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是,是,是。”杨三听他的话如听圣旨,大叫一声喝住自己那个才走出两步的心腹,“龟儿子,回来!”
那使者昂着脑袋,等随从收走了礼品,环顾帐内,对二人道:“孔大人的意思,今夜归降之事需得定下。尔等可知,有多少流寇想要投降,都无门可入。孔大人菩萨心肠,不忍将尔等斩尽杀绝,尔等可不要错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说罢,两个黑黝黝的鼻孔大洞朝天,一张一合。
梁时政连连点头道:“小人省得,小人省得。现今全营上下都做好了准备,只等孔大人接去收编。”
“收编”那使者半闭着的眼突然一睁,歪嘴厉声道,“想的倒美。合着孔大人留尔等一条路子,还得好吃好喝将尔等供起来养着”
梁时政与杨三见言语触怒了他,大感惊慌,期期艾艾束手在哪里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口中只能无脑自辩:“大人错意了,咱没那个意思!”
“哼,做人第一点就是要有自知之明,端正了自己的位子。反抗朝廷,尔等已经走错一步,孔大人有好生之德,给尔等改邪归正的机会。尔等若乖巧,就不要得寸进尺,规规矩矩做人。”
梁、杨二人给他这么说,算是明白了孔全斌的意思。那孔全斌节制要节制自己,可奢求他为自己提供半点好处,怕是难如登天,保不定日后,还得反被盘剥不少。当下两人心中嘀咕,却也无可奈何。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打又打不过孔全斌,对方愿意给条生路,自己哪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其实孔全斌这么做,也有客观条件的制约。他只不过是个副总兵,只管领兵打仗,招降小规模的流寇可以,但若不经过上级同意明目张胆给数以千计的流寇颁发“招安令”,那可就是掉脑袋的活计。对于流寇,洪承畴一直是坚定的主剿派,他的前任杨鹤、陈奇瑜等都是因为对流寇有所姑息,才引火**,同时他也是因为一直坚持着剿杀取得了显著的成绩,才得以被朝中赏识提拔上位。像曹变蛟这类与流寇不共戴天的将领在他手下很吃香,反之贺人龙这种经常与流寇来往媾和的,就时常遭到打压。
在陕西、在洪承畴手底下混了这么久,孔全斌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他既无权利招安青衣军,也没有胆量挑战洪承畴的权威。所以他能做的,只是给予青衣军“口头告身”:你要投降,可以。但我没能量为你谋一个正规出
身,所以你们不可能编入朝廷正规军,身份依然只能算绿林。但我可以给你们的这层身份加一层保护罩,即以我孔全斌自己的能力,私底下与你达成协议,互不攻打,同时也转告周遭的官军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的协约固然不正规,更没有朝廷的官方效令,但却是当下最为普遍的潜规则,靠不靠得住,完全看提出条件的这个官军将领的官场能量、人脉以及人品如何。
孔全斌是什么样的人,梁时政与杨三完全不清楚。但他们
95破釜(三)
当被带入营帐的那一刻,杨招凤屏住了呼吸。光亮袭来,他首先入目的,是最上首呼九思那颓靡失神的面庞。那面庞原本沉静的如同一汪经年不起涟漪的池水,但在这时忽地颤动起来。
“茅子,你咋来了”一直闷不作声的呼九思惊讶说道,因为许久抿嘴不语,他卜一开口,嗓子还堵了痰,清了清才算把后头的话说清楚,“这里可有贵客,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无妨,是本官让他进来的。”那使者长袖一振,起身望着茅庵东,同时将目光掠向他的身后——那几个人的上身全给绑了个结实,低头耷脑随后入帐。
“大人,这蓝衣的是杨招凤,那秃贼就是崔树强。”梁时政不失时机站起来介绍,杨三同样不甘落后,
“你他娘才是秃贼!”崔树强最讨厌别人拿他没头发说事,即便当下亦然,忍不住抬头痛骂一句。
那使者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杨招凤与崔树强,抚掌道:“看着确实生着个贼相。你说能生出这种贼头贼脑的人,他们的爹娘,怕也长得周正不到哪去吧”言毕,自觉甚是有趣,嬉笑起来。
梁时政与杨三尴尬着陪笑几句,上头呼九思却又怒道:“茅子,我让你好好在自己帐里待着,你又来凑哪门子热闹”
茅庵东乜视他一眼道:“这几人欲图不轨,我及时擒拿,方未酿成大祸我将他们带来,就是为了让头领们发落。”
他此言一出,呼九思以及梁时政、杨三三人同时一惊。青衣军中人人皆知,茅庵东是呼九思的臂膀,一向对呼九思惟命是从。可适才先是罔顾呼九思之令擅自到来,而后言语神情间又没了往日的尊敬听话,这时更是说出“让头领们发落”的话,连起来看,明显感觉到他对呼九思态度的急剧转变。
呼九思看他表现跋扈无礼,气得不轻,另一边梁时政与杨三却是心中惊喜。听这姓毛的言语,似乎有疏远呼九思与向自己示好的意思。这虽然很出人意料,但也并不是没有来由,人一旦到了十字路口,面临命运的抉择,自然而然会多加思量。想来这姓毛的也看清楚了形势,知道再跟着呼九思没前途,是以有意与自己拉近关系。原还想着日后该怎么除去他这个棘手的钉子,当下看来,没准能将他拉拢到自己身边,倘若真成了,无疑会对今后自己的发展提供强劲的助力。
本还想着能尽最后一份力,送杨招凤等人逃出去,也对赵当世有个交待,谁料这茅庵东居然在这个时候掉了链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什么情谊,什么忠诚,在利益与性命面前一文不值!
呼九思心中悲切,却又不能当面讲出,只好长叹一身,用宽大的手掌遮住自己的脸面。
梁时政拍拍手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茅,你算赶对时候了。”
茅庵东愣了一愣,询问:“二头领此话何意”此前他一直不服梁时政与杨三,对他二人从来称呼“梁头领”与“杨头领”。这时候先从称呼改起,看来当真巴结起了梁、杨。
梁时政微笑道:“我等正缺个‘投名状’。这几人送上门来,是再好不过。”说着,对孔全斌的使者恭恭敬敬行个礼,“大人,你意下如何”
那使者思略片刻,微微点头道:“倒也无不可。不过,你且慢动手。”
梁时政心领神会,道:“大人思虑周全,是想再给他们条生路”他话说的委婉,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这使者恐怕是想从杨招凤与崔树强嘴里再撬出些军情。孔全斌之前就是败在赵营手上,日思夜想便是一雪前耻,若能趁机为己方打探出点有利讯息,实可谓为此行锦上添花。
那使者上前两步,高高昂首,蔑视杨招凤等人道:“尔等恶贯满盈,本罪无可恕。但孔大人慈悲为怀,不愿多造杀孽,故本官为尔等指条明路……”他话及此处,发现原本垂头丧气的杨招凤一伙儿不约而同抬起了头,齐刷刷期盼地望向自己,不由心中得意,“本官听闻尔等之中,不乏赵贼手下心腹,现给尔等个机会。将自己心中所知赵贼的计划部署、兵力后勤等等一应如实说出。若本官觉得可信,便网开一面,放尔等条生路。”言讫,雄赳赳气昂昂,一派矜傲之态环视杨招凤等人。
他本谓这一番口舌必将引得这些阶下囚争先泄密,孰料说完半天,并无一人答应,反而那边崔树强冷笑骂道:“狗官,爷爷早便活的不耐烦了,要杀要剐随你。可那心中的秘密,都永远烂在肚子里啦,你跟着爷爷下阴曹地府,爷爷在那里和你说。”说完,旁若无人大笑起来。
那使者勃然大怒,戟指骂道:“死狗奴,死到临头犹敢放屁!”骂完,还气不过,顾视梁、杨二人,“何不好好教训教训这没大小的狗奴才!”
杨三方才被梁时政抢了不少风头,这下不愿再后,跳跃两步上前道:“我来!”才说完,又是一个箭步早欺至崔树强身前,也不多说,起手“啪啪”就是沉沉两个耳光。
崔树强头偏向一处,嘴角都渗出血渍,他惨笑着将头转正,逼视杨三:“乳臭未干的小子,敢给爷爷解开绳索,单打独斗吗”
杨三啐骂:“待会先敲碎你的牙,捣烂你的嘴,再将你舌头勾出用铁索穿起来,看你还能聒噪不”怒骂几声,转对那使者,“大人,这些都是老顽固,死心塌地跟着赵贼的。不要与他们多费口舌了,直接杀了吧!”
说完,一脸怨气走回了那使者身边。
那使者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反而似乎给杨招凤吸引了。杨三挤眉弄眼看将过去,却见杨招凤泫然欲泪,嘴里也碎碎不知念叨着些什么。
“这人年轻怕死,保不准想要乞活。”那使者如是想着,不自觉向杨招凤那边再迈几步,到咫尺之遥,欲图侧耳听清对方的话语。
“说吧,说出来没准就能换一条命。”那使者用无比居高临下的口吻半是威胁、半是劝诱说道。他发现面前这个年轻人已经全身发抖,直觉告诉他,此人的内心正受着剧烈的煎熬,但年轻人
96破釜(四)
前汉班超出使西域鄯善,鄯善王对之态度先热后冷。班超查其故,皆因汉之宿敌匈奴使者亦到游说使然。情急势迫,班超向左右说出“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八字决心后,果断趁夜击杀匈奴使者。鄯善王见木已成舟,无能为也矣,从此不再摇摆,专心事汉。
这个典故,是杨招凤从书上看来的。他并不确定这故纸堆中的事是否靠谱,但时不我待,他也无暇多思,领着崔树强与茅庵东等将此故事重演了一遍,从实际效果来看,完全达到了预期目标。
使者一死,与孔全斌的交涉算是打了水漂,任凭事后如何解释,梁时政与杨三都知道,孔全斌不会再相信自己的半个字。他们很愤怒,但愤怒之后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现实很简单,要生存,必须在官军与赵营之间择一者依靠,如今招安的希望破灭,为了自保,他们也只能腆着老脸,再巴巴向杨招凤与呼九思摇尾乞怜。
对这二人的无耻行径,杨招凤很厌恶。不过,他可不会给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使者是杀了,但梁、杨二人的实力并没有受损。青衣军的强弱之态没有实质性改变,兔子急了还咬人,若一味强逼,把梁、杨二人逼红了眼,己方势单力孤下,免不得功败垂成。
呼九思显然也没有与自己的这两个兄弟玩命的意思,杨招凤综合考虑,还是捏着鼻子与梁、杨二人演了一出心照不宣的拙劣戏码。
“来啊,把这几个官府的狗贼拖下去埋了,他奶奶的,妖言惑众,死不足惜!”梁时政演技超凡,立场的转变毫无生硬之处。杨三没他会说,但眼力见还是有的,有样学样,拔出刀,在那使者尸体上砍了几刀,嘴里还不住骂骂咧咧。
杨招凤强装笑颜道:“二位不必恼怒,此人既死,想来孔全斌绝咽不下这口气,早晚必将复仇。还是整军备战为先。”
梁时政与杨三连声称是,心中有鬼,目光飘忽,根本不敢与杨招凤与呼九思有半点对视。他俩心烦意乱,待在帐中又十分尴尬,等尸体先后拖下去后,便告个理由匆匆走了。
“唉。”呼九思看着梁、杨二人离开,叹息不止。
茅庵东这时再也忍不住,流着泪小跑上去,对他道:“大头领,你没事吧”
“我没事。”呼九思倦怠的回了一句,同时说道,“这主意怕是杨参谋出的吧”
杨招凤抱拳道:“侥幸成功。”
呼九思点点头,撇开茅庵东,走两步上前。杨招凤正不知他要做什么,他却忽然单膝跪地:“呼九思多谢杨参谋搭救之恩!”
“呼总兵这是做什么”杨招凤猝不及防,手忙脚乱上去扶起他,“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
呼九思起身,涨红着脸,黯然道:“我本道多年兄弟,情比金坚,岂料到头来,还是给摆了一道。”
杨招凤宽慰他道:“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呼总兵切莫耿耿于怀,一切还得向前看。”
“向前看……”呼九思将这三个字念叨一遍,轻摇头道,“经此一遭,我实不知前路会是何方。”
“世本无路,人走即成。条条大路通京城,呼总兵无需过多担忧。”杨招凤对赵当世很仰慕,平日里也会有心无心记录赵当世的言行举止,说的这两句话,都是从赵当世那里听取,现在刚好拿出来。
“有理,有理。”呼九思闻言,若有所思,然而稍稍恢复的热情却又在一瞬间重新冷却了下去,“几位前来,怕是郝总兵那里出了事吧”
杨招凤神情一敛,低沉道:“嗯,郝总兵遇害了。”
呼九思一愣神,继而摇头直叹:“造化,造化。我二军皆受重创,想来主公那边,形势也是艰难啊。”
杨招凤沉默不语。
事态的确和呼九思的猜测**不离十。
时间已是崇祯十年的十一月中旬,四川全省各地已经下了好几场薄雪,天气愈发寒苦,可赵营主力依旧在蓬溪县境内进退维谷。
当前的形势主要分为四个战场:赵营老本军前营、右营、后营六千人以及飞捷军一千骑滞留在沈水沿岸,与遂宁吕大器、旷昭的三千兵马对峙;北面射洪县,徐珲与郭如克带着先讨军前营三千人防备在潼川州虎视眈眈的张令部二千五百官军,左营覃进孝正领着二千人南下支援;东面吴鸣凤手中仍有一千余众,在蓬溪北面赤城山面对谭大孝、石濛的一千六百人苦苦支撑;再向东,则是南充境内两千青衣军对抗孔全斌的一千五百余人。
再逐个分析,首先在沈水,赵营看似有着步骑七千的大军,但六千步兵缺少训练,战斗力十分孱弱,唯一战力可靠的一千飞捷军却碍于当地水道与丘陵,难以驰骋。遂宁来的吕大器与旷昭显然十分老道,他们在沈水南岸以十余座屯堡为基础,沿河水构筑了紧密的防线,沈水虽然不深,但在遂宁兵的严防死守下,赵营人马还是如望天堑。一言以蔽之,此处赵营自保有余,难以进取,算是僵局。
射洪县同样是僵局,这里的形势基本上是沈水的翻版,只是角色颠倒。守着临河县城的先讨军前营与潼川州对峙,谁也不敢轻易动一步。张令人少,亦知徐珲、郭如克这支部队善战,只盯不打。而徐珲与郭如克对于张令的压迫丝毫不敢放松,射洪县城是一处要隘,守着这里,就守住了南面赵营主力的腹背。一旦弃城而走,张令即可便可挥军南下,没有坚城河流的庇护,单纯野战,徐珲与郭如克没有取胜的把握。
赤城山的
吴鸣凤,处境要更惨一点。他才在谭大孝手里吃了个大亏,本待回归休整,可赵当世却忧虑谭大孝与石濛会趁着这个机会与遂宁兵合流,届时将更难突破,所以下了严令,让吴鸣凤尽可能与谭大孝周旋,不求取胜,只求将其部拖延在蓬溪北部。要在之前,吴鸣凤压力还没这么大,只看当下,军队新败,且战力、人数面对谭、石都不占优,他的忧愁可想而知,所以在他这里,赵营可称劣势。
再向东的南充青衣军情况也十分危急。青衣军此前与驻扎在北面西充境内的孔全斌打了几仗无一胜绩。而看孔
97动静(一)
昨夜杨招凤是一宿没合眼,满心忧虑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虽说破坏了梁时政与杨三向孔全斌倒戈的企图,但他俩依然掌控着二千青衣军近三分之二的兵力。呼九思在军中的权威地位早已动摇,而希望倚仗呼九思来影响青衣军动向的可能性也就没那么明朗了。
揉着睡眼,裹着厚厚裘服的杨招凤钻出营帐。其时已是卯时中段,但外头还是黑漆漆的一派萧瑟寂静,凛冽的寒风不断从面部割过,几乎逼得人睁不开眼。
帐外有专门派来服侍杨招凤的岗位,当下执勤的是个年轻兵士,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最多十六七岁的样子。他从旁人那里听说了昨晚宴席上杨招凤等人的表现,内心甚是钦佩,这时听到响动,赶忙迎上去道:“杨参谋,还没到点儿,你怎就起了”
“突然醒了,被子冷,不舒服。”杨招凤的脸早已被风吹得僵硬,对那年轻兵士勉强挤出个笑容,“怕再睡过去,出来清醒清醒。”
“哦,哦……”那年轻兵士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激动微微摇动身躯,对着面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大的将领居然紧张的说不出话。
杨招凤目光无意扫到那兵士拿持着木枪的右手,见手背在寒夜中早已冻得黑紫成片,皱皱眉道:“营中没有手套”
“有!”那年轻兵士赶紧接过话茬,一抬头,两滴鼻涕不自觉地流了出来,他吸了两下没吸回去,就也不顾,忙着答话,“不过那是毛狗民、领哨民才有,咱这样的,可轮不到穿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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