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任胜却觉得这诏书是真的:“大汉精锐尽在塞外,宵小心存侥幸,在内作乱不可不防啊。”
田延年摇头,理性分析起来:“刘胥虽武力超群,然色厉内敛,其兄刘旦诛灭时他尚不敢有动作,何况今日?臣还听说,他对今上为帝也颇有抱怨,恐怕恨不得皇帝速速驾崩,皇位就轮到他这孝武仅存一子头上,如何肯应命举兵?“
“而臣与田顺相识,他虽有逗留畏懦之实,但数年来对大将军唯唯诺诺,更不会舍身犯此大险,纵然兵临城下,他身后还有四位将军,如何能活?总之,此诏令太过荒唐,多半是对朝局一知半解之辈痴心画策而已。”
霍光却叹息道:“更荒唐的事,大汉又不是没有过,淮南王恭顺长者,而田蚡孝武皇帝亲舅也。这二人甚居然合计谋反,事泄之前谁能想到?孝武皇帝也愕然不已。”
他冷笑道:“且这等荒唐之令,倒是很像县官做派。”
霍光对刘贺的观感,在其即位前还尚可,但典礼后就原形毕露,越来越让霍光觉得,这皇帝不是他想要的平庸之主,而是太过不惠,太拎不清了!
他以节杖绶印等名、器予昌邑旧人,就完全暴露了本性。被霍光将安乐下狱警告后消停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开始耽于淫乐游猎,若只如此也就罢了,可近来温室殿的眼线回报,说刘贺时常口不择言,指责大将军和尚书台,近来还在看《孝文本纪》。
霍光自己没看过,立刻让太史将石渠阁中所藏太史公书也取来一观,他的关注点除了汉文帝韬光养晦外,就落在大汉功臣周勃的凄凉下场上了。
皇帝啊皇帝,你想干什么?
很快,刘贺果然按照学来的诏书画起虎来,准备大肆封赏群臣收买人心,尤其是欲加封苏武为列侯!
嘿,当年燕王刘旦对霍光大肆抨击,其中一个借口便是为苏武叫屈:“臣闻武帝使中郎将苏武使匈奴,见留二十年不降,还仅为典属国。今大将军长史杨敞无劳,为搜粟都尉。”
刘贺自作聪明,殊不知是触了大将军霉头了。
这有毒的讨好,霍光自然不吃,直接令尚书台找了个由头封还,同时关注起了石显此人,让任胜派人监视。
然后就出了这桩事。
任胜低声提供他查出来的信息:“已确定过,这诏书上的印章,确实是玉玺,天子之玺赐诸侯王书,皇帝信玺发兵徵大臣,没有盖错。”
“而温室殿中的尚符玺郎也证实,昨夜皇帝带着石显召他来见,令其出六玺,有屏蔽众人与石显密谈。等尚符玺郎今晨入内收玺时,发现玺盒开启尚未封上,昨夜刚刚被用过。”
而大汉天子本人,此刻还在寝宫里宿醉酣睡,对外面的事全然不知呢,他昨晚被石显灌得太多了。
任胜觉得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低声道:“大将军,不论如何,这诏书确实是皇帝授意石显所制,天子昏聩啊,以奸佞为忠良……”
他停住了嘴,但霍光知道他想说什么,目光瞥向陷入沉思的田延年。
“子宾以为呢?”
“下吏先前就曾言,若天子圣明,谒不谒高庙又有何干系呢?将军为国柱石,审此人不可,自然应该建白于皇太后,更选贤而立之。”
田延年拜倒在地,言辞诚挚:“下吏很想这般说!”
“下吏甚至能举出史上许多例子,诸如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大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
“但大将军,恕下吏多言,此事尚有太多疑点,不可轻易动手。”
确实是疑点重重啊,而任胜能力有限,能摸清楚的只是冰山一角,外面的夜,从未如此黑过。
倒是田延年细细替霍光分析起来:“石显既受诏书,为何会在消失大半日后,忽然死于宫外,真是自刺?为何这诏书只烧了一角,还将有印玺的部分留下了,依下吏愚见,石显身后定还有人操控,或许此事从头到尾,都是阴谋!”
他抬起头,道出了真相:“想要诱惑大将军废帝的阴谋!”
“子宾就是子宾啊。”
霍光盯着田延年,心里感觉松了口气,稍微解除了对他的深深怀疑:“你接着说。”
田延年道:“有时下吏试图去琢磨某人举动时,可做最坏的揣测,揣测其言行最恶的可能,最后问自己,其意欲何为?”
霍光当然记得:“当年上官桀欲以女孙入宫为后,子宾就曾劝我,说上官此举恐对老夫不利,一旦羽翼丰满,就要与我决裂了,后来果如你所言。”
田延年笑道:“然也,大将军不如反过来推测,仔细想想,废帝对谁最有利?”
一个个令人心惊的问题,被田延年抛出:
“若今上失位,新的皇帝,会是谁?”
“若新帝登基后,谁又将得到最大利好?”
反正不是他田延年啊!
任胜倒是想起来了:“我奉大将军之令查过,那石显乃是齐地济南人,其父辈在长安为官,坐巫蛊事而被诛杀,石显下蚕室,他初入未央时只是个小宦者,在掖庭令张贺手下做事,然后被张贺推荐去了石渠阁,最后才是尚书台中黄门。”
“而石显的母亲及兄弟姊妹,也在长安考工为奴,近年才被赎出,却不知去向……”
说到这,任胜感到一丝心悸,已经不敢往下想了。
今上失位,那排除广陵王和燕王诸子外,皇室的近亲,就是自请北上参军的“皇曾孙”刘病已啊!
刘病已为卫太子亲信,掖庭令张贺养大,张贺做过石显上司,以其机敏识字为右,推荐他进了石渠阁。
而张贺……
“是富平侯、右将军张安世之兄也!”
田延年冷冷说出这个名,朝中二号人物张安世,平日与他也极其相善,二人经常宴饮往来,张安世恐怕万万想不到,老田会忽然将黑锅砸他头上。
一件又一件看似不相关的事,被线索串联起来:张贺虽死,但他的继子,也是张安世之子张彭祖与皇曾孙交往颇密,富平侯也未阻止,这之后不久,刘病便请命参军北上。
而刘病已住在尚冠里中,与西安侯任弘相善,甚至认了亲戚。任弘从杨敞家取得太史公书,据说刘病已常借阅抄录,他肯定看过孝文本纪。
张安世家善于经营,经常购买奴仆,在下杜的庄园里养着七百多人。
让人耳目迷茫的黑夜似乎消散了,在田延年指引下,任胜仿佛看到,一个幽灵,卫太子党的幽魂在长安上空徘徊!
任胜低声说出这些推断后,田延年顺着他的话颔首:
“下吏正是担心,此事是有人见孝昭驾崩,故而动了心,想要为卫太子叫魂啊!”
“任弘远征在外,是否相关下吏不知,但右将军张安世就在长安,不可不防。”
田延年说到这有些难掩情绪,失了声。在大将军面前耍花招,除了自己,恐怕再没人敢了。追随了二十年后,君知臣,但臣更知君!
至此,田延年的谋划,终于完成了第二步!
霍光始终沉吟没有表态,最后才下令道:
“任胜,入未央宫,让霍禹、霍云、邓广汉紧闭宫门,近臣中黄门持兵,虎贲、羽林、郎中署皆严宿卫,宫府各警,昼夜行陈。”
“再让杜延年去北军走一趟,五校绕长安城屯兵!”
不管结果如何,这都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和孝昭驾崩那夜一样长!
任胜领命而走,霍光则拍着田延年,给了他一个任务。
“子宾,你去富平侯府,将右将军请来。”
霍光笑道:“自从上官桀谋反之事后,老夫很久没和张子儒夜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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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2章 伊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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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霆元年八月十一,夜漏未半,天色格外阴沉,乌云遮蔽了星月,这种久阴不雨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多日,初秋的长安城炎热而沉闷,让人恨不得闪电快些撕破层云,痛痛快快来场骤雨,哪怕它会让现有的世界面目全非。
田延年很期盼这样一场雨,他正在大将军幕府偏厅里,有些坐立难安。
先前奉霍光之命,张安世已被请来,二人一路同车谈笑,如同往日般亲密。
而大将军让张安世入内谈话,田延年则留在了偏厅待命。
这地方让田延年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还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吏时,供职于大将军幕府,就经常在此等待大将军接见。
大将军慧眼识才,提拔了他为长史,剿灭上官桀、桑弘羊时田延年出了大力,又被提拔为河东太守。河东乃是大将军故乡,诸霍云集,豪强违法,田延年选拔尹翁归等以为爪牙,诛锄豪强,奸邪不敢发,由此扬名。
河东在文景时出了一位酷吏郅都,号称“苍鹰”,田延年因为身材矮胖,眯起眼睛的样子好似枭鸟,被河东人称之为“苍枭”。
后来入朝为大司农,跻身九卿,进入中朝,也算功成名就,可随着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田延年就越发担忧。
为自己,也为霍氏。
自古以来,鲜有位极人臣而能善终者,更别说刘家天子薄恩寡幸是出了名的。从刘邦起就是如此,淮阴侯或许是冤案,彭越之诛实在太过凄惨,萧何也不得不自污。
孝文、孝景就不必说了,对国家有大功的周勃父子、晁错都没有好下场,孝武性情乖戾,亦是伴君如伴虎。
若是大将军持家有方,家眷低调做人也就罢了,可偏偏事业上堪称完人的霍光,家中事却一言难尽。就拿霍夫人显敢干预皇帝宫闱之事来说,田延年就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比自己胆子还大。
他冷眼旁观,只觉得就算大将军能够善终,霍氏恐将族矣,连他们这些霍氏故吏,也要一起陪葬。
劝是没法劝的,大将军不喜欢别人干涉他家事,身上的霍氏印记也洗不去,他田延年,也是个从一而终的人。
那就只能想另一种办法了。
“既然能有田氏代齐,为何就不能霍氏代汉呢?”
这心思在数年前萌生,但孝昭在时,田延年不敢有所动作,可天亡刘汉,孝昭早逝,新天子又是这般德行,真是天赐良机。
他此番利用石显博得刘贺信任,纵其欲而使之放,养其恶而使其成,让大将军越发厌恶皇帝,顺便将在地方握有实权,会危及霍氏的田顺、广陵王除去。
然后再将大将军可能产生的怀疑,引到刘贺之后最可能继位的刘病已,以及张安世那儿去。
借废立试探朝臣之意,借讨伐匈奴为霍氏立威,补上大将军没有武功的短板,然后再慢慢造势。
田延年不天真,田氏代齐耗费百年时间,霍氏代汉,少了十年绝不可能。
正在他踱步时,任胜却回来了,在那蠢皇帝并未察觉的情况下,未央宫已经悄悄戒严,杜延年也已去北军调霍光的女婿等在长安布防。
任胜还带回了一个消息:“多亏了大司农提醒,我方才让人查了查市坊中,近来确实有个传言。”
“哦?”田延年故作好奇:“是何传言?”
任胜嘿然:”说是孝昭元凤三年时,上林有柳树,枯僵复起,虫食叶成文曰,公孙病已当立!”
元凤三年,孝昭一度病重,导致当时谣言并起,不过这种传言当时不传,时隔数年才追溯,是不是太假了?
“彼辈太明目张胆了。”田延年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是想要借舆情,为皇曾孙造势啊。”
任胜颔首:“如此更坐实,确实有人在暗中密谋。”
田延年微笑不语,其实元凤三年时,真出了一件异事,那就是泰山大石忽然自己立起。
鲁地大儒眭弘就此事上书,称:“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
那会正值大将军开完盐铁会议,除掉上官氏,权倾朝野,天下称誉,儒生当时也很喜欢他。眭弘投机唆使此事,所指的贤人是谁自不必说,却不料被霍光以妖言惑众处死。
但就是那些话,让田延年生出了“霍氏可代汉”的念头。
不过他也意识到,大将军似无此心,这一关很难过,这也是田延年不敢暴露目的的原因。
“张安世一贯善于作伪,花言巧语,我这就进去将此事禀报大将军。”
任胜入内后,田延年松了口气,这件事,应该能加深大将军对张安世的怀疑吧。不管张安世如何否认,刘贺若被废,获利最大的确实是刘病已,和与之有抚养之恩的张氏。
或许还有刘病已的“姑父”任弘,但大将军对此子态度很暧昧,暂时动不得。
而在田延年的计划里,张安世,是必须被翦除的人!
此人作为张汤之子,有过目不忘之才,生性谨慎,以父荫任为郎官,汉武帝时便担任过尚书令,执掌尚书台,协助孝武处理政务,孝昭时任光禄勋。
那时候,提及张安世,众人下意识只道他是“张汤中子也”。张汤出了名的会得罪人,最后死于朱买臣等人拼死举咎,同归于尽,朋友不多,仇人却一堆。
可张安世性情与张汤全然相反,汤刻而憸,安世慎而共,汤胆大安世小。最爱做的便是替郎官郎卫们掩盖过错,有人小便被举报,他宽恕;有人奸淫官婢,婢女之兄来告状,张安世反而痛斥处罚了她们,表示一定是女婢穿得太少勾引了正直的郎卫!
这种本该被唾弃的行径,却被认为是隐人过失,功勋子弟们大加赞赏。
张家的交际网,慢慢就从仇人多朋友少,变成和谁都是朋友了。
到了上官桀、桑弘羊作乱时,张安世作为光禄勋控制郎卫,成了让霍光取胜的关键之一。霍光投桃报李,上书请拜张安世为右将军,他正式成了大汉二把手,但事事都唯霍光之命是从。
田延年却对张安世很忌惮,这位看似乖顺,但绝非自己人,别看他在大将军面前成天耷拉着舌头,可张安世顺从的不是霍氏,而是权力,将来形势一变,绝对会对霍氏反戈一击!
张安世也有这个实力,他是光禄勋掌郎卫,十多年下来已在未央宫站住了脚。其长子张千秋做过中郎将,曾与霍禹一同随范明友击乌桓,战争结束后还谒大将军光,问张千秋战斗方略,山川形势,张千秋发挥家族记性好的特产,口对兵事,画地成图,无所忘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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