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代田法虽能使关中田粟麦亩岁产增收一石,然上田也不过三石、四石之产,关东等地一到三石为常态,敦煌等地,亩收数斗都是寻常。你若真能靠区田法,在上田种出十石产量,中田产出亩钟之数,便足以震惊天下。”
好说歹说,总算让氾胜之收回了吹出去的牛,将目标改成“亩产十石”。
但任弘接下来的提议,让氾胜之犯了难。
任弘笑道“不过我希望,你能去西安侯国。”
氾胜之愕然“君侯之意是让我做舍人”
任弘颔首,舍人就是门客,汉承战国之俗,豢养舍人宾客十分普遍,最出名的就是梁孝王刘武和淮南王刘安,手下门客多达数百上千,以辞臣居多。
而列侯也能养门客,任弘的祖父任安,就和田仁一起,做过卫青门下舍人。但此时性质已有不同,富家子们之所以甘心为卫氏舍人,是看中了他颇受皇帝信任,若能得到推荐,便可一步登天进入体制内,可比在外面一个人打拼快多了。
任弘来找到氾胜之后,本来是打算举荐他在田官系统内升迁,可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此人虽有本事,但偶尔会脑子不清醒说出亩产百石这种胡话来。按理说,这种好大言的家伙应该离远点,但任弘又不舍得,索性招揽为舍人,打磨他几年,看是否能磨去这臭毛病。
再者,一旦建立主宾关系,这辈子就洗不掉了,任弘需要在朝廷农官系统里有一个自己的人,能借他的本领,来协助自己实现农业革命的计划。说不定连棉花选育,实现本土培植,都得靠氾胜之来折腾。
但时代已变了,士人们连王国左官都不屑做,更何况是更低一层的门客氾胜之面上是有些犹豫的。
“我听说过一句俗语,酒香也怕巷子深,你在济阴做了再多事,连劝农掾史都不知,甚至为县田啬夫阻挠。”
“而做我的舍人,我便将西安侯国上百顷好田,统统交给你来管,想如何种便如何种。若真能以区田法种出亩产十石来,我便替你宣扬出去,令此法为天下知晓,若连续三年皆能如此,我再将你举荐给天子让区田法与代田法一样,推行于关东适宜之地。”
西安侯与皇帝的关系,也算人尽皆知了,听说长公主刘香的名,都是西安侯夫人帮取的,若能得他举荐,确实是条捷径。
在县乡农官一干半辈子,还是获得一步登天的机会氾胜之确实有点心动,但最打动他的,是任弘接下来说的事。
“西安侯国除了良田百顷外,还有许多西域作物,大胡豆、小胡豆、安石榴、棉花、胡瓜、胡萝卜,凡数十种,这两年已陆续移栽西安县,我听说你最喜摆弄瓜豆等蔬果,就不想亲自种一种,将它们推行于世”
这下氾胜之竟毫不迟疑“小人这就辞了力田之职”
而选择西安侯国而非白鹿原的庄园,也有任弘的考虑,一来长安附近地不好买,而西安侯国则有百多顷好田,名正言顺。二来西安县就在临淄附近,交通便利,齐人善贾,庄岳之间日租千金,市场经济比长安还发达,有了成果能立刻在那变现扬名。
农为百业之基,只有将粮食产量搞上去,才能解放更多人力投入到工商之业。
招揽氾胜之,这是西安侯国农业试验基地的第一步。
任弘只琢磨着,争取几年后西安县农事名扬天下,总结出一套区田法和新作物的种植经验来,自己便可以怂恿刘病已来一出
“全国农业学西安”
而到了本始元年四月,田延年才得知任弘招揽了那个名为氾胜之的小力田为舍人,只没搞懂他这是要玩哪一出。
田延年见过列侯招揽文人辞客的,见过豢养死士武夫的,甚至有人招强盗窃贼,行鸡鸣狗盗之事,但招揽力田做门客,还真是头一遭。
“西安侯素喜农圃之事,应不是什么大事。”
大汉列侯们的爱好十分广泛,种田又不违法,纵田延年身为大鸿胪,也挑不出毛病来。
更何况,他眼下精力只要集中在整治诸侯王上,上个月,田延年已与于定国等一同,押解广川王刘去、清河王刘年,以及四个犯罪的王子侯回了长安,这趟冀州之行可谓收获颇丰,震惊天下诸侯。
而田延年还不满足于此,大将军说一,他就要做二,对犯罪宗室穷追猛打派去青州、荆州两地的绣衣使者也传来捷报淄川王刘终古,荒淫无度,让所爱女奴、婢女和他的八个儿子通奸。长沙王刘建德,燔民九十六家,皆已查办,眼下两王都被内史监视软禁,而将罪证呈送长安。
至于青、荆被绣衣使者顺路擒补的王子侯,也有四五个,宗室邸狱怕是要塞得满满当当
田延年任大鸿胪不过四个月,便如此雷厉风行,天下侧目之余,他手下官吏有些担心,劝诫道
“君侯,孝武时有御史大夫主父偃,上推恩之策,助孝武皇帝削弱诸侯,而主父偃又告发燕王刘定国禽兽行谋反、齐王内淫佚行僻等事,以至燕王齐王皆论死、自杀。其行事太横,天下诸侯惶恐,赵王彭祖恐其为国患,乘主父偃离朝之际,上书告发,孝武下吏治罪,主父遂族”
“君侯如今初为大鸿胪,便对诸侯大加逮捕论罪,日绳汉之王子侯,诸侯以小罪而受责,必恐,对君侯不利啊。”
自有汉以来,替天子对诸侯开刀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晁错如此,主父偃亦如此,舍人的担心倒非多余,田延年直接将他在河东的酷吏手段用在诸侯身上,他倒是不怕,但手下人却有些忌惮诸侯们都是天子的亲戚啊,事情会不会反过来给他们一个“离间骨肉”的罪名
“广川王所犯只是小过”
但田延年却有自己的自信,主父偃之死,是因为孝武皇帝姓刘,利用完主父偃削弱诸侯,再将其处死以安刘姓诸侯之心。
可如今,朝中说了算的,不是刘姓皇帝,而是大将军,未来这天下,也将姓霍
田延年也察觉到,想要大将军改变心意,一举代汉恐怕有些困难。但大将军无此意,其子嗣可不一定霍大将军为周文王亦可,而他田延年,或可为辅佐“武王”的太公望。
这次处置诸侯,倒是提前铲除刘姓羽翼的好机会。
“我能五鼎食,而非五鼎烹。”
所以田延年才肆无忌惮,对诸侯大肆论罪,让他们惊慌失措,一来杀了这群猪丰了国库,好帮大将军实现积蓄府库攻灭匈奴的计划,若真能实现,大将军威望将无与伦比。
二来,田延年真正的目标,还不是广川王、清河王这些小虾米,而是那条盘踞广陵国数十年的大鱼。
虽然刘姓诸侯多是废物,但广陵王好歹是孝武仅剩的一子,为王数十年,在宗室中有些威望。若他日霍大将军的子嗣真有代汉之事,刘胥振臂一呼,说不定还真能搅得东南大乱,与其留祸患于未来,不如现在就干掉他。
但刘胥不同普通诸侯,不能随意处置,田延年故意先查处其他诸王,刘胥必定心虚,或许被人游说,说几句“今反亦死,举大事亦死”的话,刘胥这莽夫就自己跳出来送死了。
但事情最后的发展,却与田延年最初预料的有些差距。
四月中,徐州刺史忽然传回来一个好消息
“楚王刘延寿举咎,广陵王刘胥曾以楚巫行巫蛊事,诅咒孝昭及今上,更在途经彭城时暗邀楚王,蓄意谋反”
第二章在晚上。
第344章 七十二天的皇帝
从昨天半夜宿醉醒来后,刘贺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首先是石显出宫后一整天都没回来,刘贺好歹还记得自己和石显做的“大事”,惊出了一身冷汗,想要找王吉商议,结果这时候才发现,温室殿里的人,几乎被换了个遍:他仅剩的那二十余名昌邑奴仆不见了踪影,反倒是一群昭帝侍中近臣,对他礼貌而警觉,时刻盯着刘贺。
“朕要出殿!”
平日里一呼百应的命令,今日却不顶用了,那些近臣奴仆只跪在温室殿门口稽首,但任凭刘贺怎么踢他们,都堵死道路不让天子离开,气得刘贺要拔剑斩之。
守着温室殿的中郎将羽林监任胜过来,恭恭敬敬地告知刘贺,说长安有盗,为了天子安全,不妨等天亮再出来。
刘贺心中更凉了,心中猜到,要么是石显出事了,要么是果如其所言,大将军就要对自己下手了。
他就这样在温室殿里呆坐到了天色大亮,宫婢从官还是如往日一般端来皇帝朝食,品类似过去一样丰富,可刘贺却一点吃不下。
而宫婢从官们也死死盯着刘贺,他如厕也要站进去闻臭味,怎么赶都不走,因为大将军昨夜让人在未央宫戒严时就给任胜下了密令:“谨宿卫,勿令有物故自裁,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
大将军要的,是一场干净利落,体体面面的不流血政变。
刘贺就这样坐如针毡了一上午,才传来了皇太后在承明殿,召皇帝去见。
在宗法上,刘贺是孝昭继子,上官太后的儿子,大汉以孝治天下,谥号必加一个孝字,太后住在东边的长乐宫,让皇帝一月一朝即可,可今日却特地来到未央。
“该来的还是来了。”
能见到朝思暮想的上官太后,刘贺却一点高兴不起来,他不再做无畏挣扎,只默默穿戴皇帝冠冕——他有种感觉,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穿它们了。
身上是玄衣纁裳,上衣颜色象征未明之衣,下裳表示黄昏之地。集天地之一统,有提醒君王勤政的用意。衣服上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纹,各有寓意。
而衮冕十二旒,每旒十二颗玉,以五彩玉为之,用玉二百八十八颗。
刘贺手背摸着身上光滑的纁裳,指尖轻触眼前一旒旒价值百金的美玉小珠,忽然很想哭。
而在最后,他还将传国玉玺连同绶带一起,挂到了腰带上,他昨天酒醉时也抱了一夜,始终不让尚符玺郎取去和其余五玺放一起,而他至少现在还是大汉天子,无人胆敢轻触,更别说抢夺。
这“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刘贺想要捧到最后一刻。
坐在步辇上前往承明殿时,未央宫里显然是戒严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刘贺甚至远远看到,王吉和那二十余名仅剩的昌邑故人一起,被一群张安世手下的郎卫羽林骑拦在殿外,王吉看到了刘贺,似乎想要突破阻碍过来,却无济于事。
“这是何意立刻放了他们,随朕去承明殿!”
刘贺最是护短,指着他们责问来接自己的大司农田延年。
田延年跪下道:“有皇太后诏,昌邑群臣不知礼,毋使至承明殿。”
刘贺大怒,连续发令,但田延年只低头不为所动,落魄凤凰不如鸡,刘贺的号令已没有丝毫作用了。
“田延年,你想要谋反么”
田延年无对,只抬起头看了刘贺一眼,笑而不语,好似在说:“谋反的,难道不是陛下么”
这笑容让刘贺毛骨悚然,想起自己作死让石显写的东西,顿时不敢再斥,由着步辇载自己离开。他仰起头,看到了阴沉沉的天空,还真如夏侯胜所言:“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
“真急啊,大将军真急啊。”
后面的事更证实了刘贺的猜测,他刚一进承明殿大门,身后的中黄门宦官便把持门扇,立刻将殿门合上。
刘贺一惊,再往前一看,却见里面气氛极其可怖,侍御数百人皆持兵,期门武士陛戟,陈列殿下,而百官群臣毕至,个个沉着脸,有人低着头好似在数地板木缝,有人同情地瞧了刘贺一眼,旋即挪开了目光。
而陛前,有大将军大司马霍光捧斩蛇宝剑立于侧,皇太后上官氏则穿着上红下黑的庄重盛装礼服,外被珠襦,值得注意的是,她直接坐在阼上陈设的武帐之中——这是太后临朝听政的标志!
“母后。”刘贺行礼,或是被石显打过招呼,对今日场面有所预料,他居然没有吓坏。
上官太后却不搭理他,更没有像往常在长乐宫那般,和颜悦色地让皇帝免礼。
这位十六不到的小姑娘很清楚自己要扮演什么角色,只故作肃然,按照剧本对外祖父霍光道:“大将军、丞相,读奏吧。”
尚书令轻咳一声,开始宣读那长长的奏疏。
“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右将军臣安世、御史大夫臣义、宜春侯臣谭、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廷尉臣光、执金吾臣延寿……光禄大夫臣吉等顿首死罪!”
只要是在场的,殿中每个人都署了名,如同投名状一般,一旦开始,废帝之事便再无回旋可能。
而刘贺,就只能伏在地上,冷汗津津地听着自己那些“罪状”。
“孝昭皇帝早弃天下,无嗣,臣敞等议,昌邑王宜嗣后,遗使者奉节征昌邑王典丧。服斩缞,无悲哀之心,废礼义,居道上不素食,使大奴劫掠女子载衣车,纳所居传舍供王淫乐,到济阳,求长鸣鸡斗之,为人后者为之子也,而昌邑王不孝如此!”
这些事当时无人发难,可作为使者之一的丙吉都一一记下,就等着今日呢!
接下来轮到刘贺到长安的表现了,他明明听了龚遂的建议,每次都哭得很伤心,几乎没有做错的地方,却被说成“哭而无泪,心中不哀反喜”。
至于他正式即位后,因为那段时间刘贺膨胀,罪状就更多了。
除了确实是他下令,让从官持节出宫、许给他们二千石印绶外,昌邑奴仆们干的每件事:出宫买鸡豚自食,酒后于酒肆中调笑胡姬,市中大声喧闹等,都算成刘贺之过,两百多人,一个一件,加起来也够多了。
而在丧期后的饮酒作乐狩猎,击鼓歌吹作俳倡,驱驰北宫、桂宫,弄彘斗虎等,也被说成大行灵柩还在前殿时就公然为之!
刘贺临幸的几个小宫女,在奏疏里,忽然成了孝昭的嫔妃,被荒淫无道的刘贺强行侮辱,子淫父妾,还威胁宫人不许说出去。
甚至连他醉后说笑,要坐一坐皇太后小马车的戏言,也成了呈堂证供,是不敬皇太后的证据。
念到这,上官太后已勃然作色,表示自己听不下去了,用还带着稚气的声音,指着刘贺怒斥道:“止!为人臣子当悖乱如是邪!”
刘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头低低贴在地上,唉,看来母后对自己也误会颇深啊。
这还没完,尚书令接着念,说刘贺为玺书,令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称嗣子皇帝。
等等!刘贺有些冤屈,他只是遣人悄昌邑去告诉老父亲一声,这也不行而且没有公然献三太牢啊!
而说他一个月才朝见太后一次,那是太后自己说的,刘贺恨不得三天去见一回呢!这也成罪名了
一旁的田延年心里门清,以上诸多罪状,多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除了被石显所骗,写的那两封奏疏不好公开外,真正让大将军在意的就一条:
“变易节上黄旄以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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