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位置:首页  >  穿越重生

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任弘朝他作重重揖:“若我此生只是个区区少吏,该如何为先祖父,为任氏,沉冤昭雪呢?”

    夏丁卯一愣,旋即有些动容:“原来君子一直记着这事!”

    “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大父冤死,距今不过十余年,小子岂敢忘怀?”

    看着远处在热浪下有些虚影悬泉置,任弘道:

    “夏翁,再与我说说,我大父任少卿的事罢……”

    ……

    “家主原籍河南郡荥阳县,他十五岁便在外奔波谋生,为人仆役,驾车去了一趟关中,觉得那才是豪杰丈夫应该待的地方,便留在了右扶风。”

    说起往事,夏丁卯难得露出了笑:

    “但家主初来乍到,没有为吏的门路,只能在武功县替人服役。”

    汉朝每个成年男子都有服役的义务,但也可以雇人代替,甚至由此滋生出一个行业来……

    “家主便从区区求盗、亭父做起,破了几个案子,成了亭长,那是最微末的小吏。”

    任弘颔首,心里却暗暗嘀咕道:

    “亭长可不小……”

    秦汉的亭长虽然只是地方基层单位,相当于乡镇片警,却能掌握武备,结交豪侠,秦末乱世中,不少人以此起家。

    比如那黑……

    黑心肠的高祖刘邦!

    那位任少卿自然比不了高皇帝,但放在天下太平的环境里,经历却也十分励志。

    据夏丁卯说,任少卿为人机敏,将亭部的恶少年治得服服帖帖,为乡人部署打猎的地点,分配麋鹿鸡兔公平无缺,受到赞誉。

    这一干就是十年,升为县中三老,又十年后,以亲近民众被提拔为三百石的武功县长。

    只不过,后来汉武帝出游至武功,任少卿因为武功县贫穷,不忍苛责百姓,没有准备足帷帐,而被免官。

    这真是飞来横祸啊,汉武帝和秦始皇帝一样,就喜欢满世界乱跑,次数多了,真搅得官民鸡犬不宁。

    任弘曾听几个来自河东,去往敦煌的治渠卒醉后提及,当年有位河东郡守,因为汉武帝巡狩时未能筹备好迎接事宜,绝望之下上吊自杀了。

    任少卿只是丢了官,算运气好了。

    只听夏丁卯继续道:“家主免官后,乃为卫将军舍人。”

    卫将军,便是卫青,做他和霍去病的舍人,这恐怕是那时最快的晋身之阶了。

    和倒霉悲催的李广不同,在这两位麾下混,是个人就能分许多军功。

    但问题是,进过卫家的门,就好比刷了层漆,这辈子都抹不掉,这大概就是任少卿悲剧的开始吧。

    后来,任少卿还真得到了皇帝青睐,官运亨通起来。

    他做过益州刺史,惩治了不少豪强恶吏,在蜀郡的一起案件里,还救下了沦为矿奴的夏丁卯一家。

    从那以后,夏丁卯就跟定了任少卿,成为其私从仆役。

    又过了几年,任少卿被任命为北军护军都尉,秩比二千石。

    然后,就赶上让长安人头滚滚的巫蛊之祸了……

    作为亲历者,夏丁卯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形,仍有些心悸:“当时卫太子已杀江充,发兵徒为乱,而左丞相刘屈氂则奉孝武皇帝之命,以官军围攻,双方大战于街巷,长安大乱,死者数万……”

    任弘明白原委了:“这时候,大父监护的北军,就成了胜负的关键?”

    北军是汉朝常备军的精锐,共有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等八校,任少卿作为护军都尉,则负责监护八校。

    一百多年前,太尉周勃便是依靠夺北军之符,方才剿灭诸吕。

    所以卫太子想要孤注一掷,首先要争取的,就是出身卫氏舍人,手握北军兵权的任少卿!

    夏丁卯搔头道:“这些老仆不太懂,但当时,卫太子确实乘车到北军南门外,召见家主,交给他符节,令其发兵。我随家主出营,家主向卫太子下拜,接受了符节,但回到军营后,却闭门不出……”

    看起来,任少卿在这起事件中,保持中立态度,没有帮助太子,也没有帮助官军。

    这场老子和儿子干架,他不想掺和。

    “家主这是诈受节不发兵,不傅会太子,孝武皇帝也未曾追究。”

    但等卫太子败亡后,情况却变了。

    “家主早时曾经因过错鞭打过北军粮官,那粮官怀恨在心,便乘机上书诬陷家主,说他接受太子的符节,许诺发兵,还索要事后的九卿职位,只是见卫太子不利才作罢。”

    夏丁卯切齿道:“孝武皇帝听闻后,竟信以为真,认为家主乃是老于世故的官吏,见太子起兵,想坐观成败,谁胜就支持谁,有二心。于是将家主下狱审问,月余后诛死!”

    这便是任少卿的一生。

    任弘过去虽也听夏丁卯提及其事迹,但这却是最详细的一次。

    “这皇帝老儿……”任弘暗暗吐槽,汉武帝性情暴戾多变还不是胡说的。

    就比方巫蛊之祸里,协助卫太子的人,基本统统诛灭。

    两不相帮的任少卿等人,有二心啊,杀了!

    而事后清算,曾攻击卫太子最勤勉的那批人,左丞相刘屈氂也惨遭腰斩灭族……

    得嘞,只要摊上这位陛下,卷进这趟浑水里,不论如何选择,就别想全身而退。

    哪怕汉武帝死了,有卫氏外戚背景的大将军霍光上台,巫蛊却仍未翻案!

    任少卿,依然蒙受着“逆臣”的罪名。

    而任弘这位罪吏子弟,则被放逐敦煌,遭体制禁锢,升迁饱受限制。

    夏丁卯年纪大了,提及老主人,一时间心伤不已,老泪打湿了脚底的沙土。

    往事就是这样,让人一会哭,一会笑。

    任弘宽慰了夏丁卯一番后,又追问道:

    “夏翁可知,那个诬告大父的北军粮官,如今在何处?”




第4章 人固有一死
    那个粮官,可以说是任氏不共戴天的仇人。

    提及此人,夏丁卯抬起头,原本悲戚的脸,满是愤怒!

    他咬牙切齿道:“我来到悬泉置后,曾向长安来的人打听过,听说那竖子善于钻营,靠着诬告家主的‘功劳’,一路高升,如今已是两千石的郡守大吏!这世道,真是忠良被戮,奸邪当权!”

    “两千石……”

    相当于后世高官了。

    任弘站起身来,踱步后回头问道:“他大概是早已忘了我这任氏遗孤了罢?”

    “或是以为,我熬不过敦煌的苦寒,或是因为,被流放禁锢的罪官子弟,再怎么折腾也很难重新起势……”

    区区悬泉置佐,对上封疆大吏,简直是蚍蜉撼树!

    想到这点,夏丁卯忽然有些害怕。

    不是怕自己怎样,而是怕任弘年轻气盛,反而招致灾祸,他继续劝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老家主翻案洗冤固然重要,但还是为任氏留下骨血更要紧。这件事,不急罢……”

    任弘却不作答,良久后才道:

    “夏翁。”

    “我大父字少卿,而他的名讳……是‘安’罢?”

    任安,这就是任弘祖父的名字。

    “我曾听夏翁说起,大父生前与太史公司马迁,是好友?”

    “没错。”

    夏丁卯回忆道:

    “家主与司马子长,乃莫逆之交!”

    “太初年间,两家便时常往来,司马子长曾游历全国,喜欢尝试不同地方的口味,为了迎接他,家主专程让我做过蜀郡的食物。”

    “后来,司马子长因李陵之事被下狱时,家主还替他说过话。”

    “之后二人往来不多,家主还做益州刺史时,曾派我给太史公送信,责以古贤臣之义,但司马子长始终没有回信。“

    “直到家主下狱待诛时,司马子长才去探望……”

    夏丁卯指着任弘:“对了,当时老仆在外,倒是君子,与家主同在牢狱之中!”

    “我在?”任弘仔细想了想,但在记忆里,丝毫没有这场景。

    所以司马迁和任安诀别的场景,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任弘全然不得而知。

    倒是夏丁卯有些感激地说道:“司马子长当时已为中书令,重新得孝武皇帝信任,尊宠任职。老仆事后才听说,任氏未被诛灭三族,君子得以存活,多亏了他周旋,太史公,是任氏的大恩人啊!”

    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任弘颔首:“我牢记于心。”

    他心里想的却是:“可惜太史公已经故去多年,不然我还能去长安投奔……”

    但也就想想,因为普通人想要从敦煌去长安,光是向官府申请传符的过程,就艰难到让你怀疑人生,若是私逃,一路上更有无数置所关隘的盘查在等待。

    想到这,任弘却又对夏丁卯神秘地说道:“其实太史公,是给过大父回信的。”

    夏丁卯看向任弘:“君子何以知晓?”

    任弘道:“半年前,遭遇沙暴后,我不是沉睡数日么?期间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许多事情,也包括太史公与大父的狱中诀别,还有,太史公写给大父的回信,历历在目,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上面的一句话……”

    此事颇为神异,夏丁卯有些诧异,睁大了眼睛:“是什么话?”

    眼前,有一片胡杨的叶子轻飘落下。

    远处,有万年不变的祁连雪山傲然耸立。

    任弘轻声道:

    “他说,人固有一死。”

    “或轻于鸿毛……”

    “或重于泰山!”

    ……

    夏丁卯品味着这句话,良久才道:“我尤记得司马子长的谈吐,如此言语,像是他的话,这莫非是君子少时在狱中所闻所见?”

    “或许是吧。”

    任弘是鬼扯,这句话,他明明是从后世选进语文课本的《报任安书》里看来的。

    那句经常挂在教室墙壁上的名言,谁能想到,这封司马迁最终未能寄出的绝笔书信背后,竟有这般曲折的故事……

    他心中感慨万千,嘴上却继续跑火车:“我以为,时隔多年,这句话能入我梦,必有深意!”

    任弘认真地说道:“夏翁,大父蒙受冤屈,喋血京师,你我牵连远徙,遭了多少罪过屈辱!”

    “那仇家如今是将吾等忘了,可若有一天,他忽然想起来呢?我若满足在悬泉置里做小吏,日后岂不是要如小蚂蚁般,被轻易碾死?”

    “我更不愿这一生,一直被不白之冤禁锢住,最终死得轻如鸿毛。”

    “那个诬告大父的仇家,他纵为二千石又如何?树大根深又如何?”

    任弘指着地上道:

    “我如今虽只是敦煌戈壁滩上一颗小石子。”

    “但往后,定要成为一座高千丈,重万钧的祁连山,将仇家活活压死!”

    这只是说服夏丁卯的借口,哪怕没有那任氏的仇人,没有这不白之冤,自己既然能来到这个时代,亦当在时间长流中留下痕迹,而不是了无声息。

    夏丁卯仰头看着少主,还记得从关中来敦煌时,一路艰辛,风雪中,自己将任弘背在身上,是那般幼小轻飘。

    不知不觉,他已变得如此高大。

    “不愧是任少卿的子孙!”

    夏丁卯壮其志,翘起大拇指:“君子这股犟气,真像极了老家主。”

    说到这,夏丁卯一下子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激动地说道:

    “君子自从遭了那场沙暴后,就好似变了个人,为悬泉置出谋划策,还教了老仆许多新颖菜式。老仆最初还以为是效谷县的郑先生有大本事,让君子有如此大的变化,可后来打听又并非如此,如今看来,莫非也和那场梦有关系?果真是老家主庇佑啊!”

    “咳,必是大父有灵,让我开了窍。”

    任弘连忙转移话题:“如今我禁锢在身,像大父那样,从亭长慢慢积功到县令,寄希望于从一介小吏里脱颖而出,这条路已走不通。”

    至于汉朝选拔地方人才的途径,察举的四科取士,也与他无缘。

    用后世的话说,连政审那关都过不了啊……

    所以眼下,只剩下了一条道!

    “赶上大汉重开西域的风口,以奇功奇节,突破这层禁锢!再设法回长安去。”

    禁锢之法,对军功并不适用。

    再往后怎么走,任弘是有长远计划的,只要保证在三四年内去到长安,他就能赶上下一个千载难逢的风口。

    因为任弘知道,大将军霍光,未来还要玩一出大的……

    “君子请放手去做!老仆拼尽这区区性命,也会帮你到底!”

    但夏丁卯也有些发愁:“前段时间,那西部督邮得知君子身份后,便打消了提拔的念头,君子要如何让傅介子激赏于你?往后能带你出使西域?”
12345...360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