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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常惠默然,二十余年了,解忧还是老样子,说谎时,眼睛会往边上瞥,嗓音也会大一些。

    她声音低沉了起来,这次轮到实话了“反倒是陪细君公主与我来到乌孙的数百陪嫁奴仆,皆是苦命人,被迫远徙,与亲友离别,在乌孙陪了我数十年,水土不服,食物不甘,黑发熬成白发,疾病死去大半,儿女都老大不小了。”

    “而如今,因我一意孤行要陪吾儿死守热海,拒绝了常大夫、义阳侯提议撤离之策,使得众人与我一起处于险境,朝不保夕。”

    解忧朝常惠长拜,话语里满是歉意“而翻山越岭来救我的常大夫、义阳侯以及戍卒士伍,也因我一人之过陷于孤城。”

    汉军是十分强悍,能在野战里两千破万骑,但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军围攻,即便坚守到春天,损失也必定惨重,而援军真的会来么会不会重蹈孝武晚年的大败。

    解忧不愿他们再为自己付出牺牲了,遂道“解忧心中惭愧,无以为报,诸位伴我助我,现在,该轮到解忧站出来,用最简单的办法结束这场已败的战争,让我的奴仆归乡,让将士们回家。”

    “公主此言,是想要羞杀常惠,羞杀城中数千汉家儿郎么”

    常惠是真动怒了,他起身往前几步,越过了乌孙太后与外臣交谈适当的距离,声音也动了情绪。

    “解忧,当年常惠羁于匈奴,甚至传闻说我与苏公都死了,阻止不了你为大汉和亲乌孙。但今日,常惠绝不会让你再辱”

    “常大夫。”

    解忧察觉了常惠称呼的变化,肃然道“请注意你的举止,我不再是那长安戚里罪王女孙,而是大汉公主,是为肥王育有三子二女的乌孙太后。”

    “而你也不再是无人知晓的使团假吏,而是光禄大夫,持节使者。”

    她的话语绝情而又实际“这些带私情的话,不该从常大夫嘴里说出来,那是在侮辱汝所持汉节”

    “我不知朝中是打了什么心思,故意让常大夫为使,但请记住,你不是安国少季,而我也不是樛王后”

    南越国的樛王后乃是汉人,在嫁给去长安为质子的南越第三任君主赵婴齐前,曾与安国少季有过一段恋情。赵婴齐死后,樛王后成了太后。

    汉武帝特意遣安国少季同终军出使南越,成功睡服南越太后,让她谋划南越内属之事,虽然这事最后因南越国相吕嘉叛乱黄了。

    常惠知道自己失态,只好退后数步。

    是啊,时代的洪流将她们分开。

    时代的洪流又让她们重聚。

    却只能发乎情,止乎礼。

    常惠心中嘿然,若能一起死在赤谷城,倒也是段不错的故事。

    “楚主说得对。”常惠平复情绪“我是常惠,而君为解忧,与安国少季、樛王后自然不同。”

    “所以我知楚主绝非轻言屈从之辈,和谈投降之事,切不可为。”

    “楚主也应知常惠至此,是本于公心,大将军给予我的使命,是保楚主周全,这关乎大汉国体公主辱则大汉辱”

    他指着外面守夜站岗的汉军士卒“每个来此的人,或是主动应募,为了钱帛、为了功赏封侯之志,或是听说过公主的事迹,主动请缨参战。怕死的人,不会越过大漠雪山来此绝域。非但常惠会劝阻公主,外面每一个将士,都会以死阻拦”

    解忧巡视伤病时已发现了,虽然元贵靡败走,赤谷陷入重围,但汉军并未陷入绝望。

    她看到傅介子靠在木墙底下呼噜连天,丝毫不怕箭扎在外面叮当作响;冯奉世就着火把的光默默在简牍上记述他的见闻;孙千万啃着食物谈笑依旧,郑吉一边打哆嗦,一边念叨着这赤谷比会稽冷太多。听上去是想家了,但无一人神情是绝望,仿佛被围困,以寡敌众对他们来说只是家常便饭。

    这就是傅介子的兵,是任弘的袍泽们么

    常惠道“还请公主信任吾等,也请相信,大汉援军必能击破匈奴抵达热海,道远也一定会来,或许他已离此不远了。”

    解忧有些不解,她与任弘毕竟只见过一面,看出他是个优异的年轻人,有勇有谋,能俘获女儿芳心,但其智勇真到了这种出神入化程度

    “明明吾婿没有任何消息,甚至不知方位,为何常大夫与傅公都料定他能千里驰援”

    她问过傅介子,但老傅在女人面前是个缄默的家伙,当时只回答“就是知道。”

    此刻常惠则大笑道“看来楚主对贵婿的了解,远不如我和义阳侯啊。“

    这一番对话,倒是让解忧心中块垒顿去。

    虽然照亮她生命的两个太阳先后落了,但只要愿意抬起头,就能发现,周围依然处处是温暖和希望。那是常惠,是冯嫽,是千里来援的女婿。还有数百愿意共死的忠仆,两千余来自母邦守护她的好儿郎。

    “是解忧露怯了,惭愧。”

    解忧向常惠致歉,不论结果如何,她决定再相信一次。

    选择希望

    就在这时,与几个奴仆一起站在门边,不时往这边瞧的冯夫人听到外面禀报,立刻匆匆走来,打断了二人的交谈“公主,常大夫。”

    “城外出事了”

    赤谷城外,数十口大陶釜中加入了热海打来的咸水,正架在土灶上,松木柴噼啪燃烧,让釜中滚烫沸腾,这是狂王从元贵靡军营中缴获的战利品。

    一整日的强攻未能奏效,且死伤不小,这让狂王那时好时坏的狂暴又发作了。

    他异常焦躁,为了恐吓城中守军,居然将几个被俘的元贵靡亲信绑到城前斩首,然后将人头绑在马尾上拖着到处跑,直到稀烂没了形状。

    更残忍的还在后面,狂王一声令下,将前几天战斗中捉到的数十名俘虏,当着赤谷城众人的面,丢入釜中用沸水活活烹煮,惨叫声不绝于耳,屎尿恶臭混合在糜烂的肉汤中。

    这场面,连狂王一方的贵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偏过了头。

    而狂王喝了酒,正无处发泄,见有贵人不忍目睹,竟令人将他抓来,强令人将那颜色可怕的人肉汤灌下去,又看着呕吐的贵人哈哈大笑。

    “等抓到元贵靡,再让汝等都喝喝他的肉汤”

    狂王果然还是狂王,作战时的那份理智,在大胜后已被狂妄所取代。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赤谷城中的汉人并未因此这可怖一幕而动摇,傅介子像看一个白痴似的看着狂王表演,冯奉世更面露喜色,直接说了出来

    “这狂王是在帮城中守军立决死之心啊”

    确实,连城中最脆弱的一环,刘万年手下那一千莎车兵,面色惨白之余也绝了侥幸之心了这样残暴的敌人扬言出城便免死,谁信啊

    但狂王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继续让译长骑着马靠近赤谷城劝降

    大概是因为傍晚解忧公主令人勿要射杀他,译长更加胆大,举着火把靠得更近了,指着城外暴行恐吓不降者便是被烹煮杀戮的下场

    在译长的呼喊中,一个身影走近城垛,是解忧公主,她方才始终在担忧地看着那些俘虏,好歹没有元贵靡、右大将的身影。

    但城外的暴行,让解忧的心中愈发愤怒,她几步上前,伸手接过了郑吉手里的弩机,在傅介子和常惠略为诧异的目光下,熟练上弦,端起来瞄准了译长,射出一箭

    译长的马挨了箭将其甩了下来,他大惊失色,丢了火把,抱着头,狼狈地往后逃跑,身后是解忧公主的声音。

    “回去告诉泥靡小儿。”

    “他要战,那便战叛军的血会染红赤谷城的木墙,我会将他的尸体挂在热海的高峰上,头颅用最好的盐腌制,送给他年迈的母亲。”

    “苍唐厄尔将见证,谁才是乌孙的太阳”

    解忧全然没了昨日的沮丧,既然夫、子一死一败,让她绝望失望。

    那就由她自己,来做那颗激励众人拼死一战的太阳吧

    解忧的激将奏效了,震天的号角响彻城外,被激怒的狂王让人将所有部众统统叫醒,他决定在天明后,对赤谷城发动更加猛烈的进攻他们将付出巨大的伤亡。

    而东方的天空微微发紫,夜色将尽。

    黎明,快到了

    s第二章在下午。




第322章 黎明
    屠杀是在黎明时分开始的。

    鼓点、号角、胡笳、羌笛、马匹嘶鸣,金铁相交的尖锐响动。

    若呼最初还以为是梦,直到被部下从宿醉的熟睡中推醒,才知道这些声响就发生在外面,连忙握住了刀!

    “有敌”

    部下也满脸惊惶:“翕侯,是匈奴人,是那千骑长阿提拉!他们冲入了吾等营中,见人杀人!”

    若呼没反应过来,匈奴人不是狂王盟友么他们抵达后要吃要喝,食物必须得是新鲜的牛羊肉,不要硬邦邦的干酪。喝水得是从很远的溪边盛来的清澈甘泉,若是浑浊有杂质的河水直接打翻在地,再甩手给乌孙人一个大耳光,说他们居然对匈奴不敬。

    有些过分,但毕竟是外邦友人,若呼按照狂王的吩咐无不允诺。

    而那位阿提拉千骑长自己昨夜也伺候得很好啊,又是亲自炙肉陪酒,阿提拉抿一小口,他则干一角杯,还亲自上场为其跳舞,最后又送了两个卷发碧眼的乌孙女子入帐伺候。

    都恭顺成这样了,匈奴人莫非还不满意,酒醉发疯

    若呼还想去交涉一番,刚出门就挨了一阵箭雨,发现对方是动了真格,顿时大惊,虽然匈奴人前段时间在伊列水大肆劫掠,但对狂王军发难还是头一次。

    “莫非匈奴想要与乌孙决裂,好在战后霸占伊列水和热海”

    若呼想要带人撤走,却发现营地周围都已经被包围了,这次不是匈奴人,而是不知何时偷偷摸过来的汉军,而若呼安排的斥候,昨夜早就被”阿提拉“派人给端了。

    汉军堵住营地出口,材官们就蹲在地上端着弩机,跑出来多少杀多少,辛庆忌带骑从在附近游弋,确保一个人都逃不出去。

    而营地里的休屠人、小月氏人则负责干脏活,重拳出击,一帐接着一帐抓人杀人,狂王放在谷口的人不过五千,有心算无心,各自为战的反击根本无法与成建制的杀戮抗衡。

    等若呼被五花大绑带到汉军将领面前时,发现这是一位年轻的将军,正坐在昨夜若呼招待“阿提拉”的厅堂里,捏着烤肉的大铁叉,一手撕着炙羊的肉,阿提拉千骑长则恭顺地站在一旁。

    “真别说,乌孙羊的味道,就是比关中羊好啊,真是怀念。”

    等等,这汉将说的居然是乌孙话!

    汉将嘴里嚼着肉,吮着食指上的油腻,看向惊惶不安的若呼,用他跟老婆在床上学来的外语问道:”你就是刺杀了肥王的若呼翕侯“

    若呼没有回答,心里猜出了此人的身份,难怪如此眼熟,几年前在乌孙国夏牧场,此人曾舌战乌就屠,力劝肥王出兵支援轮台汉兵。

    “你……是任弘。”

    “居然还认得我。”

    任弘吃饱喝足,将剩下的羊肉扔了,铁叉放在塘火中耐心炙烤,上面的剩下的羊油滋滋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味道。

    待其烧到通红冒烟时,任弘这才满意地取出,缓缓走向若呼,每一步都踩得很慢,直到将尖锐的铁叉刺进了若呼的肚子里!拧了一拧,让他的肠子与滚烫的叉尖紧紧缠绕。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代舅翁肥王,向你致以问候!”

    ……

    已经被屠戮一空的谷口营地中,若呼还在痛苦哀嚎,任弘那一叉不致命,足以让若呼在地上疼一整天,慢慢流干血或因感染死去。

    守在外面的辛庆忌、张要离过来禀报:“君侯,没有放跑任何一人!”

    “大善。”

    任弘松了口气,多亏了赵汉儿和金赏手下的休屠人啊,乌孙人根本无法想象汉匈两邦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关系,方能兵不血刃拿下山口。

    眼下各曲皆已越过了山口,先搬出若呼营中草料粮食,让马匹饱餐一顿。人能饿着,马可不能,从日逐王庭至此又是一千多里地,加上是冬日行军,可将马儿们累坏了,死亡不少,幸亏有一路俘获的战马补充,否则汉军连一人一马都维持不了。

    任弘站在谷口,看着士卒一屯接一屯从他面前经过,虽是千里奔袭,但众人精神气好不错。

    仔细算算,这两个多月里,他们也打了五场仗了。

    一战于黑戈壁追亡逐北,二战于车师国飞檐走壁,三战于焉耆城牛鬼蛇神内外夹击,四战于日逐王庭薄雾奔袭,第五战便是方才。

    都不是什么硬仗,有时甚至是单方面的屠杀,任弘用计谋让事情变得简单,最大程度减少了己方的伤亡。

    一支初出茅庐的军队,一出山就遇到强敌,可能第一次就崩溃完蛋了。这些凉州兵就需要一连串的顺风仗,让所有人尝了甜头,沾过血拧成一股绳。

    人言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但这支“西凉铁骑”,却已达到了建成以来士气的最高点!

    可接下来,他们还要面对五倍于己方的狂王军主力,西凉铁骑的第一场硬仗,就要来了。

    三军皆已翻过山岗,只剩任弘骑着萝卜站在上面,向西远眺,他已经能望见数十里开外,那波光粼粼的深蓝热海,湖边渺小如一粒红豆的赤谷城,和将其团团围住的黑云。

    黎明到来,任弘的身影,与他背后升起的朝阳重合。

    “常兄。”

    “楚主。”

    “老傅。”

    “我来了!”

    ……

    十月初九夜。

    那个昨夜在赤谷城前,被狂王逼着灌下人肉汤的贵人名叫“多斤鞬”,乃是乌孙诸翕侯之一,领地在伊列水下游。他此刻正带着数百部众在黑漆漆的营外二十余里外慢慢绕着,他们是奉命来巡视戒备。

    多斤鞬一边骑行,一边喝水漱口,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一整天,哪怕将肚子里几天食物都吐出来,又灌水再吐了一次,他嘴里依然是那恶心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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