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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董通国此番便冒着腊月严寒,怀揣十多枚羊钮金印,深入西羌,只为完成西安侯“敌困于我”的战略。

    他们先南下枹罕县,在大汉疆域外找到了罕开羌的牧民,在崎岖多山的黄河谷地里走了好几天,才抵达位于河曲的罕开羌大本营,见到了罕开羌首领罕靡当及其弟雕库。

    罕开羌的领地在金城之外,同汉人没太大矛盾,反倒与先零羌有世仇,虽然近来先零尝试解仇结盟,但罕开羌见到汉使仍十分欢迎,得了金帛茶饼等礼物,又接受了“归义羌王”的大印。

    罕开羌大豪与汉人打过交道,知道汉之强大,手里恭敬地捧着金印,询问董通国:

    “先零羌的犹非、杨玉也被封为王了么?”

    董通国告诉他:“大汉奖励忠诚保塞的部族,惩罚那些欺辱邻居的恶徒,为王者唯独罕开、卑禾而已,先零两位大豪,只是羌侯,位在君下。”

    罕开羌首领十分高兴,先零羌的咄咄逼人确实让他担忧,只是前任护羌校尉懦弱,投靠汉朝的龙耶羌被灭都没放一个屁。

    但近来新上任的任校尉风格截然不同,不但庇护了被先零盟友进攻的小月氏,还找到了龙耶部的干芒,他此行便作为董通国的向导。

    罕开盛宴招待了董通国等人,密谈了任弘提出的条件,又让其弟送他们去鲜水海之畔的卑禾羌。

    卑禾羌之行有些惊险和波折,但靠了董通国的唇舌还是顺利送出了金印,只是卑禾羌不与汉通,与大汉联合的态度,不像罕开羌那么积极,还嫌汉给的金印太小。

    他们回程的路走的是高原,空气稀薄,哪怕董通国常年行走羌中也有些喘不过气来。山坡上星星点点残留着几天前下的积雪,回过头能看到被冻住的鲜水海,空中弥漫着淡淡雾,那冰居然是蓝色的。

    离开了渐渐封冻的鲜水海,使命还不算完成,按照计划,他们要绕行湟水以北的山区,摸到安夷县、破羌县附近,对五个先零羌别部进行游说,诱使他们接受归义羌侯之印。

    “幸好有这羌人带路,否则这些山路小道,所有地图上都找不到。”

    董通国抬起头,远处龙耶干芒打头带路。这个被护羌校尉赎为自由身的羌人始终缄默地履行着职责,他知道哪个山谷中会有羌人聚集,知道哪几个小豪和杨玉、犹非有矛盾,他也恨这两人入骨。

    所以在休息时,龙耶干芒孤独地蹲在一边吹羌笛时,董通国会走过去给他一壶烘烫的酒和烤熟的肉,尽管这猎物也是龙耶干芒猎到的。

    甚至会与他聊些过去的事。

    “三年前,你与汝父来过令居县拜见前任护羌校尉,然后送了护羌校尉府众人礼物,给我的是熊皮。”

    董通国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熊皮裘:“便是这一件。“

    护羌校尉府的官吏勒索收取羌人贿赂是寻常事,这样一说,龙耶干芒也想起来了。

    那是初春的时节,他和父亲走在去拜见汉官的路上,湟中不像现在这么寂寥酷寒,听到青蛙叫的声音,意味着河水要化了。

    父亲教他如何射杀一头刚结束冬眠的黑熊,当场剥了皮,夜晚宿营时,族人们聚在一起一边烤火,在一个碗里喝着奶酒,一边听释比说着古老的故事,关于鲜水海和积石山,关于他们伟大的祖先的传说。

    如今父亲已战死在保卫部落的战斗中,族人四处流落,成了先零羌和汉人的奴隶。

    但他面对董通国的示好,却只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龙耶干芒很清楚,这绝非朋友和故人的善意,而是猎人对猎犬的态度。给汉人做了一年多隶臣后,龙耶干芒已经学会辨识这两种态度,就像会分辨羚羊和野驴一样简单。

    不管是西安侯还是其长史,在伪善的目光下,骨子里仍是高高在上,当你对其无用时,他们又会恢复傲慢。

    但现在帮汉人做的事,有助于自己对先零羌复仇。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先零羌在面临四面是敌的情况下,不敢作乱了。

    接下来的旅途寒风更甚,一张口就感觉唇舌都要冻僵,一路无话,东返的前几天十分顺利,跟着龙耶干芒东绕西绕,居然真的没碰上先零羌。他们抵达了四个部落,将归义羌侯之印一一送了出去,却不提任何要求。

    但在最后一站,好运终于到头了。

    还是敏锐的龙耶干芒发觉了不对劲,对面来的不是迎接他们的别部小豪,而是愤怒的先零羌!

    他第一个调转马头,对众人大喊:

    “跑!”

    ……

    董通国的马走不动了,它屁股上中了两箭,在地上留下了一串血迹,而董通国背上也挨了一飞石,疼得不行。

    方才真是险极,他们进入先零羌的陷阱,多亏龙耶干芒察觉不妙。

    董通国紧随其后,死死跟着龙耶干芒,在湟中,不识路径与死无异。此刻回过头,随从尽失,可他好歹脱身了,西安侯让自己所持的节杖无恙,怀里那最后一枚羊钮归义羌侯印也在。

    出使总会有意外,董通国在来之前已做好了准备,一来是不相信羌人敢杀他堂堂六百石的护羌校尉长史,先零羌虽然屡屡试探,却始终不敢直接进攻郡县,与汉开战,说明他们也在犹豫。

    二来若能立功,封赏确实诱人,自从傅、任二人以西域事封侯后,敢于冒险的人就多了起来,董通国不求能拿到龟钮的列侯之印,可若能在千石位置上结束仕途,也足以在故乡留名了。

    外头的先零羌肯定还在搜捕他们,最紧要的是逃出去,西安侯说了,只要能顺利封罕开、卑禾为羌王,便算全功。

    “龙耶干芒。”

    董通国脑子转得很快,知道自己失了马,受了伤,只能仰仗这羌人了,也害怕他起了歹心,抛弃自己独自逃跑。遂走过去,将怀里最后一枚羊钮金印递给龙耶干芒。

    “这枚归义羌侯印,你先拿着。”

    “董长史这是何意?”龙耶干芒倒是神色如常。

    董通国诚挚地说道:“此番深入湟中,你立功不小,如今只用护送我回到令居城,我便会禀报君侯,说你立了首功,待日后恢复了龙耶部,你也能得到朝廷册封,成为一位归义羌侯!”

    龙耶干芒看着那金印,一头小巧的绵羊塑像,打磨得发亮的黄金,他在金城为奴一年多,没掘出来一粒金子,如今见到了,心里却没有半分波澜,反而合上了董通国的手,对他笑道:

    “我不想做什么羌侯,我只想对先零羌复仇,董长史,你的马折了,骑我的。”

    说着龙耶干芒下了马,要搀扶董通国上去。

    “真是条好狗啊。”董通国松了口气,这是他被冰冷的箭簇射入后背前最后的想法。

    董通国的身躯歪歪斜斜掉下马,龙耶干芒走上前,发现他还有口气,便干脆地又补了一箭,同样射在后背上。

    而后捡起落在雪地里沾了血的羊钮金印,摸了摸上面的字后,将其抛在董通国尸体旁。

    “我只想对先零羌复仇,若先前还不够汉人与先零开战,如今死了一位持节出使的护羌校尉长史,便够了!”

    半日后,龙耶干芒才与跑散的使团吏卒们汇合,在众人问他可见到董长史时,龙耶干芒矢口否认。

    “董长史是追着你而去的。”

    龙耶干芒摇头。

    “我回头时,已经没人跟着了。”

    ……

    “究竟是谁杀了汉使?”

    与此同时,湟水之畔,赶来后面对董通国的尸体,先零羌大豪杨玉不喜反怒。

    “我说了要生擒,汝等怎带回来了一具尸体!”

    诸小豪缄默,没人知道是谁干的,在湟中,大豪指挥不动小豪,小豪吆喝不动部众是常有的事,虽然下令活捉,但羌人追高兴了胡乱射几箭是寻常事。

    先零羌虽有意回到湟水,但四十多年前的惨败,族中老人还记得,参与过那场战争的杨玉亦未曾忘记,所以先零羌屡屡试探金城郡,却一直没踏出聚众作乱,围攻郡县的那一步。

    倒是他的侄儿,正值壮年的犹非跃跃欲试,觉得这是一个绝妙的契机。

    “汉使前往罕开、卑禾,封了其大豪为羌王,你我却还是归义羌侯,这是侮辱,汉人已拉拢了小月氏,如今又要联合两部对付先零。”

    “再拖下去,等小月氏彻底臣服于汉,等罕开、卑禾和别部都背弃吾等,先零就要四面受敌了。如今死了一个汉使,就算先零不动手,汉人的护羌校尉也会出兵,打罢,立刻召集别部诸豪,解仇立盟,更何况,吾等还有匈奴单于相助!”

    “不错,汉人最恨人杀其使者,当年龟兹国只杀了几个吏士,就惨遭灭国,大豪切勿再有迟疑,汉人不封你为羌王,大单于封!”

    已来羌中两个月,屡屡怂恿先零叛汉的匈奴使者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却是任弘的老熟人,昔日的僮仆都尉醍醐阿达。

    醍醐阿达脸上那代表耻辱的疤痕尚在,汉使的死,对他来说也是大喜事:

    “只要先零进攻金城,大单于和右部将一同出兵,配合敦煌以南的狼何,夹击河西。先零只需要在河湟拖住汉军三个月,大单于便能踏平河西,让那片土地,重新变成羌胡的牧场!”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238章 为了部落!
    “任弘就是任侍郎,任侍郎就是任弘。”

    这是醍醐阿达近来才弄明白的事。

    搞了半天,他一度以为是“父子”的两个敌人,居然是同一个人。

    如此细细算起,从铁门关上那泡尿开始,到龟兹城的伏击,轮台城的大战,最后是对右谷蠡王和右贤王的离间。自己在此人手下屡战屡败,被撤去了僮仆都尉之位,这次右部派他来出使西羌,是最后的赎罪机会。

    不料又碰上这冤家了!

    “任弘凭了在西域的功劳,封为列侯,如今还做了护羌校尉。”

    过去任弘是小人物,如今小人物成了他,醍醐阿达恨得牙痒,打起两倍的精神来,势要让匈奴联合西羌的计划得以实现。

    他看向手中那汉人使者死后遗落的节杖,多亏了此人的死,战争已不可避免,今日先零羌便要在大榆谷与湟中诸羌会盟解仇,对汉人开战。

    这大小榆谷是先零羌成为湟中最强的依仗,此处三面环山,是一处温暖的谷地,严冬里居然没有外头寒冷,土地肥沃适合耕种。

    数万先零羌人聚集在此,被他们的帐篷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巨大的火堆,无数柏木堆积而成熊熊燃烧。先零羌的释比们披着虎皮,头上插着野鸡羽,手持羊皮鼓,围绕着火焰跳跃舞蹈。

    醍醐阿达听人说,这是羌人的传统,据传承部落史诗的释比说,不管是钟种研种,先零羌还是罕开羌,都是一个共同的祖先:弋爰剑。

    弋爰剑本是汉人(秦人)的奴隶,后来逃了出来,藏在石穴中,汉人烧火焚之。就在弋爰剑岌岌可危的时候,有景象如虎,为之蔽火,得以不死,这便是羌人能追溯到最早的历史,他们相信,是几波尔勒神赐下神迹,救了先祖,每次祭祀都要披着虎皮绕火舞蹈,并祭祀诸神的化身:白色的石头。

    今日,受到先零羌的号召后,河湟诸羌的首领都手捧各自部落的白石来赴会,有了白石,就不会在宴席上被伤害,哪怕有天大的仇怨,也得回到各自部落后才能交战清算,否则定会被几波尔勒神厌弃。

    先零羌的大豪犹非便在数到了几块白石:“卑禾羌、罕开羌果然未到。”

    先零羌里,真正拿主意的大害杨玉没有侄儿犹非那般强壮的体魄,他已经步入衰老,头发花白,浓密的山羊胡须垂在颔下,多一双羊角,便全然是一头心事重重的头羊。可部落大权仍牢牢握在手里,杨玉此刻把玩着从汉使那缴获的归义羌侯印,有些忧心地说道:

    “想必是得了汉人的王号,不欲与先零解仇了。”

    先零种姓繁盛,所有别部加起来,胜兵两万,零七零八的盟友兵力也有万余。

    若将卑禾羌、罕开羌拉拢,西羌足以举兵五万,虽不如四十年前第一次战争时那般强大,却也足以打得金城郡无还手之力,有望一举夺回河湟。

    可如今亏了那护羌校尉的奸计,本就与先零羌有隙的卑禾、罕开不欲参与反叛,西羌便少了许多胜算。

    他还担心另一件事:“先零的血亲盟友里,牢姐羌、封养羌、勒姐羌、黄羝羌、烧当羌,哪怕是最远的当煎羌都到了,唯独煎巩羌未来。”

    犹非疑心大起:“莫非是中了汉人的计,收了归义羌侯的印?”

    “煎良先前听了我的话,攻击了小月氏,试探汉人的动作,不会蠢到以为那护羌校尉会放过他。”

    想到这,杨玉站起身来:“天要黑,不等他了!”

    二人走向围坐在火堆旁的各部首领们,他们已经喝高兴了,正在且舞且歌,犹非作为主人,率先引吭而歌。

    “大树自有根,大河自有源;

    盟会不忘祭天事,应该好好来盘算。

    牦牛杀了十二头,白羊黑羊三十三;

    千斤肥彘宰九条,祭品供在白石前。

    篝火烧了十七堆,奶酒罐子摆中间;

    羌人欢庆幸福日,酒歌声中鼓喧天。”

    这一曲点燃了气氛,一个年轻的酋帅立刻接上,却是住在大允谷的烧当羌首领烧当,他将汉人送去的羌侯金印送了过来,表示对先零绝对忠诚,尽管他的部落种小人贫,只能出千余骑作战。

    杨玉当下便承诺,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烧当。

    烧当更加殷勤,拍着羊皮鼓应和犹非道:

    “大树从小芽长起,大河汇集着滴滴清泉;

    羌人能安居乐业,是前人用血汗来换。

    凭了祖先的智慧,弋爰剑的子孙才有今天;

    凭了祖先的勇敢,弋爰剑的子孙才居住在湟水两岸,

    歌声鼓声响彻云天,祖先的功勋数不完!”

    各位豪帅少不得都要来一曲,主题要么是歌颂祖先,要么是感谢主人宴请,轮了一圈,终于该杨玉了。

    杨玉已端坐在地上,缄默了许久,却见他站起身来,解开了裘服,大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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