心扉的灵丹。
“打到北京城,闯王当皇帝,哥儿几个也捞个大官当当”
“杀了狗皇帝,天下是新顺王的天下”
李自成微笑着顾视七嘴八舌甚至互相间已经开始激烈争吵辩论的诸将,这是他预料中的场面,也是他乐得见到的场面。也只有在这时,他刻意没有传令全场肃静。
激动的闯军军将们面红耳赤喧嚷的好一阵,逐渐有人意识到李自成尚未开口,便抿嘴不语,其余人等也都陆陆续续安静了下来。李自成之威非昔日可比,若说曾经他们还能以李自成的兄弟、袍泽自居,那么而今他们都看得很清楚,李自成是他们的君王,才是当今之世最有可能取明祚而代之的雄主。
骚乱略定,李自成未开口,稳坐着的来仪却道“依鄙人愚见,明廷之根,在于东南,不若先取留都,夺其基业,后取北京。”他历任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明廷官员,德高望重,李自成强行把他从家中请出来,图其名而非其才。
牛金星听罢,摇头不迭,道“此言差矣,如此行事,则我军逾年积蓄之气势去矣,实乃下策。”
闯军军将多信奉一鼓作气的破竹之势,对牛金星的表态大多应和。李过高声道“皇帝老子都在北京,何言明廷基业在南不在北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北京城为明廷心枢所在,正是最最要紧的去处,我等舍近求远,去东南打下个毫无用处的南京城、杀一批老闲无事的留守百官,有何裨益”接着戏谑笑道,“莫非是来老年老,想去南京享享清福”当众拿南京百官的退闲事实嘲弄上了年纪的来仪。
来仪身份看着高,但就是李自成用以收拢士绅人心的架子,没有半点实权,被李过喷了两句,哪里敢叫板,饶是花白的胡子气得颤抖,嚅嚅嗫嗫并不吱声。
牛金星身旁坐着的宋献策适时说道“来老之言属老成之语,照此行之,我军可立于不败之地,换在以往,自是妙策。只不过眼下天命在我、大势亦在我,若不因势利导勇往直前,太也可惜”他黑黑矮矮短脖粗腰,身材直似地瓜,声音却中气十足,一开口就引来全场关注,令人无法忽视。
“哦,军师有何高见”李自成很喜欢宋献策,笑着问道,“和牛先生看法相同吗”
“略有不同。”宋献策说着慢慢站起来,倒和坐着时长短差不了多少,“来老之策太缓,牛先生之策太急。百尺高台非一日之功,我闯军虽说占据优势,可也颇来之不易,不退避,却亦不能冒进。更应该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方为正道。”
“何为正道呢”李自成偏着脑袋,饶有兴致看着宋献策。
宋献策貌陋短小,可昂首挺胸自有一份凛然姿态,但听他道“不如先取关中,然后旁略三边,待攻取了山西,借道后向京师可也。”稍稍一停,解释道,“大王兴于河南,却起于陕西。河南可为参天茂枝,但陕西始终为根本。定关中,取陕西,拯父老乡亲于水火,上可安十余年来牺牲义军将士在天之灵,下可定四海百姓翘首以盼之心,顺天意、顺民心。陕西一占,此便不是霸业,而是帝业了”
李自成边听,边捻须点头,他是陕西人,落叶归根的心思十分浓厚,特别是那“帝业”两个字深深触动了他心弦。不仅他,在场闯军将领,陕西出身的占据大半,他们征战沙场至今,若论钱财女子,其实已经无憾,但一想到能够衣锦还乡,心底的悸动复腾腾而起。没有什么比得上受到他人认可最让人舒心畅快,当了十几二十年的苦哈哈,终有一日能锦帽貂裘着荣归故里,重新站在那些曾经看不起自己的父老乡亲面前,狠狠出口恶气,这等酣畅淋漓又岂是那些个身外之物可比拟的
“我觉得宋军师说的有道理。”刘宗敏嬉笑道,“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看啊,去别处当宰相都比不上回陕西当个七品芝麻官”
这是在场几部分闯军军将的心声,一时间,他们异口同声,都对宋献策的想法表示了赞同。陕西,是家乡的名字,他们都渴望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安安稳稳回到家乡的怀抱。宋献策的三言两语仿佛一股清泉,突然清濯了他们的思廓,女人、钱财之余,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貌似长远的目标,当然喜不自禁。
李自成暗自点头,没急着表态,询问牛金星道“牛先生,你觉得呢”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心有所属,且众意难违抗,识趣地顺势说道“宋军师言之有理。”
李自成言道“我等皆是陕西人,在外头闯出名堂了不回家,就挣再多钱,当再大官儿,也对不起列祖列宗。”说着,忽而想起了此前自家祖坟遭到前陕西巡抚汪乔年发掘的大仇,脸色一沉。
宋献策揣测出他心思,刻意不点破,而是换个理由道“此外陕西还有孙传庭虎视眈眈,不将他除掉,任凭南京、北京,我军哪里都去不得。”
田见秀主掌军事,对此话深以为然,附和道“此言甚是,孙传庭自郏县败后听说在陕西厉兵秣马,日夜谋我。此人不除,实为心腹大患。”
李自成肃面点头道“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今日这军议,主旨就在孙传庭。”
28前奏(四)
陕豫相争,潼关为要。
虽在郏县之战中失利,但陕兵伤亡并不大,元气尚存。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率兵退还陕西后,以潼关卫为前哨站固守之,坐镇西安,在关中积极备战,主要措施有三。
其一,招募兵马,操练士卒。
距郏县之战仅半年光景,在孙传庭的主持下,总督衙门名下已经新募兵四万人。加之陕西旧有各衙各镇之兵,总数复达十余万左右。监军副使乔元柱曾对此快速扩军的举动表示担忧,认为招募所得“孩穉伧野之卒居多”,兵员素质不高,不堪战。但孙传庭对此并不放心上,他乐观表示强军依赖操练,只要操练到位,兵员的素质并非首要。故而他分遣军官上百人,日夜督练新兵,意在等待军队攻战娴熟再趁闯军饥疲时发动攻击。
其二,广开屯田,缮器积粟。
这两年关中与河南相仿,都是久旱无收,军队缺乏粮饷,州县府库亦少存粮。孙传庭遂责令豪右富户捐助粮饷,若不从,则以武力强制缴纳,又勒令百姓不论贫富每三家凑出银五十两资军。因此关中流传着诸如“秦兵抄粮狠过闯贼”、“督师玩寇糜饷,秦人日在汤火直等语,陕西官民对孙传庭的厌恶可见一斑。然孙传庭并不在意,因为借此酷烈手段,他才能养起一支足以匹敌闯军的军队。
其三,任用旧将,大建车营。
闯军以马军为重,为了应对此种情况,孙传庭参考了前人对抗塞北蒙古诸部的战术,决心大力发展车营,定名“火车营”。督工匠日夜不辍,挑灯夜作,赶造载有型火炮、弓矢、衣粮的火车三万多辆,选用壮丁充任车兵,力图达到“战则驱之拒马,止则环之以自卫”的效果。他既然将火车视为啃制胜的关键,自要择选军事经验丰富的将领担当统帅,似白广恩等劣迹在身之人亦多受提拔。
孙传庭以此三点措施奋发图强,连续数月声势浩大,自然难逃闯军耳目。
牛金星将陕西三边总督衙近期的动静到这里,刘宗敏不服气道:“我军集中铁匠制作铁钉、铁钩各万余,作为攻取潼关时逾越山险之用,至今已大体齐备。只要大王一声令下,我等携之猛进,旦夕就将潼关打下来!”
田见秀蹙眉道:“月前听明廷已经敕令孙传庭总督河南、陕西、四川军务。陕中各镇明军也随之有调动迹象,我看没等咱们去,他倒要自己来了。”
牛金星笑笑道:“田副爷消息甚新,可到底慢了些许。昨日我军安插在北京城的探子回报,崇祯皇帝与内阁拟定加封孙传庭督师头衔,总制应、凤、江、皖、楚、豫、川等地呢。”着摇头晃脑起来,“风平浪静忽有巨大封赏,嘿嘿,可见孙传庭出关指日可待。”之前傅宗龙、丁启睿等人举兵攻伐前夕,加官晋爵与此时如出一辙。
“咳咳。”
上首李自成轻咳两声,包括牛金星在内,所有军将的目光齐刷刷望向他。李自成三指支着右半拉的脸,斜着脑袋沉声道:“孙传庭为我军心腹之患,必得破之。其部势众,乃我军近年少有之强敌,应全力应对。今召集诸营聚于许州,正为了捏掌成拳。”
“大王所言极是。”众人皆应。
李自成复道:“但而今还有两件事要处理,一在内,一在外。”
牛金星作为代表询问道:“何为内,何为外”
李自成头摆正十指交叠,回道:“内者,在于河南。河南土寇遍地丛生,往来不定,虽对我战兵无能为力,但滋扰后勤,疲我行军也不得不预。所以我之意,需要有专人负责我军在对明军作战期间维持河南等地秩序之稳定。”着声音一抬,“李际遇、刘洪起、沈万登何在”
“人在!”
杨招凤眼前人影一晃,身体紧绷多时的李际遇便应声与刘洪起、沈万登二人大跨齐出,从大帐门口趋步到了距离李自成面前不远。
李自成直接道:“河南等地土寨,你三个可熟悉”
“比爹娘还熟悉。”三人异口同声道。
“你三个均起于河南,对山川地貌,各地堡寨兼人情交结都比旁人更通晓,又都手握雄兵。我把安稳河南交托你三人,合适不合适”
刘洪起大声道:“最合适不过!能为大王赏识,俺们纵死亦难相报。”
沈万登不甘其后,同样许诺道:“若大王的王驾在作战期间为土寨诸贼所扰,俺老沈愿提头来见!”
李自成发现李际遇没有话,向他看了一眼,李际遇忙躬身抱拳道:“人全力以赴,必不给大王扯后腿!”
“很好,届时战胜孙传庭,也绝少不了你等大功。”李自成满意抚掌,点着头道。
牛金星等三人退回去,紧接着问道:“内事无碍,敢情大王布置外事机宜。”
李自成便道:“河南四战之地,外敌环伺,非只孙传庭一人。在东,凤阳还有马士英。在北,山西还有蔡懋德。我”
牛金星插嘴声提醒了一句,李自成略略一顿,补充道:“在南,湖广还有赵当世。我军既要集中兵力先破陕兵,其他方面并不可松懈。”正立身板,环顾诸军将,“我以为,在五营之外,要另设兵马分守汛地,提防心怀不轨之辈。”
田见秀与刘芳亮皆道:“大王所言极是。”田见秀又道:“如今河南虽大定,但各地仍有不少明军残军游击抗拒,还有少数县城得而复失,依然掌握在明官手郑这些宵与外敌勾结,日夜谋我,我军若只看一面而忽略其他,河南苦心经营出来的局面绝难维系,必须在野战主力之外,另立地方兵力巡防镇守,作为翼护。”
李自成振声道:“此事早先便与牛先生、宋军师等商定了,现设分守汛地将领五人。”着目光如炬往下报,“果毅将军杨彦昌,守南阳府,吉珪为副贰。”
杨招凤闻言,身躯微震,他实在没想到李自成报的第一处需着重分兵防守的要地就在南阳府。根据当初箕山大鸿寨的约定,闯军只占有南阳府北部州县,与占有南部州县的赵营兵马一线之隔。杨彦昌是“闯塌”刘国能的老部曲,闯军攻占叶县时为左家军守城的杨彦昌随周凤梧一同归降,受封威武将军。而吉珪则是罗汝才的谋主,罗汝才出征南阳府战死时,他染病未行,很有智谋。这一文一武的搭配,质量非常高。以此二人坐镇南阳府,可见李自成心中对赵营的忌惮。
“制将军任光荣,守汝宁府,都尉叶云林为副贰。”
任光荣、任继荣兄弟属于早期就投诚的明军将领,被李自成当成榜样,各有重封。任继荣是果毅将军,任光荣更位列制将军,与闯军老本野战五营的一把手平起平坐。叶云林先为郏县诸生,现任都尉。考虑到闯军与赵营在汝宁府同样处于分庭抗礼的局面,把地位甚高的任光荣放在这里亦能窥见李自成的心思。
“威武将军高一功,守汝州,都尉马世泰为副贰。”
高一功是李自成的妻弟,年纪不大,但战功卓着,在闯营中官职不高,却无人敢瞧他半分。马世泰则为现任左营果毅将军、刘芳亮的副手马世耀的弟弟,官职都尉。汝州乃河南中心战略要地,更有可能是闯军即将迎战孙传庭陕兵的主战场,高一功和马师泰都是李自成自己人、闯军老班底,守此心腹重地方称周全。
“威武将军王文耀,守开封府,都尉张礼为副贰。”
王文耀与李自成是老相识,早年他俩同为“不沾泥”张存孟的部下,张存孟营下属队,王文耀是里头的七队队长,诨号“夜不收”,机灵敏锐。张礼出身官军,曾带水兵守开封府附近的河道,水淹开封时破口的堤坝就是他负责保护的,结果大水一出,他自知难逃明廷问责,索性投了闯军。
“威武将军谢应龙,守归德府,威武将军冯雄为副贰。”
谢应龙原为左家军将领罗岱的家丁,罗岱死在玛瑙山之后,他随左良玉回到河南。左良玉将罗岱家人迁出许州,他气不过投军洛阳,在洛阳城为闯军攻破之际投降,因为精于操持火器受到重用。冯雄乃陕北老人,但之前不属李自成,直到最近才来投靠,即便如此,还是有着不俗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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