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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诺!”

    任弘一声令下,韩敢当就揪着译长的衣领,左右开弓,在他脸上扇了几个大耳光,啪啪作响。

    译长忽然挨打,脸上肿痛,竟一屁股坐倒在地,呆呆地看着任弘。

    这个汉使早上不是还笑意盎然么?为何忽然就变得蛮不讲理起来了。

    任弘居高临下,呵斥道:“打的就是汝等轻慢礼节,龟兹王既知我是上邦天使,代表的是大汉威仪,就派你一个不入流的小译长来邀约?汝等莫非是在轻视天汉!”

    然后便趾高气扬地下了逐客令:“滚回去,让龟兹王子或左力辅君来迎我!”

    译长连滚带爬地跑了,馆舍大门复又关上,龟兹侍从们噤若寒蝉,任弘心里其实也在扑通直跳。

    虽然傅介子来龟兹时,认为“其王近就人,易得也”,将刺杀目标首先定在龟兹而非楼兰。但经过楼兰安归之事后,西域诸邦的君王都长了个心眼,对待汉使不再亲密不设防,大概是不会白给的。

    而欣然赴宴则太过冒险,汉使身份有威慑力的前提是,龟兹还没有铁了心投靠匈奴。可依粟特人提供的情报,龟兹已与匈奴勾结,大概是要一边倒了。

    若任弘气势汹汹出门去,说不准在下个街口就被打了闷棍,身死而为天下笑也。

    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弄个够分量的人质在手里,龟兹王子绛宾乃是龟兹王独子,王位的继承人,而左力辅君姑翼则是龟兹的实权人物,若能将这二人骗来……

    但让任弘失望的是,再度来邀约的人,只是早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左都尉白礼。

    “龟兹王子和左力辅君何在?”任弘依然摆着大国使者的架子。

    白礼笑道:“龟兹王子去邀请乌孙公主入内城赴宴,至于左力辅君……他身体不适。”

    “是么?”任弘暗暗叹息,姑翼说不定就在外面藏着,等待自己出去后就下令进攻呢。

    也罢也罢,蚂蚱腿小也是肉,这白礼,他就收下了。

    “还请左都尉稍等片刻,我去……更衣。”

    “怎么又是更衣?”

    白礼可没有早上等乌孙公主时那样有耐心,焦虑地看着头顶开始西偏的太阳,思量着待会要如何将任弘擒下。

    这时候他却忽然发现,这馆舍院子内,是不是有点过于安静了?过去途经龟兹时,那些终日吵吵嚷嚷的汉军吏士,怎不说话了?

    不等他心生疑虑,任弘已推门而出,却见他已卸下深衣高冠,换上了一身戎装:

    擦拭得黑亮的鱼鳞襦甲,胸前开襟用铁钩扣相连

    ,甲的各部边缘用织锦包边,防止擦伤皮肤,锋利的卌练环刀挂在腰上,还边走边摸着头上的铁兜鍪,似乎是觉得太重了不舒服。

    这兜鍪的防护真是极其到位,不仅遮蔽面部,只露口鼻,连脖颈也有延伸的甲面保护。

    白礼知道不对,立刻调头想跑,却发现院内的龟兹侍者已经统统被放倒在地,门口站着一个铁塔般的壮汉,正是韩敢当,虎视眈眈地盯着白礼。

    他只能转过身,哀求道:“任谒者……误会,误会。”

    “一点不误会!”

    不等白礼解释,任弘的铁兜鍪猛地撞了过来,直接砸在白礼额头。

    嗡!这一击又重又硬,龟兹的左都尉顿时七荤八素,摔倒在地,被绑了起来。

    而任弘,只是扭了扭脖子,半点事没有。

    在鄯善、渠犁加起来大半年时间,他可不是天天混吃等死的,田没少种,功夫也没拉下。

    任弘一言不发,左手接过卢九舌递过来的桑木橹盾,是挺沉的,右手则握紧自己最爱用的长矛。

    这次,手不像破虏燧一战时那般,瑟瑟发抖了。

    他在铁兜鍪里挤出了笑:“果然,这种时候,什么不战屈人都是狗屁,还是你们最靠得住!”

    既是对甲兵说,也是对袍泽说。

    吏士们已陆续来到院中,除了赵汉儿与弓手弩士依然穿着方便活动放矢的皮甲外,其余人皆身披甲胄铁衣,手持乘手的兵器,背后箭囊塞满了箭矢。还在相互传递酒水,一人灌一口,以壮胆气。

    “谁嘴那么大,喝没了。”

    任弘倒了半天,只抖下来一滴,索性也不喝了,将酒罐重重摔在地上,下令熟练而急促!

    “韩敢当带重甲士突出去清场,赵汉儿上房顶,以弓弩掩护,卢九舌带十人牵马,马匹一出门,所有人都上马!”

    他迈步上前,一脚踹开了馆舍大门!

    “让龟兹人知道,何为一汉能当五胡!”

    ……

    姑翼不知道,计划究竟哪里出了纰漏。

    龟兹译长被羞辱了一顿赶出来时,他以为是那汉使太过倨傲。

    如此倨傲,说明事情没有败露。

    他自己当然是不可能冒险的,遂打发左都尉白礼进去,姑翼则带人埋伏在龟兹第二重城墙内,只等那任弘一进来,就将他拿下,给城外的醍醐阿达送去。

    但等来的却不是白礼,而是忽然破门而出的汉使吏士!先是一个大汉顶着盾牌,带着十名重甲士挥舞环刀而至,杀得馆舍外头数十名龟兹人抱头鼠窜。

    天可怜见,馆舍周围的龟兹都是不带甲兵的,因为姑翼畏惧汉军甲兵精良,打算骗汉使出来后,再弄点美酒进去灌醉汉人,让其失去战斗力。然后便能轻轻松松将他们杀死。

    不料,却在计划实施前,就遭到了突然袭击。

    等姑翼接到通知,带着准备伏击任弘的数百龟兹兵赶到馆舍时,却见地上只剩下一群哀嚎打滚的龟兹人,三十余名汉使吏士,已骑上骏马驰骋而去——还带了左都尉白礼做人质。

    姑翼气急败坏:“敲鼓,让城内城外的右都尉、左右将带人围堵,万万不能让汉使跑了!”

    而在他视线已看不到的地方,三十余骑已跟着任弘,经拐入了一条街巷。

    这是龟兹商贩集中繁华场所,此刻还未完全散场,却忽然被三十余骑搅乱。

    街道不是很宽,一骑一骑地冲过来,靠前的人大声示警,他们也不想伤及无辜。

    商贾胡妓连忙躲闪到一旁,紧紧贴着墙根,感受骏马从面前飞驰而过的速度,扬起的风掀飞了丝绸,长矛扯裂了细毡,路中心摊位上的雌黄、胡粉更撒得到处都是,呛人口鼻。

    等那群铁甲精骑的骑从一掠而过后,一众龟兹兵才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他们粗暴地推开商贾,撞倒胡妓,甚至有人乘机蹲下来,拾起掉在地上的货物,塞进怀中撒腿就跑,街道乱成了一团。

    商贾骂骂咧咧在地上拾取货物,胡妓们则议论纷纷面露惶恐,而一个刮了胡须,刚刚洗去脸上胡粉的矮胖粟特人打开画有火焰花纹的门,望着汉使远去的方向,轻声念叨道:

    “愿阿胡拉玛兹达给汝等光明。”

    馆舍在东南角,冲出这条商贾云集的街巷后,便是龟兹南门!

    鼓点已在龟兹城中敲响,南门聚集着百余龟兹兵卒,他们刚听从命令,匆匆关上城门,在龟兹右都尉号令下,排成几排,手持短矛和刀剑,战栗地望着冲出街口的汉使吏卒。

    若他们直接冲杀过来,凭龟兹人简陋的甲胄,定难以抵挡。

    但三十余骑却没有进攻南门,而是加速掠过南街,朝西面驰骋而去,龟兹城头射出的箭没有他们速度快,只插在空无一人的路面上。

    南门的龟兹人感觉逃过一劫,都长出了一口气。

    而龟兹右都尉站在两丈高的城墙上,他看到,三十余骑在南街的尽头拐了个弯,沿着西墙向北而行!

    他知道他们要去何处了!

    “龟兹西北角,乌孙使团所在!”

    ……

    当任弘他们拐过弯后便发现,龟兹人在西墙布置的兵力,远远多过南墙。至少有两百个龟兹人穿着灰色的皮甲或毡衣,在城墙上、路面上站得密密麻麻!

    当汉骑一露面,迎接他们的,便是一阵杂乱松散的箭矢!

    百多步外的龟兹人从街边、城墙上开弓放矢,但却绝望地发现,这点箭根本对汉使吏士构不成任何威胁,他们身上的甲胄太精良了,尤其是冲在前方的重甲士,身中数箭却仍面不改色,因为箭都卡在了铁甲缝隙里。

    倒是被绑了横耽在马上的白礼,没有任何防务,他惊恐地看着箭矢一支支射来,不偏不倚,小腿上挨了一箭,血流不止。

    而一个椎髻圆脸的长臂吏士,更能解放双手,自由旋转开弓。那些城墙上,欺其甲胄不厚想要瞄准他的龟兹弓手,竟都被抢先一步射中,哀嚎着滚落下来。

    任弘就在韩敢当后面,在从马狂奔的同时,他能感受到,箭矢如同一粒粒冰雹砸到身上,除了撞击让他差点失去平衡,切都还好。只需要举着盾牌,防备有的箭不偏不倚,瞄着他唯一有破绽的面门来就行,他可不想吃自己眼睛。

    萝卜身上也披挂了层皮革,犹如马铠,这姑娘早上吃饱了豆子,正卯足了劲向前冲去,它不怕龟兹人,龟兹人却很怕它。

    当龟兹人发现,自己射出的箭未能阻止骑士们分毫后,便丧失了勇气,连架矛的胆量都没。在马儿快到冲到跟前时,便丢了兵器,连滚带爬让到一边,躲避不及的,则被韩敢当挥过的环刀砍了脑袋。

    就这样,区区三十余名汉使吏士,却轻松穿过整个龟兹外城,横行无阻,如入无人之境。

    马速极快,长达两汉里的西墙,很快到了尽头,前面便是乌孙人驻扎的馆舍。

    龟兹东南角的骚动已经引起了乌孙人注意,周围的龟兹人都被驱散。

    乌孙武士们站在屋顶上,开弓瞄准了速度放缓的汉使吏士,他们的箭术可比龟兹的厉害多了,但认出是昨日一同分享食物的汉人后,最终没有发矢。

    见这边没出事,任弘松了口气,大声呼喊道:“我乃任弘,瑶光公主可在?”

    “是汉使,都把弓箭收起来!”

    出来应话的,却是乌孙王子刘万年,他那仍带着孩真的脸上没有恐惧,反而满是兴奋。

    刘万年方才不觉得这动乱与自己有关,听到满城惊呼阵阵,喊杀入耳,还高兴有热闹可看了,连姐姐没不带他去看龟兹孔雀的郁闷都忘了。

    “任谒者,究竟出了何事?”

    任弘将嘴巴对准兜鍪开口,大声道:“龟兹与匈奴勾结,欲截杀大汉和乌孙使团,还请王子与公主随我冲出城去!”

    “什么?”

    刘万年这才变了颜色,愣愣地看向有两重城墙保护的龟兹内城。

    “可阿姊,她……她已应龟兹王之邀,去宫室里赴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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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保大(1000月票加更)
    瑶光曾听来过龟兹城的人说起,龟兹城有三重,王宫壮丽,饰以朗轩金玉,焕若神居。

    如今亲自来看过后,便发现,冠绝西域的三重大城是真的,尤其是与乌孙相比。

    她们乌孙乃是游牧行国,没什么高大的建筑,纵然有热海边的夏都赤谷城,但那只是“穹庐为室兮旃为墙”。城里唯一高点的建筑,不过是座二层楼的小院落。

    这还是比母亲解忧更早嫁到乌孙的细君公主,让汉人工匠修建的,刘细君不喜欢乌孙迁徙的生活,就待在热海边,一年与猎骄靡相会数次。

    在细君公主郁郁而终后几年,那个院落就成了解忧公主的居所。

    解忧与细君虽然都来自大汉,皆是刘氏宗室,但作风截然不同。解忧积极学习乌孙的语言,参与他们的夏冬转场迁徙,吃乌孙的食物,酿出的马奶酒连乌孙人都叫绝。

    不过赤谷城中的院落,依然是瑶光她们兄妹姊弟几人的家,每当在此安定生活时,母亲就要铺开沙子,纤细的手持着木棍,在上面写下一个个汉字,教她们识字。

    “要记住,你们不仅是乌孙人,也是汉人,身上,可是流着高皇帝的血脉!”

    而当迁徙到昭苏草原的冬场时,更多接受的,便是乌孙式的骑马狩猎:在乌孙,女人也没资格柔媚,得用刚强的外表将自己包裹起来,你才能不任人鱼肉。

    瑶光身体里流的血,一半是汉,一半是乌孙,至于她的内心,还是偏爱大汉更多些,母亲口中那恍如天宫的长安,让她憧憬不已。

    所以,比起远方的梦幻之城,龟兹反倒对瑶光没什么吸引力。

    所谓的王宫壮丽?不过是院落比民居宽敞了些,更多了几个苑圃和葡萄园。装饰朗轩金玉?在身上挂满金子的乌孙公主眼里也不值一提。焕若神居?更是可笑,只不过是龟兹王族喜欢将自己当做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罢了。

    倒是在进入龟兹王宫殿堂之前,她停下了脚步。

    这儿的苑囿里,真的养了许多只绿孔雀,它们展开的屏风,真像极了龟兹王子那垂在身后,修长而华而不实的头发。

    和乌孙不同,龟兹的王族是养尊处优的,他们的祖先,据说能驯服龙池的恶龙,让其化作骏马,征服了天山南麓的诸多部落,建立了龟兹,所以龟兹以龙马为旗帜。

    龟兹,也有塞种游牧的祖先啊,但传承几百年后,他们显然丢了这勇武的习惯。

    看龟兹王子那及腰的长发,每日要细细用玉梳梳理,用香粉扑过,别说上马驰骋,连行走都要人帮忙捧着?这不过是为了显示王族不必作战、种田,与龟兹的兵民区别开来的手段罢了。

    “公主在想何事?”

    这时候,俊朗的龟兹王子绛宾似乎察觉到了瑶光的目光,还以为公主在偷偷看自己呢,顿时大喜,让译者代自己询问。

    “无他。”瑶光公主只指着那群孔雀:“吾弟就想看看这些孔雀。”

    “只可惜万年王子久行不适,不能入宫,可要烹煮几只给他送去?”

    忘了说,这些孔雀不单纯是观赏用,也被龟兹人当成鸡养肥杀了吃肉,羽毛则插到发冠上。

    身体不适,这是瑶光将弟弟留在馆舍的理由,可实际上,却是多了个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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