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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诺!”

    安排完这些后,杜延年又点了张敞的名:“子高,你立刻带着几辆车,从朱雀门出去,将太常寺的七位博士接来!我要与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张敞知道,太常之下,一共设五经,七博士:齐、鲁、韩三家诗,外加礼记、尚书、公羊春秋、易。一个萝卜一个坑,得某位博士死了或者主动告老,才能补上。

    这也造成为了竞争这七个上岗名额,天下诸儒相互斗争很激烈。

    先前特别喜欢利用流星、大旱等灾异来批评朝政的尚书博士夏侯胜,因为乐游原天雷事件名声扫地,被赶出了长安。补上他位置的虽然还是尚书大家,却是与“夏侯尚书”不同的“欧阳尚书”。

    刺头挑去后,剩下的几个博士,都是会察言观色,肯听话的。

    当张敞抵达太常寺时,发现博士们也很惶恐,这次的事件,他们竟不知情?

    而等他拉着这群老家伙折返到未央宫北司马门前时,外面的局势已经控制住了,杜延年的法子确实有效,执金吾手下的兵卒亮了甲兵叫人意识到问题严重性,又一听赵广汉说,无故聚众闹事要去城外修沟渠,长安百姓果然丢下那百多名儒生,一哄而散了。

    只有事不关己的热闹,才是好热闹。

    而经常跟儒生打交道杜延年,最清楚博士们怕什么,板起脸,严肃地看着七人道:“我知道,此事当非诸位本意,但汝等白首穷经数十载,方有今日成就,欲毁于不肖弟子乎?”

    和热血方刚,涉世未深,容易被人利用的太学生不同。他们的夫子,都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家伙了,经历残酷的学术斗争才能混上这位置,让自己的学派成了官方承认的显学。

    他们暗地里可能会批评朝政,在著述立说时夹带点”春秋大义“的讽刺暗寓,可要其当面说国策和大将军的不是?绝无可能。即便在设西域都护府等问题上,也是派弟子冲锋陷阵,出了事开除其弟子籍了事。

    果然,先前首倡将新年号命名为“元霆”的公羊春秋博士赢公,立刻表态:“弟子们只是受人蛊惑,误会了大将军,吾等这就出去将其劝走!“

    少顷,当被执金吾包围的百多名儒生,见到玄武门缓缓打开,以及自己的呼声终于要得到朝廷回应,起身抖擞精神准备舌辩一场时,却愕然发现,里面走出来的,是自己那拄着拐杖,气急败坏的老师们。

    ……

    “民性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

    “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这是儒家“天地君亲师”的原则,虽然后世将君排到前面,可实际上,却是亲爹大于老师大于君主。

    嘛,毕竟君主只是给口饭吃的老板,一生可能会换好多个。

    而在门户之见严重的大汉儒林,授业恩师一辈子可能就只有一个。

    他们中确实有些铁骨铮铮的愣头青,不怕官府的鞭笞。

    却怕极了夫子的手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一阵斥责后,乖乖跟着走了。对博士弟子、如弟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被开除学籍,赶出门派更羞耻的事了,那在儒林圈子里是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

    于是一阵吵闹后,外面的赵广汉进来向杜延年报喜:“太仆,太学生和博士弟子、如弟子都散了,只剩下四十多个贤良、文学仍固执不去。”

    “我知道。”

    杜延年能不知道么?这些人,是他当年为了帮大将军斗翻桑弘羊,一个个查其名籍,精挑细选出来的。

    茂陵唐生、鲁国万生、汝南朱子伯、中山刘子雍、九江祝生,或有史鱼之节,或不畏强御,或能言王道,矫当世,皆能言善辩之辈。而都对盐铁、开边义愤填膺,当他们因为共同的敌人团结到一起时,战斗力极强。

    如此才能跟口才了得的桑弘羊打得有来有回,盐铁之议成了一场两种思想的碰撞,一些叙述,堪称精彩,而桑弘羊还真有辩不过他们,默然不对的时候。

    当然,这群人也不给他面子,说什么:“杜周、咸宣之属,以峻文决理贵,其欲据仁义以道事君者寡,偷合取容者众。”

    杜周,就是他父亲啊。

    而那之后,杜延年也故意将贤良文学们留在长安,一来向天下显示大将军敬重儒学,二来,杜延年的政治态度,也是反战的。

    他见国家承武帝奢侈师旅之后,年岁比不登,流民未尽还,认为宜修孝文明政,示以俭约宽和,这样才能长治久安。

    而贤良文学也持此议,虽然杜延年后来察觉大将军欲完成孝武夙愿,但还是觉得,朝廷里,最好别只有一种声音。

    可今日之事后,杜延年知道,贤良文学聚集于长安的日子,到头了,自己即便再高抬贵手,也救不了他们。

    “太仆,剩下这四十余名贤良文学不去,该如何处置?”

    杜延年闭上了眼,若换了他父亲杜周,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老爹杜周,最出名的事情就是审理边境逃亡士卒的案件,不论冤情缘由,一并处死上千名士兵,引得兵士闻风丧胆,再也不敢出逃。

    而杜周做廷尉那些年,也承孝武皇帝之意,兴大狱,诏狱里关着的犯人,多至六七万!偷儿、流民、逃奴、逃兵、偷税的、诽谤的,挤得诏狱严严实实。

    “若父亲来处置此事,肯定是杀得苍龙阙外人头滚滚,血从玄武门一直流到横门去啊。”

    杜延年摇摇头,他被称之为“小杜”,与其父“大杜”不同,性情宽厚,能不杀就不杀,便下令道:

    “先拘捕起来,待我禀明大将军,再行定夺!”

    ……

    杜延年得霍光授权,在外面处置此事时,承明殿里,对战争的筹备会议照旧。

    等任弘禀明义从骑及狼姓小月氏之兵可用于对付匈奴,增加在凉州的募骑人数,并在军中推行马蹄铁这三件事后,杜延年正好回来。向大将军及诸卿禀报说苍龙阙外百姓已散去,而太学生也被其师长劝走,只剩下数十名贤良文学以聚众闹事的罪名逮了起来。

    “这就解决了?”

    任弘是感到诧异的,算算时间,不到一刻,杜延年真是神速,高明,真是高明。有这样的能力卓越的手下,难怪霍氏能牢牢把持朝政,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

    不过任弘以为,此事能迅速平息,还是因为霍光足够镇定,在第一时间派出了最合适的人选,又如磐石般压着诸卿,避免了他们慌乱里出昏招。

    而遇上这种太学弟子闹事,最愚蠢的做法就是亲自下场与之辩驳。

    虽说真理越辩越明。

    但和儒生辩论,你只会越辩越晕。想在一件事上说服别人,是这世界上最难的事,一个人数十年经历形成的三观,哪是几句话就能改变的,即便是征辟贤良文学的杜延年也不行。

    而接下来就更有意思了。

    霍光先让负责管贤良文学和太学的太常苏昌,当场被勒令引咎辞职,当场就让这位九卿卸下朝服衣冠和绶带印章,引咎辞职!

    接着,大将军扫视群臣:“诸位以为,这些贤良文学,应当如何处置?大鸿胪,你先说。”

    鲁学大家,清流领袖,身为帝师的韦贤汗津津的,他很清楚此事的缘起,大将军也猜到了,这是将事情怪到自己头上了啊!

    他拜在地上,旁边就是苏昌留下的朝服衣冠,半响说不出话来。

    霍光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其他人。

    范明友恶狠狠地说道:“诸生聚众于苍龙阙前,有谋逆之状,应该严惩!”

    “下吏以为不妥。”

    杜延年摇摇头,站出来反对,这几十颗人头斩下去,将引发舆情的轩然大波,对大将军执政不利。

    田广明等人的看法,是下关起来慢慢审讯,但田延年却反对,这样会不会传出去后,引发郡国儒生效仿先前为魏相鸣冤的河南戍卒,串联起来,奔走为其发声?而这数十人罪不至死,放回去后,也就变成了儒林的英雄,真是太便宜他们了,这群儒生,骗廷杖抬高自己地位可是一绝。

    倒是看似与此事无关的任弘站出来道:

    “下吏倒是有个办法,既不引发舆情震动,又可叫诸生不能串联州郡,更能物尽其用!”




第268章 扫地出门
    任弘觉得很可惜,方才大将军霍光太镇定了,群臣都得在承明殿继续议事,他竟不能出去看热闹,瞧瞧杜延年是如何解决这次危机的。

    不过,百多人的儒生叩阙,虽是大汉首次,可放在两汉历史上,简直不值一提。

    要知道,到了东汉,儒学更盛,太学扩招,太学生们动辄上千人,叩阙就成了寻常操作。

    拦截丞相乘车,在皇宫门口集会上书有之。

    跟着师长陈蕃拔刃入宫欲除宦官专权者有之。

    爬到朱雀门阙上写“天下大乱”者有之。

    在州郡搞大串联,做清议和人物品评者有之,领袖被推举,什么三君、八俊、八顾,势力已经形成,从地方到中枢都有,瞄准外戚宦官就是干啊。

    难怪吕思勉都说:“今世学校,有所谓风潮者,汉世即已有之。”

    到了东汉末年,就发展成党锢之祸一条龙了,不过黄巾一起,还是“党人”们笑到了最后,但最终给陈蕃、窦武平反的,居然是西凉董太师。

    后世发生的事难以评价,但只就今日之事看,任弘以为,贤良文学的举动真是蠢透了。

    丝毫没有政治敏感性,任由情绪主导了理智,将霍光和皇帝都极力避免公开的矛盾,给一棍子捅开,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这下连任弘都猜不到,这对君臣会走向何种结果了。

    看霍光罢免太常,问责韦贤的架势,严惩诸生是肯定的,但又不好直接杀了他们。一来骤然杀戮容易引发舆情震动,影响伐匈之事。

    二来汉儒硬骨头不少,越杀越跳得欢。就像窦太后当年杀了协助汉武帝改革的儒生赵绾、王臧,关东儒林非但没有低头,反而有了一种殉道者的悲壮感,各学派联合在一起,之后十余年人才辈出,最后取代了黄老。

    但也不能便宜了他们,这些贤良文学打“赢”了盐铁会议,若这次轻罚,他们认为是朝廷理亏服软,回到地方后,恐将成为“八杰”“八骏”,继续鼓吹反战。

    于是任弘出面,给霍光提了个主意。

    “不如迁之!”

    大汉尚未有流刑之刑名,只有迁刑之谓,迁之偏远之地,以示惩戒,非奉诏不得返回,被迁者上路时的身份可以是刑徒、庶民或者官吏,根据需要改变,十分灵活好用。贤良文学们的罪责,应该也符合。

    精通律令,著有《小杜律》的杜延年不愿杀人,任弘此言却能救贤良文学们一命,遂道:“诸生确实有诽谤、结党、聚众之罪,虽不足死,但可迁之。”

    不足死?开玩笑,大汉的酷吏们,可是连“腹诽”这种罪名都能整出来置人于死地的。

    而杜延年的父亲杜周,更是专以皇帝之意为判狱标准,是放是杀全看上意,他是名言是:“前主所是,着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

    看来小杜与其父不同,是有底线的。

    这群儒生确实又不好杀,也不愿放,关着也不是个办法,踢得远远的确实是妙招,霍光颔首:“当迁何地?”

    任弘已经为贤良文学们考虑好新家了:”不如便迁去西域都护府!”

    “自从都护府设立,而西域胡王陆续来朝,皆慕大汉制度。鄯善王已征辟河西士人儒生为鄯善国官吏,学《论语》《孝经》,粗备礼乐,扦泥城被称之为小长安。”

    三年了,有了任弘当初的引导,鄯善国上层对汉化慕然成风,成了城郭小邦效仿的模板。

    任弘看着典属国苏武到:“下吏听典属国说,楼兰城主、姑墨王、龟兹三王、尉犁王,莎车王皆曾上书请求朝廷赐典籍,然空有典籍而无人教之,学字尚且不易,恐会误读经典,入了歧途。于是诸王又请求大汉派遣儒生士人入其国,然西域辽远,无人愿往。”

    “不如便让贤良文学前去,许以小邦祭酒之官。”

    任弘笑道“一来数千里路途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作为惩罚。二来,也能在西域推广教化。”

    “贤良文学们不是经常说,要以仁义、道德去感化胡人,畜仁义以风之,广德行以怀之么?眼下有了身体力行的机会,也不枉在太常给他们发的七年俸禄。”

    让这些白左去他们费尽心思要阻止建立的西域都护府,到第一线去,领略一下大漠风光,西域豪情,与西域胡人友好共处吧。

    虽然路上白龙堆什么的,肯定会有物故,但四十多人,起码能到一半吧。西域那么多小邦,一国扔一个去,回是回不来,只能老老实实扎根边疆,将满腔愤懑转化成将西域建设成礼仪之邦的动力,岂不美哉?

    更何况,已是《左传》传人的任弘还有自己的私心:

    “不扫干净屋子,如何另起炉灶?”

    任弘这建议一提,田广明觉得有趣,笑了起来:“西安侯此议,与孝武皇帝令狄山去边塞为亭长,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呸,瞎说什么,哪里一样了,明明是将他们放在最合适的岗位上。

    韦贤等人是听得冷汗直冒,他们没有任弘考虑那么远,也不相信他所谓的“教化蛮夷”,只当是借刀杀人。

    霍光沉吟了半响后,首肯了任弘此策:“此事要抓紧,廷尉早日判处,典属国要速速做好筹备,将人迁走。”

    言下之意,越早解决越好!

    这不寻常的布置,让最忠于霍光的田延年陷入思索。

    “大将军这是何意?”

    ……

    霍光主持的会议就是高效,短短一个下午,伐匈奴的筹备也议了,苍龙阙的风波也解决了。

    待承明殿群臣陆续离开后,大司农田延年却故意滞后,待殿内无人时,才走到霍光身旁低声道:

    “大将军,为何要急着将诸生判处迁刑,早早送走,依下吏愚见,此事背后定有推手,何不追查到底,抓出幕后主使?”

    “然后呢?”

    霍光没有看田延年,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远处的温室殿,那是皇帝的寝宫,从苍龙阙事发至今,半时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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