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官军来了!”
还在紧张布列的赵营兵中出现一阵骚乱,崔
32进退(四)
和一般习惯于坐镇后方指挥的儒将不同,因为常年统带马军,祖大弼酷爱亲冒矢雨。虽说重甲庇身,且周围永远有十余铁骑死死护卫,安全性上其实比待在后方不遑多让,但经年积攒下来的擅斗之名还是让他有了“祖二疯子”的绰号。
祖氏家族祖上是江淮一带人,朱元璋开朝,作为淮右桑榆子弟从龙有功,获授卫所军职。约宣德朝因职位调动举族迁入辽东宁远卫。后因屡立功勋,不断升职,到万历年间祖大寿、祖大弼的父亲已然成为了李成梁身边的辽东副总兵,祖家在辽东也逐渐成为望族。
祖大弼幼读书,后从戎,崇祯四年满洲围困大凌河城,身为守备的祖大弼领百骑出城哨探,与满洲兵遇,破垒而归,因而闻名。次年,李九成、孔有德等叛于登莱,祖大弼等驰剿,复立功,以至于山东叛军有“所怕者唯关外兵”言。
及这两年,朝廷调辽兵援剿中原、西北群盗,祖大弼被推举为守边良才,先任陕西总兵,后改宁夏总兵。洪承畴自陕北南下,他亦受调合兵到了略阳。和凶悍霸蛮的祖大乐有所不同,祖大弼比较听话,或说比较隐忍。祖大乐是祖大寿的堂弟,到底关系远一些,不太晓事,祖大弼却清楚自家大哥肩上的担子以及与朝廷的博弈。他的想法很清楚,便是尽量不给大哥惹出是非。不过,洪承畴对他的态度,却让他十分不快。
和此前对待曹文诏相类,洪承畴对这些关宁系出来的军将都是表面客气,实际里无比忌惮提防,内中原因多有,纵然不明说,祖大弼自己也猜得到一二。曹文诏一个关宁外枝尚且如此,更不必提自己这个关宁军首脑祖大寿的亲弟弟了。
之所以痛快接受洪承畴的调遣,从北面南下略阳,祖大弼怀的心思本是借此改善与洪承畴的关系。孰料洪承畴真个蹬鼻子上脸,半点不客气,祖大弼军第一日到达略阳,第二日就被派出去执行扫除周边流寇实力、扩展控制范围的差事。如此打发,明显透着一股子的不信任。
那日洪承畴话说的很好听,又握着祖大弼的手不住嘘寒问暖、好言恳求,祖大弼却明白,自己要不乖乖听话,在这西北客地往后只怕有的是小鞋穿。闪舞www故此,他并无犹豫,慨然允诺,次日天麻麻亮就率军出城,到今日,算起来已经在野外待了三天有余了。
因怀着一股怨气,在约束部队秩序的前提下,对于部队的纪律,祖大弼基本上是三不管状态,甚至还鼓励手下兵士以“通贼”为理由,劫焚村舍、杀戮百姓。这日,他从别处返程,斥候递报侦察到流寇踪迹,他即刻带人撵了上来。
兵士的素质差距在未交锋前就凸显了出来。崔树强派出去的斥候们虽然都是赵营的军中翘楚,但比起出生辽东、大半生征伐度日的官兵,还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祖大弼手底下的这些斥候早年皆为辽东夜不收中精锐,最凶险时,甚至渗入过满洲或是蒙古诸部的后方,侦查与反侦查能力绝非赵营大多数半路出家的斥候可比。
当时的情况是,赵营的斥候被监视了近两刻钟而毫不知觉,以至于祖大弼亲领劲骑响天动地杀过来,他们才幡然大惊。但这时候,他们已经失去了最佳的预警时机,也直接造成了崔树强主力应变仓促的窘境。
赵营的数十名敢死之士在遭受了不断的弓矢打击后,终于在刀盾手的配合下稍微稳住了阵脚,而此时,前方的道路上,已然抛下了将近二十具尸体。军官们高声呼喝,十余名长矛手跃步上前,猫腰躲在刀盾手后,将长矛自盾牌的缝隙中探出,并将另一端斜抵在地面上,以组建最简陋的拒马。
这条土路并不很宽,数十名赵营敢死之士堵在一处,几乎充塞了整个宽度。随着官军越迫越近,大部分人都看出了冲来的这支官军骑兵装备精良,不单骑士身负重甲,座下战马也是面帘、鸡颈、搭后等披铠皆备,有少数甚至有着完整的马身甲。这些重甲骑兵团簇着冲锋,声势浩大,就如同咆哮着的春雷滚动在道上不断震撼着对面赵营敢死队的心灵。
纵然身怀必死之心,这些赵营的敢死之士面对愈加接近的这些钢铁猛兽心中依然不可遏制地生出惧意,这无关意志,全是人最原始的生理反应。有些人控制不住情绪,裆下早已湿了一片,但他们的脚下还是生了根般纹丝不动。
崔树强双目大睁,死死盯着道上的情形,同时以余光监督后方主力阵型的排布进度。他也是风里雨里历经残酷的老人了,按照往日的经验,他确信,有这如此护甲强度的官兵骑兵,绝对会义无反顾地撞入自家堵在路上的敢死队中。这是一种骑兵使用效率最低的战术,但也是最为广泛的使用方式,原因往往很简单——大多数军官并不具备灵活使用骑兵的能力,而且直接冲锋往往能在真正接仗前就令步兵阵型因惧崩溃,故而大多数情况下堪称简捷有效。
即便没有护甲,凭着清一色的单衣轻骑,在军事素养普遍低下的西北诸省,不分官贼,许多将领都会不假思索发动冲锋。因为见得多了,所以崔树强认定有这种护甲等级的祖家兵不会退缩。
但是赵营兵不比那些士气低迷、一触即溃的流贼羸兵,这是一支有心气的军队。什么叫有心气说的简单些,就是认为自己能获胜的军队。通常,只要不是规模特别大的流寇团体,面对百人以上规模的官军,都只能选择退却。不退却的下场很普遍就是战力低下的官兵将战力更为不济的流贼杀得一败涂地,但退却能保命,却无法取胜。换句话说,当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逃窜,人的热血与硬气都会被慢慢消磨,直到最后心里告诉自己赢不了,从而完全失去对抗强敌
33救梁(一)
南郑青石关为陕南古隘,宋代初立,至今关墙残破,几不可见,但数百年下来,倒是吸引了颇多百姓徙此定居,人烟甚稠,不亚中原大镇。不过眼下,青石关方圆百里间的众多堡寨村舍早已是人去楼空,仅剩些无力远遁老弱病残,尚躲于暗处心惊胆战。
覃进孝带人到达青石关的时候已是午后,早上酥雨方毕,空气清新凛冽,原还有些疲惫之态的赵营兵不禁精神重振。
青石关有个巡检司,但已不知废弃了多久,入门时蜘蛛网都挂到了人的发梢。覃进孝着几个兵士简单收拾打扫了下,就进去休息,准备将此处暂作居所。因为据前方塘报,西北面的宁羌州局势很复杂,覃进孝不想打无把握之仗。
全军在青石关驻扎下来,覃进孝一路来有些困意,与覃奇功、廉不信简单交谈几句后便回屋小憩。临近傍晚,忽有塘兵回报,称西面二十里侦察到一股兵马,人数上百,归属不明。
覃进孝方才起身,门外“哗啦啦”声响起,全副甲胄的廉不信已经入内求见,原来,他手下的塘马也探到了情况,所以特来请战。
廉不信的心思覃进孝清楚,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说起战意,现在青石关的所有军将没一个比在宁羌州吃过瘪的廉不信强。是以覃进孝没有迟疑,允了廉不信的请求。
二百马军出营驰离,因走过青石关到宁羌州的道,廉不信很是轻车熟路,在青石关西面十里遇到了那股兵马。乍一见,廉不信便知不是官军人马,派人兜马交涉片刻,才知来者乃是杨三的部众。
“二哨”杨三是现今与呼九思、梁时政齐名的川北三个大掌盘,此人年纪很轻,廉不信当初与他见过面,打量着仅二十岁左右。虽如此,传闻杨三为人却颇为狠辣,甚至曾经手刃过自己的叔父,却又仗义疏财、能说会道,所以颇能服众。
带兵的是杨三手下一个领哨民,廉不信与他攀谈一会儿,得知就在正午,杨三部在宁羌州东边的槐树垠与官军遭遇,力战而败,杨三引主力尚在据险顽抗,这支小部队则慌不择路逃到了这里。
廉不信火速向覃进孝禀明了情况,覃进孝其时正与覃奇功讨论接下来的作战计划,接报后征求覃奇功的意见,覃奇功豁然起身道:“事不宜迟,可速遣廉不信轻装急出,可救杨三!”
覃进孝深然其言,使者返回后,廉不信半点也不耽搁,下令二百骑立即动身。从青石关到槐树垠不过百里,廉不信部疾驰到夜中,赶至目的地附近,在槐树垠北十里发现了兀自拉锯战的乱军。
廉不信的骑兵实际上人困马乏,很难第一时间投入战斗,然而廉不信很有经验,他没有莽撞地直接下令突袭官军的腹背,而是将兵力分为几股,分别在官军的各个方面游走。
这支官军鏖战了半日,也是身心俱疲,面对据险死守的杨三,屡屡攻坚不克,早有退意,这时见对方来了援军,更不待言,士气立沮,一炷香时间不到,全线向东撤去。
廉不信这才纵兵追击,据守在山上的杨三也派人下山助力,两部追到后半夜,击杀近百方归,后来从俘虏处知道,原来带领这支官军的两个军官张胜与袁华,都已死在了路上,领头的一死,剩下的官军不足虑也。
杨三手底下号称万人大军,但是局内人都清楚,实际有五千就不错了,且里头大都是老弱妇孺,全是随军的家眷或者裹挟来的饥民,真正算得上能拿刀作战的兵士,不过数百,而且战斗力还不敢恭维。这么看,杨三以“万人之众”给两三百官兵撵着屁股打,就顺理成章了。
自以为难逃一死的杨三对廉不信的雪中送炭十分感激,激战过后,邀其上槐树垠北的一处暗寨会晤。廉不信正好打探目前宁羌州的局势,欣然应诺。两人携手上山,热了两壶浊酒,坐下来交谈。
“目前大掌盘坐镇后方,二掌盘先手把持了几处险隘,小弟则带着游兵,四处接应。”杨三脸上稚气未脱,但嘴角时常流露出一种凶残的气息,给人的感觉非常冷酷。
“川兵过来多少了”
“这个月来了几拨,不过人都少,这姓张的和姓袁的算是头一次百人以上规模。现在看来恐怕是他们的探路先锋。”杨三喝了口温酒,目光斜到门外,那里一根长竿顶端,两颗悬挂着的脑袋迎着风轻轻摇摆。
“你这么拖家带口的,怎么当游兵”一个老妪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给两人的酒碗重新满上,拿着空荡荡的两个酒壶重新去斟酒,廉不信等她走远,忍不住道。可不是嘛,兵士数百,家眷倒有数千,有这么大个累赘,如何放得开手脚
杨三“哼”一声道:“这些都是我的家眷,还有我弟兄们家眷,不要他们,更别想打了。”
廉不信刚想说为何不将家眷置于一处留守,但回过神想,杨三手里不过五六百可战之兵,再分出去保护这些人,拿什么作战而要是不派人看护他们,这些人内部生出什么乱子先不说,一旦被敌对势力逮到,那就全是束手待毙的羔羊了。所以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正在此时,一个相貌颇丑的婆子一跛一跛走近来,哑着嗓子道:“大老爷,九姨太似乎着凉不适,吐了好几次,你看……”
杨三闻言,双目凶光毕露,怒斥道:“老不死的贼婆子,不见我在与客人商议要事格老子的她吐出胆水也不干老子事,滚,快滚!”
那婆子十分敬畏杨三,一听此话,立刻点头如捣蒜,慌慌张张去了,因腿脚不利索,路上好两次还差些绊倒。
廉不信心道看不出你年纪不大,老婆倒是娶了至少九房了,暗自哂笑,但为了掩饰尴尬,故意道:“人言杨掌盘挑人最挑样貌,妻妾个个美若仙女,却怎么又容许个如此丑陋的老妈子服侍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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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救梁(二)
虽说对宁羌州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复杂形势早有预料,但廉不信还是低估了官军的密度。有时候,一点疏忽就会造成严重的失误,今夜,廉不信自以为天明不远且因疲倦着实需要休息,所以未曾按标准严格布哨,致使部队的屯驻为几名官军斥候探查尚茫然不知,乃至此刻引得数百官军趁夜围袭赵家院。
即便廉不信反应很快,有备而来的官军还是很快掌控了赵家院的全局。廉不信聚集部众顽抗多时,本指望不远处山上的杨三能看到火光前来支援,却终究是一厢情愿。在最后确定扭转局势无望后,廉不信狠心抛下了依然陷于围攻中的一部分兵士,带着余众狼狈而走,一直退到东天肚白时分,收拢人马,两百骑中竟是损失了六七十个。
廉不信自知自己对这场失利负有不可推卸责任,但他也没有继续沉溺在自责中,胜败乃兵家常事,他此来的目的是为了辅佐覃进孝把控住汉南,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似此等局部的不利,他不会过多在意——败了就败了,立更大的功把它找补回来不就成了
在赵家院得胜的官军没有继续追击廉不信,很明显,他们的目的依旧是龟缩在山寨内的杨三部。廉不信一面向覃进孝派出使者禀报战况,一面就在廉水东岸整顿,并广遣斥候探马,侦查宁羌州地面的风吹草动。
覃进孝先收到廉不信的败讯,他原本的计划是先解杨三之围,然后与杨三、梁时政两部会合,再徐图后举,可是照目前形势看,似乎是自己太低估川军的能耐以及实际情况的险恶了。
覃奇功后脚被请来,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发表自己的看法。以他之见,用兵者需得明势而后动,但是当下赵营兵初来,对于宁羌州的局面一无所知,用兵救急可以,若牵扯到整体战略的部署,则绝不是时候。
可覃进孝是个急性子,他知道了廉不信的失利,自然而然想到杨三现在必然也是形势凶险,由此臆测,宁羌州的主动权是不是已经拱手让给了川军,甚至自己担负着的坚守汉南的使命也将受到波及。他越这么想,就越是躁动不安,若不是有覃奇功强力安抚,只怕覃进孝一冲动下,尽起全军就要去寻那股川军决战了。
好在到了次日,廉不信又传来了更多的消息,一个上午,传信的使者多达七八人,通过这些使者的述说,覃进孝与覃奇功将林林总总的信息捋条直了,才对当前战局有了大致的了解。
在赵家院袭击廉不信的那支川军之后重新开始围攻龟缩于山寨的杨三,杨三之前受困,已向盘踞在附近的梁时政发出了支援请求。梁时政自不会作壁上观,便从白石垭分兵去救。
孰料川军对此早便探知,沈应龙部下都司任可先于白石垭到槐树垠山寨的必经之路上伺伏已久,半道截击下,大败梁时政援军,斩首三百余级。任可先并未再去杨三那里,而是转攻白石垭,与此同时,沈应龙也发主力近两千人夹击,两面相逼,梁时政大败,精锐死伤五百余。幸得心腹拼死护卫,梁时政才得以突围逃到仅剩的另一个要隘横梁子。至此他方想通,原来川军醉翁之意不在酒,攻杨三是虚,夺白石垭才是真正的目的所在。
由汉南入川,若要走金牛道,必经七盘关与黄坝,而这两地最后又会于广元,是为入川门户。在它们的北端,分白石垭、横梁子、柿子垭三处为最要紧的隘口,短短一日,川军已占两处。梁时政孤守横梁子,颇感力不从心,闻之覃进孝已到青石关,立马来通消息,他的使者,是当日下午抵达青石关的。
沈应龙是侯良柱出川的先锋,他的战略意图其实和覃进孝有些相似,亦是把控住出川山口,建立稳固的据点、阵线乃至各个粮秣仓站,用这些给侯良柱主力的出川ti gong最有效的支持。所以说把他列为当前覃进孝最直接的对手,再恰当不过。
按斥候各种渠道汇集来的消息,大致可以判定,沈应龙现在手下有大致二千五百人上下的兵力。仅看这个数目,与覃进孝、廉不信合计马步两千五倒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战情瞬息万变,覃进孝绝不愿意落于人后,在接待完梁时政的使者后,他召集了覃奇功与营中高层军将,研讨作战计划。
这场讨论众口纷纭,各执一见,从晚饭后开始,一直持续到三更天,到了最后,一锤定音者,还是覃奇功。
“诸位且慢,先听我一问。”覃奇功面对嘈杂的军将,缓声而言,他声音不大,但一出口,满场军将几乎瞬间就鸦雀无声,“作战之道,境界最高为何者”
在场的军将也有好些读过兵书,应声答道:“不战而屈人之兵。”
“次之”
“善用谋,积蓄优势,压制之。”
“再次”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覃奇功一脸严正,沉声道:“川军与我军旗鼓相当,不战而屈之,可乎”
“绝无可能。”一个军将说道。
“那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乎”
“不可。”还是那个军将回答,只不过这次态度更为坚定。
覃奇功这时转面覃进孝道:“千总,我军兵力没有优势,地理亦处劣势。若想以小的代价达到意图,只能用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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