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匈奴立国以来最为耻辱的漠北之战,便是他们第一次吃武刚车的亏。
当时,卫青带着五万人行千里过大漠,与伊稚斜单于十万大军遭遇,伊稚斜也以为汉军疲乏,自己稳赢。
结果卫青却以武刚车环绕为营,稳住阵脚,让匈奴人围攻了半天却毫无战果,士气大降。然后卫青又派出五千甲骑出战,连破匈奴人数阵。
至日暮,大风骤起,沙石扑面,卫青竟全军压上,五万人做出包围十万人的架势,匈奴遂溃。
如果说那一战,是因为“匈奴人少”的话,那李陵就用同样的战术告诉胡人,面对武刚车阵,十多倍兵力也讨不到便宜。
还是在浚稽山,当时右贤王的祖父,在位的且鞮侯单于先以三万骑围攻李陵五千人。李陵手下几乎全是荆楚步卒,也不慌,结武刚车阵,千弩俱发,匈奴应弦而倒,三万人竟被五千人逼退。
且鞮侯单于急了,调集周遭数百里所有牧民,以八万骑再度追击围攻,又靠武刚车阵防守反击杀伤了数千人。
若非军候管敢投降匈奴,向单于告知李陵既无后援,五十万支弩矢也已耗尽,说不定就被李陵走脱了。
经此两战,匈奴人再见到武刚车,都失去了进攻的勇气。
面对这种为匈奴人量身打造战法,他们是一筹莫展。即便驰骋到近处,面对武刚车和汉军的夷矛阵,马匹亦踌躇不敢前。抛射进去的箭矢,顶多杀伤一些没有防具的民夫、弓手,若是强攻,对方死十个人,他们却可能损失上百人。
这是硬茬啊,所有人都看着右贤王,等待他的命令。
右贤王也没料到汉军能跨越险阻将武刚车推到西域,只先让游骑去试探。
结果,派去试探的上千骑才到三百多步外,还来不及搭箭,汉军阵列里就射出来十多支弩。
孩臂粗的恐怖弩矢直接将一匹马射死,更有个倒霉蛋,直接胸口挨了一矢,整个人飞了出去,菱形的弩矢透胸而出,当场就死了。
匈奴人大惊,连忙退了回来,而右贤王的脸色更难看了。
“大……大黄弩!”
那是汉军射程最远的弩,力道有十到十二石,需要两个人才能开。昔日李广率四千骑出右北平,为匈奴四万骑所围,李广亲持大黄弩射匈奴裨将,杀数人。
这种弩十分笨重,一般布置在烽燧和城头,可汉军这次却一口气带了十多架出来,配合上武刚车阵,很难不让人绝望。
匈奴人彻底失去了战意,这是野外会战?和攻城有何区别?
右贤王隔了半响,才下达了让所有人松口气的指令。
“汉军携带的干粮肯定不多,且……且远远围之!”
而还不等吴宗年暗暗高兴,右贤王的刀,却架到了他脖子上。
“吴先生,你是汉人,且来说说,这武刚车阵可有什么破绽?”
……
时值五月下旬,天气酷热,匈奴人的战马也不耐烦地摇着尾巴拍打身体,驱赶蚊蝇,低头嚼着有些发蔫的草木。而他们的主人却只能披着厚厚的皮甲忍受热浪,一摸直铁刀,已被晒得滚烫。
这可是右贤王亲自挑的战场,四周平坦,连棵树都没有。
他们已经将汉军围了半个时辰,一场试探性的进攻刚刚结束,却以汉军千弩齐发,游骑丢下数十具尸体撤退,他们射出去的箭,只扎到武刚车竖起的大盾上……
而吴宗年,此刻正洋洋洒洒对右贤王说着自己的看法。
“孝文皇帝时,有位晁错大夫上疏,分析汉匈各自的长处。”
“他说。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
“而若论汉军制长,则有四。”
吴宗年掰着指头告诉右贤王:“晁错大夫又说,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
“大王听出来了么?若你执意与武刚车阵交战,这是以己短攻彼长。昔日且鞮侯以二十倍之众围攻汉军四五千人,尚且讨不到什么便宜。何况今日,右部大军仅是汉军的四倍?”
右贤王面露愠色:“吴先生,我问你武刚车的破绽,不是要你分析我军之短,你莫非是想要帮助汉人,劝我退兵?”
“我若是一味鼓动大王进攻,才是害你啊。”
吴宗年摊手,满脸的无奈:“右贤王也别难为我了,我在汉时也只是一个舞文弄墨的文官,连兵法都没读过,更不懂战阵啊。”
“要知道,这武刚车阵,可是孝武皇帝时,长平烈侯卫青根据古时兵法想出来的,专门对付胡骑。长平烈侯是什么人?那可是百万……不,千万人里挑一的名将!而我只是个庸碌小吏,哪想得出破解之策。”
吴宗年笑道:“右贤王与其逼我,还不如派人去问问坚昆王,他当年也曾用过此策,焉能不知其破绽?”
坚昆王是李陵在匈奴的封号,坚昆部在右谷蠡王庭以北五千里外,后世西西伯利亚叶尼塞河流域,跑个来回都得小半年,仗在眼前,右贤王哪等得及李陵回复?
其实右贤王也知道,过去投降匈奴的李绪等人,也曾提出过破解武刚车阵的办法,那就是火攻!武刚车是木制蒙皮,烧起来就废了。
可在这里并不适用,且不说汉军持大黄弩,匈奴难以突击靠近射箭,更别提从容放火了,而且汉军身后就是河流,扑灭小火十分容易……
所以眼下的办法,就只有围困了,汉军所带食物应是不多的,将他们力气耗尽或许便能破阵,但是要困多久,三天,十天?
正当右贤王一筹莫展时,却有信使从右贤王庭赶来,给他送来了一个比武刚车,大黄弩更加意外的惊喜。
“河西以北的温偶駼王来报,汉酒泉郡方向有汉军大队人马集结,有数千骑之众,聚集在敦煌与酒泉之间的冥泽之畔,大有出塞攻击右地之势!”
“大王,这是……十天前送出的消息!”
……
ps:今天只有两章,3000月票加更在明天。
第141章 整个大西北乱成一锅粥
前年,也就是元凤三年时,右贤王令犁汙王窥河西,欲入张掖,却被张掖属国都尉打了埋伏,损失三千余骑,犁汙王自己也当场战死。
至于发生在敦煌破虏燧的小小冲突,只不过是那场战争里毫不起眼的一角。
那是右贤王屠耆堂人生第一场大败仗,他从而发现,自己对汉这个敌人,竟如此不了解,这才开始疯狂搜罗汉人俘虏加入王庭。
不过那场战败,右贤王将锅全甩到了犁汙王头上,取消了其子继承领地的资格,转封了自己的亲信为温偶駼(tu)王。作为右地最靠南的一位王,以酒泉、张掖以北的马鬃山为驻牧地,负责监视河西汉军动静。
眼下温偶駼王履行了他的职责,派人将酒泉汉军集结,有进攻右地之势禀报给右贤王,听闻老家可能有危险,千骑长们更是坐不住了。
“莫慌!”
右贤王脸上却依然保持镇定,笑道:“汉军想要从酒泉张掖到我的王庭,只有两条路。”
“一是出居延塞数百里,过龙勒水、涿邪山西进。”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李广利就是走了这条道进攻右部,打了天山之战,匈奴岂能不防?
右贤王对亲信们道:“我发兵前,已请求大单于派遣右大都尉率万余骑游弋于那一带,汉军决计过不了。”
“第二条路,是穿行数百里戈壁沙漠,通过被星星点缀的峡谷,我也已派东蒲类王率三千骑驻守,加上温偶駼王,汉军也难以穿过那天险。”
星星峡是后世新疆与敦煌的省界,四面峰峦叠嶂,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路蜿蜒其间,两旁危岩峭壁,正因如此,汉军从来没走过那条路。
如此说辞安顿众人后,右贤王心中却直打鼓,不由想起汉使任弘那封帛书里还真的有这么一句话。
“天子已遣后将军赵充国以军十万出酒泉,取蒲类海,破右贤王庭……”
“难道这不是那汉使乱说,而是确有其事?“
十万不可能,以右贤王对汉朝的了解,汉军不可能短时间内集结这么多部队而不被匈奴发觉。
但近万骑兵,却是有可能的,单单河西四郡便能出动。他现在担心的是,温偶駼王加上东蒲类王,能在星星峡借助天险,挡住人数相当的汉军骑兵么?
右贤王说不准。
如今的汉骑早不是一百年前了,夺取河西、河南地后,汉军马匹优良程度甚至超过了普通匈奴小王。许多降汉匈奴、羌人作为胡骑加入汉军,骑兵主力的六郡良家子精通骑射,加上甲兵精良,在优秀将领指挥下,经常能以少敌多。
上一次战争里,犁汙王杀入张掖郡的四千骑,正是被张掖属国的三千骑逮到,几乎全军覆没。
而且汉军下了马就能持盾充当步兵,在狭隘地形反而比失去马匹之利的匈奴人更强。
“这消息是十日前从马鬃山送出,若是当时汉军便立刻北上,此刻恐怕都已打到蒲类海了。”
虽然他在右贤王庭还留了一万骑,可仍觉得不太够。
踌躇间,眼前这场仗,从志在必得的扭转汉匈局势之战,变成了一根难啃的骨头。
虽然拼尽全力不一定会输,但必将耗费许时间,三天、五天甚至是十天,到时候自己的王庭若被端掉,那拼着数千伤亡消灭这三千汉军,又有何意义呢?
可就这样仓促而退,实在有些耻辱,虽然匈奴人见不利而退是常态,可身为右贤王,数年来一再败绩,也会让他威望大跌。
正当右贤王犹豫之时,西北面却有一众胡骑奔腾而来,竟是蒲阴王和他手下的两千骑。
“渠犁出事了?”见到蒲阴王来此,右贤王只感觉,他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蒲阴王眼睛里满是焦虑:“不是渠犁,是铁门。“
“我早上抓到右谷蠡王的亲信,他说右谷蠡王已降汉使,汉使打开铁门,任其通过!此刻右谷蠡王恐怕早就抵达峡谷另一端,要回他的王庭去了!”
“我说右谷蠡王为何没有南下投降傅介子,竟存了收拢部众的主意!“
这个消息对右贤王的打击,比方才更大,他只感觉到头晕目眩,心里只剩下一句话。
“乱了,整个右地,都要乱了!”
……
当右谷蠡王麾下骑从陆续散走来投奔右贤王时,右贤王是得意的,只觉得此番一石二鸟,既让汉军落入自己圈套,又消灭了一个对手。
可他没想到右谷蠡王竟这么拼,不往南去投汉军,反而孤注一掷,走铁门回王庭,妄图复起。
从刚开始右谷蠡王被汉使陷害,到如今坐实背叛匈奴,右贤王是推波助澜的,在种种误会下,两边决计是谈不拢了。
一旦右谷蠡王回到天山以北,部众四五万,控弦者数千,若配合河西汉军骑兵夹击右贤王庭,那就大事不妙!
而从铁门回天山以北,是日逐王的地盘,日逐王是否会因为在铁门败了一场,害怕再到责罚而与右谷蠡王勾结,一同反叛呢?那势必将右部彻底搅乱。
到那时,他这右贤王还能不能继续当下去,匈奴右部还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
右贤王只觉得脚底寒意一股股往上升,他的心早就不在眼前的战斗,而飞回右地去了,哪边更重要自不必言。
而最终让右贤王下定决定放弃进攻的,是来自孔雀河西岸的滚滚尘土。
那看上去像是数千骑行进扬起的尘埃,在十里外便能看见,是敌非友。
“是乌孙人么?”
匈奴人有些不安,右贤王咬着牙:“这群乌孙狼,分明派使者来说好绝不越过轮台乌垒半步,不会与匈奴为敌,眼下乘着我右部将乱,便反悔了?”
既然乌孙人也加入了战局,有其为汉军犄角,那这场战斗,他们最后一点优势也丧失殆尽,本就不愿死战的匈奴人已经萌生退意。
而就在这时,左右的千骑长们,还有吴宗年却大声示警起来。
“右贤王,汉军动了!”
右贤王一看,果然,汉军的武刚车阵开始离开河岸,向匈奴人推进,武刚车虽然笨重,但靠数人推攮,也是能够缓缓移动的。
汉军不动还好,汉军一动,让右贤王更加多疑,登时警惕起来。
“从始至终,这可能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他还以为自己的围城诱敌之策多么高明呢,原来全被汉人识破了?龟兹的灭亡,右谷蠡王的叛逆,携带武刚车的援兵,外加对岸的乌孙人,最后是意图进攻右贤王庭的酒泉汉骑。
回想起来,真是一环扣一环,早上还以为胜券在握的右贤王,忽然发现自己完全处于劣势。
“果然不能小觑汉地的豪杰啊。”
根本不需要吴宗年劝了,右贤王长唏嘘后,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撤!撤回山国,撤回右地去!”
起码他是全师而还,比祖先伊稚斜单于只身逃离要体面些吧?只要将这场败绩说成是右谷蠡王谋叛导致的,尚能向大单于交待。
号角徐徐吹响,只是调子和进攻前奏完全相反,低沉而无奈,胡骑依靠速度机动的优势,开始匆匆向北退却,与汉军拉开距离。
而吴宗年则被夹在一众胡骑之中,他骑术不好,又被右贤王派人看得死死的,寻不到机会脱身,只得有些恋恋不舍地回过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汉军,看那赤黄土旗,叹了口气。
西域汉军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但他的战斗,远没有结束。
吴宗年只能一边虚与委蛇,一边告诫自己那句话。
“身在匈奴,心在汉!”
而另一边,当任弘等人发觉匈奴骑从撤离,从铁门关南下,想要与汉军援兵汇合时,只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