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业恒甚有谋略,在他的提议下,秦良玉选出近百精明强干之辈率先潜入蛰伏于忠路寨旁,出其不意抢夺寨门,秦良玉与业恒随后大队掩杀,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宿敌覃氏一网打尽。
秦良玉虽极厌恶覃奇勋,却因自小父亲教育熏陶,深明忠义之道,见了这个狼狈无言的阶下囚后,也没有公报私仇,而是差人将覃氏上下全都解回了石砫。她在出兵前曾与智先、业恒等人讨论过,认为忠路覃氏无非癣疥之疾,跳梁小丑罢了,在施州兴风作浪的赵营才是真正的硬手。
取覃氏,不过顺手而为,对赵营,绝不可因胜生怠。
早在赵营盘踞达州时,秦良玉就曾经向王维章传达过助剿的意愿,可王维章似乎有些忌惮石砫,不为所动,她也不能随意越境。等赵营进入湖广后,她就更没有希望出阵了。原还在嗟恨,不想机会反从天而降。
忠路的败兵也有些逃到了施州卫所,赵当世在与众将商讨完毕后,还是认为当务之急乃是与徐珲部合兵。石砫兵毕竟达三千五百,赵营集中主力,或许尚能依靠人数抗衡,但分处两处,势必难逃被各个击破的下场。时不我待,赵当世在接到消息的次日就整顿兵马准备离开,孰料前部才开出数里,就闻敌情,竟是有一支两千余人的兵马驻防游弋于施州卫所西南一线。他们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要阻挠赵当世南下合军。
那边石砫才破忠路,这边施州兵便已策应到位,凭借多年积累下来的军事经验,赵当世不会单纯的以为二者只是巧合,再想之下,他认为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施州卫所西南一面山多林密,里头堡寨无数,路径也极尽险绝,施州兵分据其中,赵营是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的,此前侯大贵的遭遇就是明鉴。如果自西北七药山绕路,则太靠近忠路,很有可能提前陷入与石砫兵的苦战,赵当世没把握取胜。
该怎么办又一次,赵当世进退维谷。
赵营在施州卫所又踌躇了一日,期间,覃进孝带兵来合,沿路吸纳了接近三百的忠路溃卒,御下兵数也有一千五百,颇为可观。赵当世出郭相迎,与之携手入城。覃进孝面色哀愁,无心赴赵当世特意备下的洗尘宴,只去后司寻到了幺妹覃施路,二人相抱痛哭,旁观者无不嗟叹。
第三日,有哨骑归报,还带来一个使者。
那使者自称是受徐珲所遣。他全身泥血,蓬头垢面,若非穿着一身轻甲,又带着凭证,很难让人相信他会是行伍中人。据他所言,昨日晚些时候,忽有一军自北突袭,其时徐珲正与郭虎头等领着前部勘察地貌,仓皇交战,几乎全军覆灭,几名重要将领侥幸逃出,可也当场损失了近百名弟兄。徐珲得知是石砫兵来后,不敢野战,躲入唐崖长官司的土寨据守。石砫兵傍晚攻了一次,很快天黑,便收兵后撤了。他与另外三个被徐珲委派,来此传递消息,同时求援,怎料中间山区施州兵戒严甚慎,他们四个中被杀了三个,只剩下他九死一生,千难万险摸到了附近,若不是恰好遇到赵营哨骑,亮明了身份,只怕此时也同样难逃被施州游兵擒杀的下场。
赵当世看他久未饮食,且心力交瘁,精神很差,又略问几句就差人带他下去领赏歇息。
军事蜩螗,随着赵营规模越来越大,赵当世渐渐感受到了自己的精力已经无法像往昔般沛然充盈。他固然比寻常人见识广,手段高,但一人之力再强,面对似乎无穷无尽,纷至沓来的问题与选择,终归会出现彷徨与无助。
他急需一个辅佐之才。
赵营诸将,在赵当世看来,现在比较出挑的仅有如下几人:侯大贵、徐珲、郭虎头、杨招凤。
其中杨招凤
64惊雷(四)
一步动,全局动。就在覃奇功离开后,赵当世紧锣密鼓地开始着手进行第二步计划。
同样还是覃家人,覃进孝主动请缨,揽下了差事——奔袭容美宣抚司。
当然,只是佯攻。
施州卫辖区很小,各个土司之间的地盘其实也是犬牙交错。就拿施州卫所与施南宣抚司来说,两者之间距离不到百里,说是朝发夕至也不为过。各地能相对保持独立单元,更多的是仰赖崎岖难行的山地。
赵营距离施南近,其实离容美亦无多路程,穿过几个垭口罢了。
在赵当世的授意下,覃进孝带本部兵马跨过清江,进驻到了镇远、隆奉两个长官司附近。这两地太靠近施州卫,里头的人马早便收缩到了施南。
再往前进,就进入了容美境内,有覃进孝这么一颗钉子楔在榻侧,赵当世不信容美兵还能安之若素。
果不其然,赵营的临时调整引起了容美兵极大的不适。容美虽强,此前说过,外驻之兵未归,在施州卫所西南进行骚扰堵截的这两千人已是田玄可调动的所有机动兵力。倚靠深山老林,容美纵然能如施南般,凭借密布的堡寨对赵营进行阻击,可越是阔绰,就越自珍,田玄绝对无法容忍一片欣欣向荣的自家地头遭遇兵灾,要知,被兵一次,此前几代人的辛苦经营就可能毁于一旦。所以,他很是小心谨慎,通知前线兵马将防御战线向东挪移。
做事之前考虑再三,人之常情,本是好事。可是在战场上,一动一静,一尺一寸,皆有可能改变微妙的平衡,田玄坏就坏在实战经验不足。
诚然,他手段老辣,行事沉稳,读过的兵书,看过的战例或许比赵营中所有人加在一起都多,但战争,从来都是身体力行,纸上谈兵,往往容易与实际情况背道而驰。
就拿奔袭来说,田玄从小到大,听过、看过甚至研究过的典型战役不说数十,十几个总是有的,看的越多,他的脑海里就容易形成固化思维,即认为奔袭是一种最为有效、低风险高收益的作战方式。然而他却忽略了一点——这些战例都是从上古而今,千锤百炼出来的经典,并非是一种常态。换句话说,在恒河沙数的战例中,有着远远超过这些成功战例的失败战例。成王败寇,胜利的战斗自然会被加以吹捧宣传,甚至有意美饰虚构,可若忘了它们背后那些早已湮灭消声、杳无音闻的失败,就会造成致命的判断失误。
奔袭,是出奇制胜的精华,收益大,风险更大。古来奔袭能够奏效的,一来靠将领的才华、组织协调能力,二来也很大程度上靠运气。而且,战略层面的奔袭往往比战术上的奇袭成功率要低得多。因为地域一广,时间空间两方面的协调统一就困难不少,更遑论内中难测会有多少突发情况。
实质上,就算是寻常的几路会兵,放在通讯条件极为简陋的中古时代,也是件很考验技术水平的事。譬如宋初作战,极为依赖几路兵马的同时抵达目的地。岐沟关战役,宋军兵分三路,二虚一实,可宋将田重进屡战皆胜,进展太快,达到蔚州,无法继续前进,只能退兵,失去了吸引辽军的作用;曹彬则过早挺进涿州,粮道纵深过大,运粮不济又受到辽军骑兵遮断粮道的危险,最终大败;最后一路主力潘美也因为前两路的不协调而受到波及,难逃失败。后来组织的满城会战,几路宋兵进展恰到好处,遂取得了胜利。
以一国的规模,同仇敌忾、上下动员,仍然难以保证会兵的成功率,再反过头来看实现难度跃升的奔袭,其达成的可能性也可想而知。
赵当世身经百战,早已熟稔战事,他以往用奇兵,也多在战术层面使用,而今头一遭分兵给徐珲,虽相距不远,但按现在赵营的组织协调水平,掌控起来已是感到力不从心,若非徐珲也有些能耐,想来两边很可能早就被官军分而歼之了。
所以,就算田玄胆略兼人,不为所动,赵当世也不会轻易就让覃进孝执行近百里的突袭任务。
这一点,赵当世知,田玄不知,战情就有了转机。
容美兵到底只有两千,防御起西南面,难免捉襟见肘,所以覃福也派了数百施南兵,配合协守一些山垭、谷口。田玄深恐赵营入寇境内,火速令人与覃福交涉,将偏西一块地段尽数交给了施南兵负责。
这就是赵当世想要的。
覃奇功半分不缓,璜夜归城,时辰已经不早,更夫都敲了三更锣鼓,赵当世却也未睡,外披了一件短袍,急切地询问覃奇功结果。
覃福能放覃奇功回来,已无悬念,但此事太过重要,赵当世只有在亲耳确认后,才欣慰地微笑起来。
“覃福救子心切,答允与将军合作。”覃奇功立了大功,又在生死线上走了一圈,可当面看去,除了些许风尘,没有半分自矜自傲,“但只能暗中相助。”
“我知。”
赵当世表示理解。覃福毕竟不是覃奇勋,与赵营的合作全不是出自本心,他能答应妥协,已是千般无奈,忠路殷鉴不远,要他为了儿子舍弃身家公然站到赵营一边是不可能的。
其实还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便是覃福自知此间或胜或败,与弱势的自己再无瓜葛。所以他宁愿忍一时倾向赵营,也不愿容美从此坐大,长久主宰施州卫格局。
覃奇功还带来覃福的一个心腹。赵当世也接见了他,亲口承诺事成之后,赵营就立刻送回覃懋楶,且不会踏入施南一步。那心腹唯唯诺诺,又确认了一些事宜后,当夜便回去传话了。
那人走后,赵当世起身,紧紧握住覃奇功的手道:“掌印之功,赵某没齿难忘!”覃奇功之前在忠路充宣慰司掌印。
覃奇功轻轻挣脱赵当世的手,面有惭色道:“在下已不是什么掌印,无依无靠之人,哪里当得起都指挥抬举。”
“都指挥”是赵营中专称赵当世的用语,外人称呼赵当世,一般会说“将军”之类,可他口口声声学着营中将士,且故意提说自己“无依无靠”,题中之意不言而喻。
赵当世明白他的顾虑。覃进孝来投赵营,有兵马实力,话都不必说,赵当
65云动(一)
东天红日喷薄,唐崖长官司外,石砫兵如惯例分为三部,两翼掩护,中路为主。
战场数百步外的旌盖下,一身材高大的妇人驻剑远眺。虽是一介女流,但盔甲鲜明,英气勃发,一双凤眼灼灼生光,左右伴护的军将目光偶尔扫过她脸,眼神里都不自觉含上几分钦服与敬畏。
她便是现任石砫宣慰使马祥麟之母,石砫都督佥事、二品诰命夫人,秦良玉。
秦良玉今已年过花甲,这个年纪,纵放在男将中,也该退职乞休,安享晚年了。此次出境击贼,都司秦篆、胡明诚乃至僧兵领袖业恒都曾劝她居司中远控,可她不以为意,不但拿出廉颇、黄忠的例子,更以副总兵张令、周继先相比,这两人一个年近七十,一个年逾八十,可都还奋战在第一线,不及卸甲呢。身为名闻天下石砫兵的一员,还有什么理由可推脱的赵营残暴不仁,流毒川中,自己既在殿前受皇帝托付回乡办贼,那便是豁出命也要歼此丑类。
秉承着为国除奸、为君分忧的强烈使命感,秦良玉不但亲自带兵出境,而且眼下还亲临第一线督战。
围攻了几日,不想这寨内的贼渠倒真还有几分本事,细数大大小小十几波攻势,竟然没有一次能攻入寨子,由此可知,这赵营,还真非浪得虚名。对方越是难啃,秦良玉战意就越炽——这等凶残贼子,若任他流窜,不知还将祸害多少地方,多少百姓。
前一晚,她一宿未曾闭眼,与几个得力的军将彻夜讨论接下来的攻寨方式,注意没拿定,天尚未全明,岂料贼寇倒先一反常态自撞怀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贼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良玉都不担心。论野战,她对御下的石砫健儿们有十足的信心。
三千五百石砫兵,前线一千五,分三部分,正与出寨的赵营兵激战,其中左、中两路受胡明诚节制,右路则交给了业恒的五百僧兵。一千预备队由都司秦篆统制,在本阵与前线之间备战。剩下一千人则环卫本阵,中军秦永成负责。
唐崖长官司背倚玄武山,面对唐崖河,处于山坡之上。其下地势起伏,仅河岸两面狭窄地域略微平坦,而这里,就是两方目前争夺最为激烈的地段。
石砫的白杆兵擅长山地作战,其最小独立作战单元为旗,共十六人,从当先一人开始,自前而后以奇数递增,共五重,形如尖锥。其外部两侧兵士各持白杆枪,主责翼护,维持阵型,当中兵士在持枪的同时,也会携盾带弩,前排袍泽倒下,立刻补充跟进,且处在锥阵尖端者,无一不是通过严格筛选,百里挑一的勇士。
之前与罗尚文等对战时,徐珲以为那样的官军已算训练有素,可真的到了现下与这些名扬天下的石砫兵相斗,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精英。
开战伊始,他重施故技,下令炮铳齐放。照以前的经验,若棒贼那样的贼寇听闻这贯天彻地的巨响,士气已频临崩溃,好一点的官军即便能弹压住阵型,也不免有些动摇,哪像这些石砫兵,一个个便似泥塑石雕,半点不动声色,全军上下毫无波动,依然布阵如故,直让赵营众将士以为他们都是聋哑。
下马威不奏效,郭虎头带左司首冲下山,郝摇旗的右司则在半山腰策应。河道促狭,没什么阵势可布,也只能分成个个小单位作战,但这样一来,正合石砫兵脾胃。他们苦训经年,最拿手的便是山地混战,作为赵营前营刀锋的郭虎头连冲两次,对方阵线居然纹丝不动。
肉搏受挫,郝摇旗在后组织司中弓手、铳手向下射击。可一来距离太远,精度不足;二来对方以旗作战,目标分散;三来石砫兵人人皆有厚甲防护。放了几排铳,几轮箭,收效甚微。
前阵认旗摇曳,号声促响,业恒远观辨认道:“师叔,贼寇不济,非我儿郎对手。”他的师父与秦良玉互称师兄弟,他也从小叫惯了“师叔”。
秦良玉不置可否,俄而遥指:“你瞧,右路皂旗降半,看来贼寇还不死心。”说话间,军情寻至,果真是山上自小路又下了一股敌兵,想要抄截石砫兵阵后,但已被僧兵缠住。
业恒有些诧异:“弟子在川中有年,倒不曾见过如此耐战之贼。”石砫僧兵少出境作战,却也与几股流窜的大贼交过手,如赵营这样甲械既精,士气又高的,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秦良玉稍稍颔首:“是啊,不过几年,区区贼寇,竟已有这般战力,不说其他,就是京畿、中原等地的官军,又有几支几家能做到这一点呢若非亲自会战,尚不知天下事已危险如斯。”
自小家学渊源,加之受崇祯帝当面嘉勉,秦良玉对于大明朝的感情绝非那些言清行浊、表里不一的明将可比。甚至丈夫被人陷害,朝廷定下冤案,她也没有一句怨言。大半辈子征战,她对于各地明军的战斗力心知肚明。这支赵营兵马所表现出来的强度,已经超过了大部分糜烂腐化的官军,虽不能和一些真正的官军精兵相比,但要知道,这赵营不久前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寇,尚且如此难制,可想而知,纵横数省多年的闯王、西营八大王等巨寇,是有多么可怕。
国家素以经营关外为第一要旨,她原先没有异议,但当下,她认为,不说把镇压流寇置于抵御北虏前,也得将之并处于同一位置。内且不稳,何御外侮流寇已不是昔日的小疮小疾,继续轻视,必将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只出神了小一会儿,彼端忽然传来欢呼,业恒观道:“贼寇抵挡不住,退回寨子了,不如乘势掩攻上去”
秦良玉摇了摇头:“不必着急,四面通道皆为我所断,这支贼寇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灭之易如反掌观纹,不急于一时。让兵士们先休整,做足了准备,午前再攻一次即可。”言毕,提剑回座。
正如她所说,徐珲现在确实有些进退失据。石砫兵强,他早有准备,但秦良玉行动的迅捷老辣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作为善守之将,一开始,他的计划是先据寨子,让石砫兵来攻,消其锐气,再图后举。哪知秦良玉惯战,一眼瞧出他的心思,以部分兵马佯攻山寨,吸引了注意,而后分遣余兵在几条道径修筑了防御工事。等徐珲反应过来,再想抢夺道径,已是万难,要攻要守,主动权全攥在了对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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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云动(二)
入夜前,赵当世全军在唐崖长官司汇聚。
众将入司内厅堂依次坐定,郭虎头笑道:“什么叫‘及时雨’,都指挥这才真叫‘及时雨’。我老郭差些渴死,都指挥一来,嘎嘣,又活啦!”
一言既出,众人皆笑,赵当世含笑摇头,对徐珲道:“徐千总,此间幸得有你把控,才得无恙。这里,我赵当世先谢过。”
他此言并非过夸,能在与主军完全失联的情况下稳定军心,并抵抗住名满天下石砫兵的多次进攻,光看这两点,徐珲已经很了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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