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眼下他们仍站在铁门关外,因为西门被土石封死了,暂时进不去,奚充国等人乃是绳坠而下,二人站在一群哞哞乱叫,随地大小便的黄牛群中相互吹捧。
奚充国夸任弘有留侯之风,任弘则夸奚充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不是我的功劳,多亏了当初筑关隘时你出的主意。”
奚充国回头大喊:“门还没拆开么?”
“开了开了!”
其实西门已经完全被烧毁了,只用土石封堵,从夯土墙上的烟熏火燎和凿痕来看,铁门关在过去两个月里,遭遇了十分猛烈的攻击。
任弘能够想象,蒲阴王和伊吾王初至铁门关时,还是认真攻了几次的。据奚充国说,匈奴人竟凑出了一批汉式铁甲铁胄来,足有百多具,虽然不少已经生锈,但也比皮甲强,劲道小点的弩对他们难以构成威胁。
“铁甲?”
匈奴人虽然也有冶铁锻造技艺,但远不如汉,铁甲仅仅是百骑长以上或左右贤王精锐能装备。
任弘琢磨着,这些铁甲恐怕是十多年前,匈奴人从运输大队长李广利手里缴获的,汉武帝晚年,匈奴吃了三波汉军后,又有李绪等汉奸帮忙练兵,战斗力立刻提升了一个档次。
靠着这些临时武装的重甲士,匈奴人才能举着蒙皮的坚盾,顶着汉军的弩矢,对着城门又砍又烧,终于破开了洞,搬走了城门洞里塞着的土石。
可当匈奴人以为终于攻入铁门关时,却愕然发现……
城墙之后,还有一道城墙!
“瓮城。”任弘他们也进了门,看着这个自己提议的工事,十分欣慰。
瓮城的雏形,早在虞舜的时代就有了,不过那些古人灵光一闪的设计很快就湮没在历史里,重新发明的还是墨子这个守城大师。
而有汉以来,瓮城的简略版本称之为“曲城”“回门”,居延的甲渠侯官有回门,效谷县鱼泽障则有曲城。任弘去过鱼泽障,形制与后世瓮城基本一样,除了那段略显怪异的平行墙体……
于是,在修筑铁门关时,任弘作为参与者,直接按照印象里宋明瓮城的模样提议,因为他”一夜筑城“的名声,傅介子也拍板同意。
所以匈奴人破开的第一道防御,其实只是瓮城,它与主体城墙连为一体,呈半圆形。冲杀进来的匈奴人,如同钻进瓮中的鳖,遭到头顶上四个方向的弩矢激射,哪怕身被铁甲,也会被破开甲胄,射成筛子。
只要看看地面上厚厚的血污,便能知晓那些匈奴人的下场了,他们损失惨重,只能丢下百多具尸体退了出去,之后便开始一味围困,不敢再强攻城门了。
而除了给最脆弱的木城门加双保险的瓮城外,墙体上还有两个“马面”,突出于城垣外侧,外观狭长,犹如马的脸部。
其实这也是墨子的发明,早先称之为“羊黔”:守为台城,以临羊黔,左右出距,各二十尺,行城三十尺,强弩射之。可以左右夹攻那些贴在城墙壁上死角的敌人。
所以铁门关比一般关障更加难攻,任弘担心过轮台,担心过渠犁,却从未担忧过遭到两面夹击的铁门会被攻破。
因为关城北侧濒临悬崖,悬崖下就是湍急的孔雀河,依靠滑轮和轱辘,每天总能弄到些水。
唯一的隐患,就是粮食,在任弘预想中,铁门三百将士的口粮,一个月前便已耗尽,他们顶多挖蚯蚓甩长线从溪流里钓点鱼上来熬汤,杯水车薪啊。
但看奚充国和手下士卒虽然消瘦,却还有气力,不像是饿了大半月的样子。
不等他开口,也差点在轮台饿死的孙百万便发问了。
“奚君,汝等这几日吃的是何物?“
“肉。”
奚充国不笑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熏得黑乎乎的肉块,自己咬了一口,又塞到了孙百万手中。
“尝尝。”
孙百万扔了一块进嘴,因为燃料稀少没做熟,有点腥,还有点齁,盐放太多了,而且味道怪怪的,吃不出是啥肉。
“不放多点盐,装不住啊。”
这一刻,奚充国笑得很阴森,将他们带到关城之内,揭开了放盐的大瓦缸。
接下来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景:装盐的大缸里,竟腌着几个被开膛破肚后赤条条的人,身上的肉已被割走大半!
“呕!”
孙百万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将方才吃下去的可疑的肉,连同早饭的馕吐了出来。
“是死在攻城中的匈奴人。”
奚充一边熟练地帮孙百万拍背:“铁门关最后一点米粮,半个月前耗尽了,吾等知道援兵抵达至少还要一个月,而每天钓到的鱼只够众人续命,因为匈奴人鼓噪,天上连飞鸟都不过。”
“刚开始时,还用水煮铠甲弓弩,吞咽上面的兽筋皮革充饥,可后来连燃料都没了,只能烧干粪。”
奚充国摇头道:“十天前,吾等已饿得连弩机都抬不起来,胡虏攻城时,竟连推攮他们下去的气力都没了。”
“于是,便只能吃胡虏肉了,我第一次吃时恶心了一天,不少袍泽也吐过,但慢慢习惯了。没法子啊,不吃,便会因为手脚迟钝而战死,不吃,铁门就可能被破开。匈奴人一拥而入,吾等将葬身于此,多少袍泽付出性命才打下的大好局面,便统统白费了。”
他回过头,看着面容消瘦,相互搀扶聚拢过来的士卒们,叹息道:
“这十多天,吾等就是这么撑过来的。”
“我曾听家中长辈说起,孝武皇帝建元三年的春天,大河决口,关东大饥,人相食,今日终于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
“可汝等若想问我好不好吃?”
奚充国重重盖上了可怖的盐缸,面上露出了厌恶之色。
“又臭又腥,一点不好吃!”
孙百万擦着嘴,拼命漱口,章小眼与同任弘一起来的众人也面面相觑,表情有些怪异。
“壮哉!”
任弘却忽然拊掌大笑,当场就吟了一首诗。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这就是战争啊,吃敌人算什么,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还有多少更加耸人听闻的食人事件。
只一句话,就结束了这略显怪异的气氛,众人反应过来,纷纷颔首叫好。
“没错,戎狄豺狼也,食豺狼之肉,总好过为豺狼所食!”
任弘心里却暗暗道:
“耿恭老哥莫怪,这次的典故,真不是我偷的!”
……
除了宰牛煮粥掰馕外,铁门关士卒们在解除包围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些可怖的”腌肉“统统扔了埋了。
而任弘则与奚充国登上了东侧的城墙,此处形制与西面一样,但不同的是,东方十里外的敌军营地居然还炊烟袅袅。
因为铁门阻碍,一侧是高大的嶙峋山石,一侧是百尺深渊和湍急流水,东西两面的敌军音讯不通,只能通过狼烟来交流。
奚充国指着那边道:“日逐王先贤掸带着一千骑在后督战,营地靠前的则是尉犁、危须、焉耆三国联军,有五千之众,在峡谷中略宽的地方连营数里,每日都过来围困、邀战,还想用你当初的法子激怒吾等。”
“什么法子?”任弘没反应过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对匈奴人民的心理造成过多大伤害。
奚充国比了个姿势:“小解。”
任弘咳嗽两声,提议道:“奚兄,你虽说我是什么‘破敌于千里之外’,可右谷蠡王、伊吾、蒲阴三王只是相互猜疑,一时上当。即便吴宗年当真愿意帮忙,我的计策依然有很多漏洞,骗得了蠢人,却骗不了英豪。”
“更何况,这一战匈奴人真正的首脑是右贤王,一旦我的计策被识破,匈奴亦会恼羞成怒,再度反扑。傅公最快也还要十来天才能抵达,不可不防,所以乘着匈奴内讧,能解决一面,就先解决一面。”
奚充国他们被憋在铁门两个月,甚至被迫吃起了人肉,早就忍受了:“不错,是得将彼辈击退,用一场胜仗,让尉犁、危须、焉耆三国再不敢窥铁门!”
“但敌军合计也有六千之众,吾等不过三四百,以寡敌众,我不愿士卒们有太多死伤。”
任道远却大笑起来:“不对,不对,你算少了一半兵力。”
他回过身,指着被关在东门瓮城里,因为没有草料,饿得哞哞直叫的牛群。
“别忘了,吾等还有百多头身披厚甲,脾气暴躁,在这窄窄的峡谷中得地利之助,冲起来必将一往无前的‘骑兵’!”
……
ps:今天还是两更,这几天状态不太行,在尽力调整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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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向前向前向前!
铁门峡谷地势雄奇,两山夹峙,一线中通。
其道路左倚奇石,侧临深涧,水流澎湃,弯环曲折,幽邃险阻,且时有大风。
再加上汉军数月内筑了一座雄关卡在这,真有万夫莫开之势,堪称西域温泉关。
于是乎,哪怕和友军只隔着二里地,日逐王若有十分重要的事,也只能派人沿着湍急的水流游到下游去报信。但因为落差有些大,仅能维持单向交流。
所以平日里,就要靠狼烟来确认进攻信号了。
五月初十这天,当铁门关背后干狼粪所烧的烟冉冉升起,颜色,位置与约定的差不多时,日逐王先贤掸才稍稍放心,宽慰焉耆王、尉犁王、危须王等人道:
“看来早间听到的那些牛叫声,是右贤王给蒲阴王、伊吾王送来的食物,绝非汉军有了援兵。”
在外作战时,匈奴人除了携带干肉干酪,还经常驱赶着牧群,牛羊马匹既可以产奶,也可以杀了吃,日逐王也没有太大怀疑。
既然对面邀约他们一起围攻,即便已知拥有瓮城的铁门绝难攻破,日逐王还是勒令三个仆从国,像往常那样凑了两千兵,推进到距离铁门关半里的位置。
从月余前起,进攻就成了例行的敷衍,他们不敢去招惹汉军那射程极远的大黄弩,汉军也闭门不出,双方达成了默契。
但有件事,却是焉耆、尉犁人每日必做的,那就是对着铁门关集体小解,希望能激怒汉人。
牛的哞哞叫声乎更响亮了,大概是西侧的匈奴人正在宰牛?铁门关内还冒了烟,是友军的进攻奏效了么?
当他们一边打着哈欠说笑,一边解开纨绔瞄准时,满是斧痕和烟熏火燎痕迹的铁门关东门,却缓缓打开了!
焉耆人、尉犁人皆大惊,还不等反应过来,几头公牛便从门里挤了出来,角上绑着尖木棍,身上着着火,红着眼睛就往这边冲来。
……
铁门关瓮城城墙上,刘瑶光看着一头接着一头从城门挤出去,拼命往前冲的公牛,拊掌笑道:“这群畜生还真听指挥了,任君,我承认你所说的兵法是确有其事。”
刘瑶光之前没听过田单在即墨城以火牛阵大破燕将骑劫,以少胜多的故事,起先是不相信这能作为战术的。
“任君,我虽然不懂兵法,但我在乌孙却没少见牧民赶牛。”
“你可知道,这些牲畜吃草时从来不会走直线,只跟着头牛乱绕圈,牧民得不断在左右驱赶才能往前走。而一旦尾巴上着了火,更可能四处乱跑,那田单用火牛阵?就不怕牛调头先将更近的己方冲乱么?”
刘瑶光想到点上了,确实,后世盲目效仿田单搞火牛阵,最后翻车的例子可不少。
最蠢的一个的就是杜甫的好友,唐朝宰相房琯,他欲以牛车2000乘抵御安史叛军,结果牛群为敌军鼓点所惊,原地乱撞,反倒搅乱了唐军阵列,结果自然惨败。
任弘颔首:“如何让火牛往前冲,只伤敌不伤己,这确实是个难题。”
万幸,他们是有地利优势的。
铁门关的瓮城就是一个天然的牛圈,四面封得死死的,从渠犁城送来的茭草,一捆捆摞在城墙角被点燃,那火光和热浪逼得牛群往外门挤。
还不断有士卒往牛群里扔火把,引燃了它们尾巴上的芦苇杆,牛群恐惧受惊,便只能往唯一开了口的门外冲。
任弘和瑶光需要做的,便是在城头乐呵呵地看戏。
不远处的尉犁、焉耆人起先还在发愣,直到公牛们冲了过来,才连忙开弓射箭。
可牛皮厚身壮,哪是那么容易杀死的,它头上身上扎了箭血流不止,更加凶狠,甩着着火的尾巴,一头撞进了人堆里,顶飞了数人,众人费了好大劲才用矛将其扎死。
一头还好解决,百多头陆续冲过来就麻烦了,疾驰的牛群如同一股洪流,将前排的尉犁、焉耆阵列冲得七零八落,或将人一角挑下悬崖,或践踏在脚下踩得半死。
铁门关外本就狭窄,牛群的杀伤力被发挥到了最大,而在乱了半刻,将牛杀死得差不多时,才发现铁门关内的汉军,已乘此机会陆续出来,在关下列好了阵。
那是一个由三百人组成的方阵,二十人一排,十五人一列。
士兵们在素色曲裾衣外,还套着黑色的短铁甲,额前缠着褐色巾帻,脚踩麻履。
兵种为长兵、刀盾、材官弩手。靠前的人举着卜字戟和丈余长矛,唯独孙十万扛着戈。
其后方则是一手持朱漆干盾,一手持环首刀的甲士,韩敢当亦在其中。
左右空隙充斥着身穿轻便装束的弩兵,这方便他们寻找有利位置发弩。
而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奚充国更是武装到了牙齿,他身穿鱼鳞襦铠,头上戴铁鞮瞀,保护了大半张脸,脚踩高帮皮鞮,手持握着双手用的长剑。
随着他大声吆喝,众人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位于双方之间零星的牛有时也会向西奔来,却被那放平的长矛戟吓到,于是又调头冲向稀稀拉拉的焉耆人——连畜生都看得出来哪边对自己更有威胁。
彻底代入“运筹帷幄”这一人设的任弘没有参战,只负责鼓点和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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