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相金骨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霜照夜
李天王瓮声瓮气地应了声好,忽有清脆鸟鸣灌入耳中。
可是泾川河底,哪来的禽鸟?
李天王伸手去拨眼前浓厚的黑水,突然浑身一轻,似乎落在了软绵绵的衾被上。他眨眨眼,眼前的黑暗如流水褪去,雾气似的紫绡帐映入眼帘。他看到自己举着手臂,差一点将床帏上的金钩抓在手中,而自己的另一只胳膊上沉甸甸地压着什么温热的东西。
他从长梦中醒来,又在昆仑白玉京的高床软枕上了。
李天王小心地转动身子,看向怀中兀自沉睡的李声闻。后者呼吸绵长,面色微红,和梦中那副濒死的样子截然相反,叫他不敢挪开眼睛。
他做了长长的梦,梦到自己失去所有珍爱的人与物,醒来却发现最珍惜的那样还在怀里。他不由得鼻子一酸,也不管对方还在沉睡,俯下身去啄自己看得到的所有地方。
李声闻不堪其扰,蹙起眉头,但终究没有醒来。
李天王下意识地拉起他的手,却想起那对珊瑚镯已经碎了。床榻上仅有的一星赤色,便是被李声闻放在枕边的玛瑙红叶,和叶片下压着的细长草叶。
李天王的鼻端犹自萦绕着那草叶带着泥土气息的香味。他不常做梦,即使偶尔梦到,也是些不便宣之于口的零散片段,像这样看遍自己十几年人生的怪梦,他还是第一次做。
是李缘觉搞的鬼,还是九天玄女的小伎俩?
他正在冥思苦想,李声闻突然喃喃道:“救我……”
李天王陡然一惊,转过头去:“怎么了?”
然而李声闻并未醒来,他在梦中不知看到了何物,长眉紧锁,梦呓道:“别留下我……”
“李声闻!你怎么了?”李天王焦躁起来,摇摇他的肩膀,见他仍旧没有醒来,不由急道,“怎么回事?果然是那草叶的古怪么?”
他正要抓起草叶,李声闻忽然靠向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替我去找他们……羲和……”
李天王心急火燎,正要喊门外的侍儿去寻九天玄女,嘴还没张,眼前就黑了下来。
糟糕,天王心血管狭窄
第151章
他似乎只是睡过去一瞬,又似乎是从漫长的酣梦中醒来。他伫立在重重纱帐垂帘的华堂上,眼前的床榻上坐着两位宫装妇人,其中一位服色素淡,云鬓之上仅斜插一支玉搔头,异于武后临朝以来内外命妇间的奢靡之风。她虽然上了年纪,穿着简朴,却掩不住经年犹存的素雅风韵。
李天王看她的眉眼口鼻,无一不熟悉,那名字就在嘴边呼之欲出。
这不就是穿女装再年长些的李声闻么?
然而眼前这位妇人腹部高隆,显然身怀六甲。李声闻虽然神通广大,但还生不了孩子。
两位妇人都对堂上突然现身的他视若无睹,轻声细语地叙话。打扮得更花枝招展些的绿衣妇人笑道:“听说阿姊腹中的小郡王,是梦见太阳入怀而孕育的?这岂不是天大的吉兆?”
素衣妇人眉目一凛,正色道:“是谁在胡说八道,传这些闲话?”
“不就是宫中服侍的团儿娘子说的?这是喜讯,阿姊何故不让我说?”
“天后对李氏宗室颇为无情,王孙郡王动辄获罪下狱,如今圣人乃是被逼登基,和他们一样生死都拿捏在天后掌中。此时若是传出我腹中子嗣乃是梦日入怀,有真龙之相,岂不招天后忌惮?”
绿衣妇人恍然大悟,连忙掩口道:“妹妹记住了,此事断不会再提。”
李天王也想通了此中关节,眼前这位素衣妇人,定然就是李声闻那早逝的阿娘窦德妃。且不论他们长得就像一片叶子和另一片叶子似的,单说梦日入怀,也足以证明她的身份。
李声闻和他讲过,他出生的时候,正巧阿耶被天后扶为傀儡皇帝,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大明宫中,一举一动都在天后的监视之下。
李天王眼光一飘,落在窦德妃的肚子上。他未来的良人,眼下就睡在这?
窦德妃叹了口气:“我本以为那韦团儿是个聪明伶俐之人,才派她向你报信,没想到也只是个自作聪明的孩子。此事必须重罚,才能叫宫中侍儿引以为戒。”
窦德妃的妹妹强颜欢笑道:“阿姊别想那些烦心事了,我今日来,是送宝物来的。”
窦德妃被勾起了兴趣,坐起身来:“你带了什么?”
绿衣妇人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只木匣,放在窦德妃手中,神秘兮兮道:“阿姊自己打开瞧罢?”
窦德妃甫一打开匣子,李天王便嗅到一股异样的气息。它有些像龙气,却更加沉郁压抑,仿佛被闷在水底许久,已经腐坏。但这气息疏忽飘散,很快就再也捕捉不到,仿佛刚才的味道只是他的错觉。
两位夫人对此一无所知,窦德妃小心翼翼地将匣中之物拿起,喜笑颜开:“好致的摩诃罗!看这粉雕玉琢的,真叫人疼惜。”
“这摩诃罗是我从云游方士手里求得的,听说是海外仙山上的仙蜡雕成,能保佑母子平安。我求长安有名的方士看过,他们都说其上灵气充沛,对人极为裨益。”
“多谢心。”窦德妃将摩诃罗好好地在枕边,“但愿我的小郡王也生得如此玉雪可爱。”
不,你肚子里的嘉阳郡王比这块蜡标致多了。李天王一边腹诽,一边探头将那化生童子上下端详。这童子通体是白蜡雕刻,用丹青勾画出五官和衣饰,虽然委实栩栩如生,但除却有淡淡灵气萦绕,没什么特异之处。
但窦德妃对它爱不释手,甚至睡觉也放在枕边,或许是因为出于对腹中幼子的怜爱。李天王百无聊赖地倚在床柱边,思考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余光却瞥见那化生童子,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
但作为一块白蜡,它是无论如何都不该会笑的。
李天王惊呼一声,伸手去捉它,它却径直穿过了他的手掌,匍匐着爬上了窦德妃的腹部,熔化后钻入其中。窦德妃在梦魇中挣扎半晌,冷汗淋漓地醒来,对门外叫道:“来人!”
门外守夜的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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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挑起帘子,走入堂中,见状惊道:“德妃殿下临盆了!”
李天王情知他人之妇临盆,自己不好旁观,何况这还是自己的岳母,连忙退出了殿门,沿着回廊鬼鬼祟祟地散起步来。
话说回来,凡人的宫室委实和龙宫不同,虽不似龙宫水为墙白玉铺地,但十步一阁百步一殿,移步换景,别有一番辉煌气度。李天王走着走着,就不知自己误入了何处。
李声闻从小在这种地方长大,竟然会被龙宫的九曲回廊困住?别是装出来诓他的罢?
他闯入的似乎是宫中的偏殿,虽然同样金碧辉煌,却冷冷清清的没有人气。宫墙下有两三株冷翠芭蕉,春雨零星落于肥厚叶片上,掩盖了宫内传来的啼哭声。
一个六七岁的孩童从他身边跑过去,一头撞开门扇,大声喊道:“阿娘!”
房内的窦德妃正怀抱襁褓,在房中踱来踱去,见到那莽莽撞撞的孩子,笑道:“三郎,来,见见你的弟弟,这是七郎。”
被唤作三郎的孩子兴冲冲地跑进去,见到母亲怀中哭闹不止的婴孩,吐了吐舌头:“真吵啊。”
窦德妃道:“他们俩个才能见风,受惊容易哭闹。你年幼时也是这样。”
“另一个呢?”三郎四下环顾,最后在床榻上发现了另一只襁褓。
一听她怀中的是七郎,李天王就失去了兴趣,早就大步往床边走去,去找另一个婴孩。后者在襁褓中睁眼望着天,默不作声,但又确实没有睡着。
他和窦德妃希望的一样玉雪可爱,虽然尚且是个秃子,但就是比别的孩子好看。李天王闲得发慌,忍不住去勾他的小手。
他本以为这梦境之中,不会有人看到他,熟料那孩子却轻轻搭上他的手指,将它握在掌心中,无声地笑了起来。
李天王无奈道:“怎么,连梦里我都躲不过你的眼睛?”
三郎趴在床边,问道:“这个是六郎?”
窦德妃寻声走来:“对。不哭不闹的是六郎,力气用不完的是七郎。前日天后才赐了名,六郎叫声闻,七郎叫缘觉。”
第152章
“为何他们两个和我们兄弟几个不一样?”三郎疑惑道,“我和隆范、隆业一样,他们两个却完全不同。”
窦德妃道:“许是因为他们两个身世有些奇特,天后对他们格外留意,赐了这样的名字。说来也怪,我明明只梦到一个……生下来却是双生子。”
三郎对母亲所说的梦和双生子一知半解,咂咂舌便离开了床榻。
门外忽有人朗声笑道:“德妃殿下,臣奉命前来为两位小皇孙看相。臣可否入内?”
窦德妃忙把李缘觉也放回床上,让他和年幼的李声闻并排躺着,自己反身打开房门:“明天师请进。”
那天师四十上下,作寻常黄冠打扮。他跨入门内,寒暄的话尚未出口,目光已经定在床榻上的婴儿们身上。他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一样,瞪大眼睛,惊呼出声:“此二子……此二子……”
见他面色有异,窦德妃也惊惶无措起来:“天师,他们怎么了?”
天师叹道:“德妃殿下,事关天道运转,我不便多言,唯有一事可以相告。请殿下务必保守秘密,莫要将其说与君王听。”
他看了一眼床边杵着的三郎:“小殿下……”
窦德妃急道:“三郎还是个孩子,天师不必在意。我的两个幼子究竟有何不妥?”
天师踟躇道:“此二子合则为日。”
窦德妃不解道:“我不懂天师的意思。”
那天师摇摇头,闭上嘴不再多言。
李天王的余光,却瞥到三郎注视着床榻上的两个孩子,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角。他忽然记起李声闻的三哥,正是后来的临淄王,后来禁止李声闻入长安的皇帝。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一定是进入了李声闻的梦中,就像上次跟着他梦入黄泉一样。李声闻的梦境比他长得多,但很琐碎,一会是他满月时,窗外有金红色的碎羽飘落,轻轻覆在他的襁褓上;一会是他的父亲被贬为皇嗣,举家搬到冷僻的东宫居住;一会是窦德妃的贴身侍女、自称韦团儿的女郎,趁夜走入天后的寝宫,将偷听到的‘合则为日’的预言,和窦德妃之妹进献化生童子的事,一一道来。
他梦到某一天,窦德妃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膝下最幼小的双生子,被分别送入长安相距最远的两间道观修行。道观对皇室的男儿来说并不是好去处,但天后的做法也无可指摘连她最宠爱的太平公主都出家为女冠,谁又能说她送皇孙修行是出于苛待?
已经七岁的李声闻安然接受了这一切,成了长安无名道观的观主,整日闭门不出临摹观中壁画,似乎母亲的死、祖母的严密监视都与他无关。他最常临摹的是一幅青绿山水,画中翠峰直入云霄,山岚雾气如帷幄遮蔽山腰,山峦间有碧水环绕,朱楼紫阁间错坐落。从云中依稀可见其中五座巍峨城阙,十二座白玉琼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云下的人间。
李声闻仅看它一眼,便可临出运笔设色如出一辙的画作,仿佛五城十二楼自在心中。他画下的这座仙山,甚至比壁画更多了来往云中的仕女,虽然眉目微小不可辨认,衣饰却细致得分毫毕现。
端坐在山顶仙宫殿上的女人,身着繁缛华服,头戴玳瑁华胜,倚着虎豹,气度非凡。但李声闻却对这位仕女的肖像不大满意,画到其衣角时,悬笔迟迟没能落下。
门扉忽然被人叩响,李声闻以为是前来送饭的道士,敷衍道:“请放在外面罢,我稍后去取。”
门外的人却径自推开门,走入室内,启唇笑道:“郎君若是不知画中天女的面目,何不回头看看我?”
她头戴花冠步摇,随婀娜步伐而摇曳。她的脸庞如冰如雪,虽然美艳却无半分媚态,令人不敢轻慢。
正是他们见过的昆仑白玉京之主,九天玄女。
李声闻闻言落笔勾完女仙的衣角,回过身来,恭谨道:“不知有仙家降临,有失远迎。”
九天玄女笑而不语,驻足在壁画前,扬声道:“郎君在画的,是我的宫阙?”
“不。”李声闻轻描淡写道,“我画的,是天下山脉所起、龙脉监牢的锁眼。”
九天玄女斜睨他一眼:“看来不用我多言,郎君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
李声闻颔首道:“我是太阳魂托生,是天上太阳向地下九只金乌求救的信使。但以昆仑为首,天下龙脉将金乌封于地下,若要与其相见,我需要斩断龙脉将其放出这是玄女所不允许的。”
“一旦龙脉断裂,金乌就会自地下逃逸。即使为祸人间并非它们本意,但太阳就是太阳,哪怕只有两只金乌高悬于天,也会致使天下大旱。且地脉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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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堆积在龙脉下的地火会喷薄而出,片刻便会生灵涂炭。所以龙脉绝不能开。”
李声闻抿唇道:“天上金乌奄奄一息,只想回归兄弟身边。”
“但它必须留在九天之上,普照大地。”
“终有一天,它会坠落于人间。”
“我们会阻止它。”九天玄女低下头来,“不过这对你来说还太早了,你现在的这一双手,还够不到中天之日,也拿不起抽龙骨的剑。不如我来教你,怎么画出能流动的水、会落叶的树,来完成你这幅玉京卷轴。”
“娘子就是种下龙脉的人罢?九天玄女长于推演阵法,又坐拥昆仑,除了她,还有谁能以昆仑为阵眼,布下如此缜密的牢笼?”李声闻与她对视,“如果娘子就是九天玄女,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
玄女含笑不语,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李声闻问道:“大羿射日、玄女囚禁金乌,用的是什么?”
九天玄女笑道:“你是在问建造监牢的我,如何打开监牢放走里面的囚徒么?”
李声闻若无其事道:“正是,请娘子不吝赐教。”
他的面容尚且稚嫩,说的话却已让李天王毛骨悚然。他已经可以猜到,九天玄女将要说出的那个词是什么。
三郎是李隆基
第153章
“龙骨。”九天玄女檀口轻启,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
李天王牙关一紧,又听李声闻继续问道:“那能斩断它的,又是什么?”
九天玄女道:“能斩龙骨的,唯有更强劲的龙骨。譬如要斩川河之龙,需用海龙之骨;若斩幼龙,可用其父之骨;若斩应龙,需要龙祖之骨。”
“那么我得取最强力的龙骨,才能破除昆仑地脉大阵?难怪玄女毫不避忌,对我和盘托出,是笃定我得不到龙骨。”
九天玄女道:“这些事情,我不必瞒你。其实我还有一物送你,想来日后你用得到。”她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李声闻手上。
那物件不过鸡蛋大小,形似一口水坛,坛子上雕刻九只龙首,每条龙口中都含着一颗金珠。李声闻喃喃道:“莫非是地动仪?”
九天玄女道:“此物可以感知八方龙脉异动,亦可追踪龙气,龙口中金珠越硕大牢固,说明这个方向的龙脉更厚实坚固,龙气更盛。”
李声闻指指其中所含金珠最大的龙首:“那这龙气最盛的是何处?”
“泾水。”九天玄女笑道,“泾水龙族乃是真龙后裔,世代葬于泾川河底,龙骨自行化成山脉,使得泾水龙气旺盛绵长。”
李声闻嗯了一声,不再刨根问底,垂头将画笔舔好,递给了九天玄女。
九天玄女每天白昼来访,日暮前归去,如此往来百日,将画技与傀儡术尽数传授。李声闻也确实生来就有匠心巧手,很快就能和她一样做出能言能动的化生童子,只是寻常器皿承受不了这超乎寻常的灵气,那些傀儡活动一日就会损坏,和后来李天王用的那具不可同日而语。
九天玄女最后一天来时,对李声闻说自己已经倾囊相授,没有其他的可给了,以后不会再来,留下一副银刀翩然而去。李声闻如往日一样送她出门,进屋之前却被道观里其他道人的闲言絮语吸引了注意。
“听说清平观的小皇孙又闯祸了。”
“好像是因为宫人放走了心爱的雀鸟,在观中大吵大闹惹得天后不快,被罚面壁思过十日?”
“这孩子还是太小,不懂得人情世故。他们身边的侍儿哪个不是天后的势力?责骂这些宫人,一准又要被在天后那里告上一状,哪来的好果子吃。”
“可怜李氏皇孙,生在天潢贵胄家,却要看这些女人的脸色度日。”
“可不是嘛,说来我们观主还是那小郡王的同胞兄弟,硬生生被拆散手足,一个城东,一个城西,终年不得相见。可见生在天子家未必是福,生在乞儿家也未必是祸。”
李声闻站在门后听着他们闲谈,一声不吭地回到了屋里。他拿起九天玄女相赠的刀具,在闲余的木料上雕琢起来。李天王站在他身后,见他先是雕了五脏六腑,又雕出飞禽的骨骼,再将二者组装在一处,这才开始在其上铺贴蜡块,慢慢雕出皮肉羽毛。
和为他制作容器的手法如出一辙。
李声闻花半天时间,雕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翠鸟,往袖里一揣,竟然从后窗翻出院墙跑了。他个子小,恰好能钻出窗户又不惊动他人,顺着屋檐攀上墙头,一路上观中竟没有一人发现。
李天王大惊失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端方克谨的良人,竟然小小年纪就会爬墙了。但惊愕归惊愕,他又不敢跟丢,还得有样学样,跟在李声闻身后一路飞檐走壁,潜行到城东的另一座皇家道观。
清平观,李缘觉修行的道观,和无名观一样清冷简朴,不吹灰之力就可长驱直入李缘觉的寝居。
虽然已是深夜,他房中却依旧挑着灯烛,照得碧纱帐上人影绰绰。李声闻叩叩门扉,不等回答便推门而入。
李缘觉面对墙壁,赌气道:“不是说祖母下令,让我禁食面壁么?你们敢来给我送饭,不怕违逆天命了?滚出去,不许进来!”
“他们连膳食都不给你送?”李声闻反身合上门,蹙起眉问道。
李缘觉一惊,跳起来喊道:“六哥!”
李声闻抬起衣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手势他经常作,李天王平时不觉得有异,此刻见他面容稚嫩,却老重持成地比这手势,忍不住笑了一声。
恰在此时,李声闻蓦地抬起头,看向他的方向。李天王脊背一凛,几乎以为他看到了本不该存在的自己,但李声闻开口却问道:“七郎,你桌上这尊白玉佛手,未太过鲜活了罢?”
李天王回过身去,看到自己背后的香案上,摆着一盘瓜果,最上面是一只白玉佛手,叶蒂栩栩如生,瓜纹清晰可见,若非闪着玉石的冰冷光泽,看上去就是只刚摘下来的佛手瓜。
李声闻蹙起眉:“你这回大吵大闹,不是因为被放走的雀鸟罢?”
李缘觉恹恹道:“我又控制不了自己,早上拿到手里的瓜果全都变成了玉石。我怕那些宫人进来服侍我着衣,被我碰到就会变成金玉,所以她们想要进来时,我骂了她们一顿。她们素来讨厌我不服管教,当然要借机告状。”
李声闻点点头,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掏出几样点心,摆在桌上。他摆好了碗碟,向李缘觉伸出手:“七郎,过来用点心。”
李缘觉瞥了他一眼:“你出去,我再过去。”
“过来,”李声闻坚持道,“我不会化成玉石的。”
李缘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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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拖着步子,小心翼翼地沾着椅子边坐了,嗫嚅道:“好久没见哥哥了。”
李声闻道:“我现在不是来了么。”
李缘觉撇撇嘴:“要是没有祖母,哥哥是不是就能和我住在一起了?”
“七郎这话千万不要和别人说,会惹祖母起疑。”李声闻低声道,“另外不要总是胡闹,若是惹得祖母生厌,你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靡衣玉食了。”
李缘觉看了他一眼:“可是哥哥永远只在我闯祸后才来见我啊。”
李声闻叹了口气,摸摸他的额头:“除了我,你还有其他兄弟姊妹,日后总有团圆之刻。”
第154章
李缘觉嗤笑道:“那可不够,捉弄他们没有意思。”
李声闻瞥了他一眼,拣了块胡饼塞进他嘴里。后者噎了一下,好容易就着蔗浆咽下这块干饼,唉声叹气道:“哥哥,我想吃城外的樱桃。”
“等我们长大了,要吃多少都有。”李声闻站起身来,“我走了,你好好歇息罢……险些忘了这个。”
他取出刻了半日的雀鸟,放在桌上。那鸟儿落在桌上,蹦蹦跳跳地走向李缘觉,亲昵地用喙蹭蹭他的手指,轻声啁啾着。李缘觉喜出望外:“哥哥帮我捉回了那只雀儿?”
“是只蜡雕的鸟儿,你有事吩咐它,它都会听的。”李声闻点点他的额头,“有它相伴,七郎要安生点,少胡闹。”
李缘觉嘴上应着,眼珠却不安分地转来转去,不知有多少诡计上心头。李声闻叮嘱道:“若是我听闻清平观中飞出的鸟儿,又偷了哪家新妇子出嫁要戴的步摇、或是啄了武家郎君游街骑的骏马,以后你再怎么闯祸,我也不会来看你了。”
“我李七郎绝不会拿哥哥亲手做的鸟儿去干坏事!”李缘觉挺直身板,“要是我敢不珍惜哥哥做的这鸟儿,就叫我以后喝的酒都没有滋味、吃的糕饼都如鲠在喉、身周侍候的宫人都粗鄙丑陋。”
李声闻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离开了清平观。
他的前十几年生命都是在无名观的画壁下度过的,零散的梦境片段里偶尔有那君临天下的女主武氏,抱着他在长生殿数星星的夏夜,如同共享天伦之乐的农家祖孙;也有兄长临淄王带兵入长安,兴庆宫的火像烟花一样燃烧整夜,第二日李缘觉终于敢大摇大摆地提酒闯入观中,喝醉了就枕在他膝盖上沉眠;睿宗复位,临淄王立为太子,其余兄弟序齿封王。但新太子却说,六郎与七郎生有仙骨,不是凡尘中人,即使封王加邑,也应长居两座道观中专心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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