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关风月
角弓冷笑,“吁”一声喝止了胯下应牛,俯身拍了拍座下凶兽的大脑门,翻身落地,准备亲自一探究竟。
应牛喷了喷利齿上沾染的人肉沫子,不知为何竟眨巴着眼睛猛蹭主人粗糙的手臂,执拗地不肯让他前行。角弓无暇顾及,一把甩开了缰绳,率先便跳入了漆黑的暗道中。
暗道内七七八八用草绳绑着几十人,观衣着正是残余的夕族余孽。角弓踩着一个人的手臂,不顾地上横七竖八的无用肉体的惨嚎声,伸出刀尖挑起一个抱着一只早已干瘪的果子的幼童:“说!你们带头的人在哪儿?”
“再不说,这小娃的性命可就保不住了!”眼前幼童满脸惊恐,却没有掉泪,脚边幼童的母亲先哭晕了过去,连连乞求:“我们自从被抓来就不见天日,实在不知道……求求你先放了我的儿子,求求你”
角弓不耐烦,踏脚便要先踩碎了这母亲的脑袋,角落里却忽然传来一个冷静之极的声音:“放开他。”
“你又是何人”角弓长笑话音未落,忽觉胸口一凉,一枚小小的银簪竟贯穿了自己盔甲上的破洞,深深刺穿了他的血肉。
不待他有所反应,角落里忽然闪烁而起的一道清光便势出如龙,三两下将银簪点拨如穿针引线,将他浑身上下大穴插成了个血窟窿!
“噗嗤!!!”角弓不可置信地喷出涌天血雾,“哐当”一声重重砸在了人群里。
夕华擦了擦那柄银簪,又抱起一直满眼笃信地看着自己的幼童,把孩子连同簪子都交回那浑身颤抖的母亲手中,三两下便弹开了绳索:“按照我们之前看过的路观图,带着大家先走!”
“夕华哥哥你呢?”那小童仍然抱着他好些天前送的干瘪果子,瘦弱的小手紧紧攥着,仿佛是个护身符一样。
“乖,哥哥不是说过让你相信我吗?”夕华笑着捏了捏小童的脸颊,已经听到了落在角弓身后的魔兵们呼喊着将军的声音,立刻拉起地上失魂落魄的俘虏们往密道里推:“哥哥一定会赶上的!”
“嗬、嗬嗬”角弓满面血迹模糊,狰狞而嘶哑地笑了起来:“你赶不上的,祝火已经到了。”
将死之魔的笑声像是种诅咒,应和着小童远去的哭声,回荡在幽暗而空荡的密道里,震得狭长通道两侧石墙上插满的火把剧烈摇荡,火光燃烧出夕华一张平静面容:“我知道,所以我留下来等他。”
“那你就是说谎……说谎骗一个娃娃,比杀小娃可还要卑劣得多……”地上的魔物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浮起的微笑竟是种带着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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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悦的恶毒,似无邪,似刻骨,令人不由心底发毛。
“是夕族人!将军!”魔兵很快乱哄哄地涌了进来,地上的魔吊着一口气不肯闭眼,夕华被大片大片出现在面前的火把晃了眼,不禁抬起手臂抵挡,为首的魔兵挥刀大喊着就要冲上前来,却听一道长鞭破空劈开人群,竟比火焰焚烧尸体的声音更刺耳:“停手!”
祝火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一双凤眼只死死地盯住夕华,身体却先一步弯下腰,扶起了角弓:“你还有什么话?”
夕华负手而立,看起来十分潇洒,毅然迎着密密麻麻魔军的威逼,一寸寸向身后密道挪移,手指已经按在了封锁通道的机关摇柄上,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按下最后一寸。
角弓本就负伤不浅,此时也只有气若游丝地笑笑,耳中仿佛还能听闻地面上自己的应牛焦躁地甩着蹄子寻找主人:“够兄弟……把我的头,带回给小妹……”
他说完便笑着断了气,祝火深深看了一眼尸体,随即提气扬鞭,鞭风如利刃地削下了那颗头颅,扬手系在腰间
这大抵是身为一名魔物最死得其所的体面下场,魔兵们竟无一人讶异。
夕华一直静静地等到祝火处理完,才伸手指了指头顶不断掉下的落灰:“这条通道年久失修,如果这么多人继续挤在这里,不用等我拉动机关,我们就会粉身碎骨了。”
“你从哪里得知这条通道。”
夕华不答,祝火似无奈似自嘲地笑了笑:“好,我知道,定是你们那位神机妙算的大皇子。”
文华熙同凶荼在书房里宽大议事桌下到底没有白白厮混,竟自文书中摸索出了这么一条险中之险的路途,这暗道是从前的魔王想要奇袭神族而打通的,后因路途艰险而作废。然而尽管如此,从暗道中途还是可以穿过雪庸关,更能用暗道内的给养一日千里地行至神域边境。
而麒麟的灵玉只能在魔域范围内进行转移,虽然夕华来得及在意外被俘时将灵玉取出藏在身上,最多却也只能把自己转移到暗道内,陪族人一同开始不知生死的漫长归途。
这些事祝火没有问,他看得清清楚楚,夕华强行突破自己下在他功体上的禁制动武,已是血气逆流,不过强撑着一口气微笑同他对视,像是不想结局太难堪一样:“就算你们回得去,也是九死一生,往后只能隐姓埋名。”
“故土难离。”夕华面容苍白,眼神却和祝火一样炙热:“同样的问题我留给你,你可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他向着祝火伸出了手,另一只手仍然放在机关处。身后的魔兵听不清他们在交涉什么,已经开始躁动,祝火看在眼里只觉讽刺,大笑出声,竟笑得眼睛发酸:“上次我握住你的手和你走,换来身上这道入骨的伤疤。角弓说得对,我们是都该离你们这些神族人远点。”
“多远?远到结界隔绝,不通音信,此生再也不见吗?”夕华捂着胸口,抹了抹唇边渗出的鲜血:“我已经喝了你的酒,你的心意我下了……”
“那就留在这里,不管是生是死,陪我一起。”
“这是敌人的土地,殿下豁出性命,不是为了让我们埋骨于此的。”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徒劳。
为人臣,不可辜负主君,可若生而为人,谁能没有六欲七情。
祝火的鞭子挥不下去,却也不回来,一如夕华按在机关上的手。
夕华忽然很想笑,还想告诉祝火一件事。从头到尾,殿下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卷表面上绘着魔族风物的地图,要滴水方能显形,文华熙好像是料到了他身上会有祝火亲手酿的酒一般,要他泼个覆水难。
情急之下他尽数泼洒,酒瓶又在被俘时遗失,其实他一滴也没有喝到。
正因不知那酒的真实味道,他反而可以用余下一生来想象。
哪怕是酸苦,也好过对面不相识。
双方僵持之际,忽觉地气窜动,头顶落灰震荡,地面大块皲裂,更闻天际忽降惊雷如龙啸,空气中遽然升起的威压感竟如同文华熙行刑那日一般,充斥着胸臆的阴翳叫人不由得惊慌失措起来。
散乱的魔兵们捂着头盔,都心知有大事发生,也不知是谁带的头,竟都七手八脚地向着通道出口处挤去,电光石火之间,祝火和夕华对视一眼
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何妨博一搏同归于尽,飞蛾扑火,也算比翼。
夕华清清楚楚听到,祝火的鞭子卷上自己肩膀时,这身为异族的魔近乎绝望地表白:“我爱你。”
然而他们还是同时出手,腾起的烟尘霎时间湮没了一切。
地下风云变幻,地面上凶荼却早在祝火还没有找到暗道时,便一骑当千地不分敌我扫荡了过去,直达王帐中央,眼神专注得像只猎隼。
就算谁都找不到文华熙,那人身上如荼蘼般的花香也已深入自己的骨髓,如果这是毒,他期待毒发身亡。
他顺利地发现了伪装成普通兵士欲要逃亡的三人,驾马在乱军中夺下一把长戟,看准了一个摇摇晃晃的熟悉身影便一挥手中画戟,清出空荡荡一片黄土来,漫不经心地道了声:“站住。”
那三人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凶荼怔了怔,竟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原来是你……他们都说你们兄弟俩像,可我怎么觉得分明一点也不像?”
话音方落,他便一挥兵器,直指文华蕴胸口,文华蕴连头盔都被一层冷汗浸湿,立即咬牙拉过兄长挡在身前,也无暇思考这蛮子是凭什么直觉认出来的:“住手!除非你不想要他的命了!”
文华熙眼神涣散,显然是一时被灌了太多的药,连方才行动都是被乌罕和文华蕴两人提着拽着像个木偶般行动的,此时视线模糊,无辜地眨了眨纤眼睫,竟认出了凶荼熟悉的身影。
他次次服药后都是凶荼在侧,恍惚中他竟然有点渴求那个怀抱的温暖,单纯只是一种温暖而舒适的习惯,不掺情爱。所以尽管他连凶荼的面容都没认清,却失魂落魄地绽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来。
凶荼看着他的笑,也看着他凄怆的眼,终于是回了武器,冷冷扫了一眼乌罕:“背叛者和懦夫,还真配。”
“你们可以走,如果你愿意像个懦夫一样不战而逃的话。”凶荼利落地将长戟丢在地上,伸手去接文华熙。
文华蕴咬牙,此等蛮子必然不懂什么叫留得青山在,他也不必力解释了,当下便欲甩开文华熙,用术法脱身
“陛下,您这样狼狈,可真是连奴才也替您觉得丢人呐。”
就在凶荼紧张地抱住文华熙的一瞬间,本不想太早松手的文华蕴却忽然丢开了手,双眼直愣愣地瞪大,目瞪口呆地看着穿胸而出的一把匕首。
乌罕站在他身后,依旧是那张死尸还魂般的笑脸,笑着笑着,却生平头一次涌出了热泪:“这匕首上淬的毒可不能浪,伺候过大将军的刀,用来伺候您,也不算折堕吧?”
“你、你这小人!!!”
当初正是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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蕴下令剜了他的眼睛,拿回神域使用,是文华蕴这种人为首的贵族将冥目一族摧残至此,到头来还要落得一句小人。乌罕心中有酣畅快意,却更觉荒谬,反手拔出匕首,更深更快地又捅了下去。
凶荼下意识感到不妙,捂住怀中文华熙的眼睛,驾马连连后退。只听得乌罕满面血污,更显兴奋,俯身对被自己捅成一团肉泥的文华蕴低低道了声:“和你哥哥说再见吧,到头来,你还是赢不了他。”
“你不过是个赝品,败类!”
文华蕴闻言,手指竟似怨毒似不舍地屈伸向文华熙的方向,早已被血迹模糊的不甘眼神死死注视着兄长,口唇张合,却是不管说什么,也不会得到回应了。
凶荼漠然地拥着文华熙,将人牢牢保护在自己怀里,没有让他看向地上的污物哪怕一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乌罕最后一声大笑落地,天际忽现惊雷,文华蕴真元溃散,神族皇族血脉消散,天地亦有感应,文华蕴粉身碎骨裂为齑粉,首当其冲便是一道惊雷打在了乌罕身上,当即将这本就如行尸走肉般的人炸成了一团焦炭。
隆隆雷声震耳欲聋,所幸凶荼方才已纵马后退,文华蕴尸骨无存的地方忽然开裂,地陷三丈,无数魔兵神将哀嚎着陷入了地壳的裂缝之中。
“撤军,撤军!!!”凶荼大喊一声,一手抱着文华熙,替他掩住风雨交加和人声惊吼,一手夺过魔军的旗帜奋力挥舞,远远便看到一身红衣的祝火疾驰而来,身上受了不小的伤,满身尘土更在雷雨中被浇得泥泞不堪,面上神情却是一片空白:“走,我们要走到哪儿去?”
凶荼没有问他遇到了什么,而是看了一眼文华熙,只见那人竟奇迹般地在靠在自己肩头睡着了,疲惫的面容上似有几分安详。
这安详让他感到不详,他听到自己孤注一掷的声音随雷声响彻了天穹
“回到我们该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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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完结倒计时~
☆、三十九
三十九
长路寂寂,雪夜里一队人马在厚厚的雪毡上踩下了深浅不一的印痕,为首的高头大马踩得明显深了些,只因它身上驮着的是两个人。
文华熙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凶荼没有主动开口,他也就意兴索然地靠着对方。他们从白天走到黑夜,又穿行至黎明,天边绚丽的霞光在雪面上更显澄澈,一时间竟让人忘却了周身的寒冷。
这一队残余的散兵游勇早已散失大半,魔族以强者为尊,现今除了祝火的一些忠诚族人还肯追随,凶荼已是一败涂地了。
但凶荼本魔好像对此并不在意,甚至还颇为悠闲地驻足,迎向耀眼的日光,搂着文华熙语气平常地道:“你该多见见太阳。”
“我倒认为我们该加紧赶路。”祝火一脸阴郁地出言提醒。
凶荼耸了耸肩,扬起马鞭指了指不远处近在眼前的王城:“再向下走就是我自己的路了,你们走吧。”
不待祝火开口反驳,他便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双目直直地凝视着这堪为兄弟手足的将领:“如果我们和神族注定要隔绝,圣火也注定要熄灭,也许现在正是时候。我是被火选中的最后的王,总该像个样子,我会回去向新王发起挑战,但你们不必陪我葬身于此。”
“带着你的族人走吧,要积蓄力量造反还是要平淡度日,都随你。”凶荼一把拎过了祝火腰间的一个行囊,血淋淋的残角从包裹中露了出来,正是角弓的头颅:“我不是个合格的王……”
“我该用自己的血偿还你们。”
极目望去,他的路是四面楚歌,是夕阳日暮,却同朝霞一般壮丽。
“在王宫里待久了,我还真忘了这早晨的日头是什么样子。”
“比宫里的景致要好很多。”文华熙裹着凶荼的披风,忽然开了口。拥着他的魔瞥了他一眼,两人竟一起笑了出来。
祝火的族人闻言已是躁动难安,祝火回身威慑性地扬了一鞭,随即深深看了凶荼一眼:“你真不后悔?”
“怎么不后悔,我要是没被选中多好,现在还在草原上自在地放马喝酒呢。”
“胡说。”祝火深吸了一口气:“你要真后悔,也是后悔没能早点遇到他吧。”
文华熙眉目微动,不由诧异地望向祝火。凶荼搔了搔头,没有反驳祝火的话,他却迟疑地开了口:“请问将军,有没有看到夕华?”
祝火早已转过了身,背影僵滞了许久才道:“生死难卜。就算他活下来,也很难赶得及在两界隔绝之前回到神域。”
“这就是说,你没有对他下杀手。”文华熙喟叹了一声:“足够了,多谢将军。”
“你谢我,可我却恨你入骨。”祝火一贯性烈,此刻声音却冰冷得像一团灰烬,好像他的余生再也不会有任何温度。就算此时他才明白庇护族人是如何艰难的抉择,但他仍然无法原谅文华熙:“如果不是你,他还会待在我身边……”
文华熙早已明白,不能和这些魔解释人在心不在的道理,但仍是点了点头,没有点明魔将语气中的泣音:“是,一切肇因在我,往后的日子,请你尽情恨我罢。”
“我是该祝你们两个一起粉身碎骨,还是各自珍重?”
祝火挥鞭令族人掉头,回转向封地的位置暂避,临行前最后看了一眼凶荼,面色不豫,却还是咬牙切齿地道了一声:“别死得太早!”
“走!”
一阵马蹄声远去,凶荼豪气冲天地放走了所有人,只剩文华熙紫耀石般的瞳孔专注地注视着他,却忽然开始尴尬:“咳,咳咳咳。”
文华熙轻叹了一口气,若说从初见至今,这魔王有一点表里如一,那就是在自己面前只要动了真情,便浑身不自在。
他早早看破,也娴熟利用,纵然心有负疚,却也无力偿还:“你总不能带着个累赘去决战吧?……如果你要现在动手,就把我的骨灰随风撒了吧。就算我没有来世,能这么自由地飘荡也很好,可能就有哪一粒幸运的,能飘回家。”
凶荼摇了摇头:“在我们的神话里,就连相依为伴了无数劫难的魔和神,都会互相格杀,我剔了你的骨头,你用性命做赌注刺杀我,也算扯平了。”
文华熙失笑:“我从来不知道你对背叛这么大度。”
凶荼沉默着让马继续前行,却刻意放缓了速度,像是希望这一程路永远走不完似的:“其实我很好奇,这在你心里到底算是背叛,还是报复……”
“就算是我也明白,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文华熙替他擦了擦粘在下巴上的沙,发现他整个人都像块可怜的岩石,被情与欲的青苔侵蚀了坚硬的本心,一时也有些无言:“你想听什么?”
“你……那个,就是,你……”凶荼结结巴巴地道:“你有没有看上我哪怕一点?”
文华熙只觉自己像个游移在雪原之上的亡灵,说出任何话都已无关己身,虚无得凌驾于尘世之外:“没有,即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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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现在,我也没有再对任何人动过心。”
凶荼并不意外于这个回答:“哦,那你恨不恨我?比恨麒麟玉肃还要深的那种恨。”
文华熙再一次让魔王的期待落了空,尽管答案他们都已心知肚明:“爱恨早就被掏空了的人,是不配再谈这些的。”
“从始至终,你掳回来的就是一具皮囊。”
“……至少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在我的王驾上,你还会望神族的方向看,你还想回家。”凶荼沮丧地承认了一个事实,文华熙没有背叛他,人从来就不是他的,肢体相缠,心却天遥地远,怎么能算背叛呢?
“你这么早就开始关注一个俘虏的内心?真感人。”文华熙笑着擦了擦眼睛,没有一滴眼泪:“可惜我哭不出来了。”
“我现在替你哭,来不来得及?”
无尽的荒原上,凶荼寥落的发问没有得到回答。
旅途漫长,生命短暂,他们两人到底是谁也没有落泪。
“其实你也可以走……”
“我活不了几天了,若能亲眼看到结界落成,也算死得舒心。”
“胡说!”凶荼探了探他的脉息,笃定地道:“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分明刚喂你吃了解药,渊明那小子不会亏待你的,你会好好地活下去。”
文华熙不语,凶荼永远不明白他的心思幽微,也不明白一个人是怎样慢慢熬到油尽灯枯的。哪怕这个魔也会伤心,也懂得在心上人面前羞赧,但他还是肆意妄为地伤害别人,哪怕现在有几分开窍,文华熙也来不及再教他什么了。
他不答话,凶荼还以为他是心甘情愿陪自己这一程,登时便没头没脑地高兴了起来,催得胯下的黑马也加快了脚步:“那这就算是我邀请你的,这次可不是胁迫啊!”
开局太难堪,结局真能避狼狈吗?
文华熙看了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前行,逐渐经过了有人烟的市镇。凶荼特意停下来问文华熙要不要休息,行经的魔们看了看他这一身煞气,早就偷偷地通报了狴犴驻军。
凶荼全然不当回事,反倒一本正经地烦恼了起来:“按照传统我得向狴艳挑战,可我不打女人的,让她随便派个人应战我又看不上……唉,我的确不是个当王的材料。”
文华熙笑出了声:“你还记得以前你说过我什么?”
凶荼也被逗乐了:“是,你不是个帝王之才,我更不是。我们如此沦落,是咎由自取,也是缘分吧。”
“所以……你其实也可以走。掉转头,和祝火一起回他的封地。”
“你们都有族人,都有牵绊,可我从出生以来就什么都没有。我总得给自己找点能相信的东西,找点不能辜负的东西。”凶荼淡淡地扫了一眼不知何时跟在二人身后的铁甲军士,仍无所顾忌地向着魔都城门疾驰而去:“我得对得起被我埋在林子里的那七具尸体。”
文华熙知道他是说与他一起竞争魔王之位的人,只是到了今日才知道有七个人,而凶荼一直把他们记得清清楚楚。
话题好像用尽了,然而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多少相契的话语,甚至没有看过对方真心落泪或大笑。
文华熙看着凶荼迎着满城肃杀进了城门,高大城门一如他初来魔都时那样人散一空,只余城头刀枪剑戟闪烁寒光,无数箭矢对准了他们。甲光向日金鳞开,千乘万骑动地来,他却只看得到满眼的春花。
离了边境才发觉,不知不觉魔都已然正式入春了,他们就连彼此折磨,也短暂得更甚数场雪落。
文华熙拉了拉凶荼的衣角:“蒿野花开了。”
“是啊,我说过要带你来看的。”
冬日蜷缩如同荆棘,春日浓紫烈红,氤氲馥郁,漫山遍野开满了艳丽毒蕊,正如这一幕幕荒谬华丽的傀儡戏。
文华熙最后一次把头枕在凶荼肩上,忽然发现其实自己已经开始习惯凶荼的温度了,虽然大多数时候不通情理,还执拗得让人讨厌,非常任性,胡茬也扎人,但他酿的酒还是能喝的:“我常常在想,如果真能逍遥自在,那我就去做个诗人,你最看不起的那种,到哪儿都要写几句酸词,连花开了这种小事都有闲情逸致洋洋洒洒写篇诗赋。”
“不错啊,我可以陪你。虽然陪别的女人我没耐心,我只想和她们随便睡觉,但我乐意陪你。你不是一直对魔族的山峦河川感兴趣?你肯定没去过我们的红石林……”
凶荼絮絮地同他对谈,眼神却早已锐利地盯住了满城严阵以待的士兵。
文华熙还想再说点什么,但面前数枚长戟一闪,晃得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又被盾牌列阵时清脆的碰撞声打断,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凶荼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身无武器,又高高提起了角弓的头颅,引得弓箭手齐齐对准了他。
尽管徒劳,尽管文华熙不在意,他还是想对文华熙说一句“别怕”。但文华熙比他反应更快,竟是在他耳边轻轻道了句:“你比他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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