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赵玖微微心动,却依旧不置可否。
“等臣到了行在,彼时陛下要用李相公为相,臣好友范宗尹、宋奇愈时为谏议大夫,皆以为不可,并有所进言,臣虽与李相公有私怨,却一言不发,反而劝这些人不要惹事。后来李相公到位,范宗尹被贬、宋奇愈被杀,臣心中极恨,却依旧没有以御史之身攻击于他……因为臣知道,那个时候国破家亡,非是李伯纪这样的强横相公根本无法收拾人心,重建朝堂。”
“再后来,李伯纪功成,朝堂重立,局势已经稳定,其人却屡屡孩视陛下,跋扈无度,任用私人成风,彼时,臣虽与他政见几乎完全相合,却不能忍他如此无视陛下权威,方才弹劾……”
“你且住……”赵玖忽然开口询问。“你与李相公什么政见相合?”
“陛下!”张浚正色厉声以对。“臣自东京忍辱偷生至此,早有定见:其一,金人野蛮,且狡猾反复,绝不可与之媾和!其二,河北、河东,国之根本,绝不可轻弃!其三,江南虽富,一旦依靠,必然是偏安之局,非往关中取西北强兵大马,控中原人力,方能收拾局面,重定河山!这三件事,陛下问一遍,臣答一遍,问十遍,臣答十遍,绝不会因为与谁有私怨而改弦易辙!”
赵玖一时失声。
“至于如今。”张浚讲出自己的政治方略,将赵官家和吕相公一起惊在当场后,便继续缓缓而论他的‘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陛下落井受伤,遗忘人事,又被奸臣隔绝,而皇嗣年方一月,连个封号都没有……这个时候,陛下处置了黄、汪、康等奸贼后,若稍微有些行为错乱,便会使得中枢威信扫地,而陛下想要维持行在权威,重新收拾人心,非李纲、宗泽等强硬大臣不可为!”
言至此处,张浚复又看向了一旁枯坐的吕好问,依旧是一副凛然姿态:“至于吕相公,正如陛下此番安排的那般,以吕相公的君子才德,可以为副,以备咨询,以安人心,却不可值此风雨飘摇之时托付朝堂。”
吕好问即刻起身朝赵玖俯首行礼,也不知道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赵玖满肚子无所适从,想了半日方才醒悟一事,却不由轻笑:“说了半日,张卿竟然是将黄相公、康大官隔绝内外的罪名先认定了,然后方才有召回李相公、宗留守的言语?”
张浚依旧不惧,却昂然反问:“若陛下不以为这些人近日是在隔绝内外,以陛下对这些旧臣们的恩宠,为何现在才来反问此事呢?”
赵玖无言以对,吕好问悚然大惊,康履一言不发,只是连连叩首,便是立在殿门内的杨沂中都难得色变。
话说,此时就显出赵玖一个普通学生的无能来了,你让他同甘共苦、放下身段拉拢人心他做的出来,你让他学着电视剧施展点小权谋也能随手拈来,可若真让他下令治罪……尤其是他心知肚明,隔绝内外这种罪过,放哪儿都是大罪,指不定便要闹出人命出来……事到临头,他反而犹疑了。
“朕刚刚坠井,宰相们安排内侍、禁军遮护,未必是坏心。”一念至此,鬼使神差一般,赵玖反而替那些人打起了掩护。
而骤然闻得此言,紧绷了半日的康履几乎瘫在地上。
“有没有坏心,一验便知。”这张浚绝对是有备而来。“请陛下大召群臣,点验奏疏,看看有没有文武的奏疏被这几位逆贼截留!若有,便是他们的罪状;若无,便是臣擅自挑起是非,污蔑宰相!”
赵玖和原本想开口的吕好问彻底无言,而康履却大起大落,几乎崩溃。
无他,刚刚接触大宋制度不久的赵官家或许还需要时间想明白这里面的道道,可经验丰富的康大官却晓得,张浚这最后一击,基本上宣告了他和那个小集团的政治死刑,甚至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接下来的走向都不是赵官家能控制的了……
其实,正如之前杨沂中暗示的那般,大宋朝的政治制度摆在这里,御史、翰林、学士的政治职能摆在这里,连着宰执、内侍、枢密院、御营,一环扣一环,这赵官家又没傻又没疯,宰相和宦官联手想要控制禁中,无异于天方夜谭。
便是这赵官家真傻了,也得靠着潘贤妃和皇嗣,他们才有一二成功可能。
而回到眼前,更让康大官愤愤不平的是,事情既然发展到这一步,王渊、杨沂中可能因为是‘粗鲁武夫’而得到赦免,黄潜善和汪伯彦可能会因为是宰执而只是被驱除,他康大官却很可能会因为只是个宦官而被杀掉,或者流放沙门岛……且说,他原本还有天子的宠幸,而这份宠幸却在十来天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前日还是大权在握的內相,几乎与宰执平起平坐;昨日还胜券在握,以为万事都在掌握;今日一个御史当着一个副相的面做出一次弹劾,便可能要了他的命!
这就是旧时代的政治游戏。
赵玖也已经想明白了里面的道道,却依旧沉默,因为他开始在心中做进一步的掂量和分析了:
事到如今,首先,他要留下张浚!还要任用张浚!因为不管是投机还是真心,这都是第一个公开对他发表抗金政治宣言的正经大臣,为了这个,他都做好了容忍李纲跋扈的心理准备,何况是一个善于揣摩自己心意的聪明人?
其次,如果留用张浚,那么这次张浚发起的攻击他就不好阻止,而这样的话,他还得保住杨沂中。同样的道理,即便‘国仇家恨’是装的,这个杨门虎将也是他此时人身安全的依仗。
但是,与此同时,赵玖却不得不忧虑一个人,那就是此时瘫坐在地上茫然失神的康履康大官……到了眼下,不仅仅是一个现代人不敢杀人这么简单,他还要担心自己从井里过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把柄落入此人手中,杨沂中对此人又是什么态度?
想到这里,赵玖忍不住抬头看向了立在殿门内的杨沂中……却不料,此时此刻,对方也在紧张的盯着他。
君臣二人对视了一阵,双方还在沉默之中时,地上的康履却注意到了这一幕,继而彻底失态,直接翻身叩首:
“大家,莫要错信了杨沂中和张浚,这二人乃是一路货色,表面上大义凛然,其实都只是迎奉小人罢了!不过是见陛下转了心意,才装模作样而已!陛下不知道,张浚在东京,贪生怕死,国破之时,不能死节,只能躲在太学中装死!杨沂中私下对我毕恭毕敬,就连我洗脚时他都站在一旁侍立!这种小人,怎么能够轻信?!”
赵玖闻得此言,反而下定了决心,便直接朝杨沂中挥手示意。而见到有明确指示,同样下定决心的杨沂中再不敢怠慢,直接上前便将不知道还能说出什么话来的康履给摁住,然后便要作势拖出殿去。
人被按住,康履反应过来,几乎是涕泪交加,强行压着身子对着殿上端坐的赵官家叩首哀嚎不断:“大家救我,是我糊涂了!只求让我随侍身侧,再不敢贪权!”
赵玖本能张口欲言,却到底是忍住,反而朝杨沂中再度使了个眼色。
看到这一幕,杨沂中会到什么意且不提,那康履反而彻底崩溃,却不朝端坐在殿中的赵官家求情了,而是拽住了身侧吕好问的衣角,并口出荒悖之言:
“吕相公!真不是咱家隔绝内外,而是大家真的被什么妖邪附体了!”
吕好问目瞪口呆,而杨沂中惊慌之中居然直接拔出刀来。
“且让他说!”赵玖忽然出声。“朕那日到底怎么出的事情,朕也想知道!”
康履闻言回头恨恨,却是激愤难平:“有何不敢说的?那日在井中,大家看到井底有一物,似犬非犬,似狸非狸,便低头去看,孰料只一瞬间那妖物便消失不见,而大家却栽入井中昏迷不醒,半日醒来之后便似乎换了一个人一般!黄相公他们都说是我看花眼了,唯独我常随大家,却晓得大家真的是被妖孽给偷梁换柱了!”
殿上赵玖闻得此言,反而有所释然一般长叹了一口气:“大官,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应你往扬州享富贵,便是圣明大家;决心整理防务,留在北面艰苦抗金,便成了狸妖、犬妖……何至于此呢?”
闻得此言,非止张浚冷冷去瞥这康履,便是吕好问也怒目以视此人:“康履,你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吗?!”
康履惶恐至极,却再无法门,只能松开手,任由两边班直跟上,将他彻底拿下。而杨沂中也彻底放下心来,并顺势看向了赵官家。
“本想留他一条命的!”赵玖犹豫了片刻,无奈抬手。
杨沂中会意,却又做了一件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的事情来——其人本就白刃在手,既然接令,便不等康履再言,直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两名班直中间,一刀插入这康大官的后颈。
一时间,血溅五步,满殿腥气。
然而,殿中诸人,除了赵玖惊了一惊之外,其余所有人,包括吕好问与张浚两名文臣在内,竟无半点表示。
赵玖头脑空白一片,却依旧升起了一个本能的念头:这些人一定见过更残忍、更直接、规模更大的杀戮与暴力行为,否则绝不会淡定如此……自己距离这个时代还差的远!
第九章 新局
九月秋末时节,这一日寒风呼啸,赵玖却在明道宫后殿这里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居然可以通过那口井反复往来于这个时代和九百年后,所以他开始转行当一个二道贩子官家,现代那边享受着科技生活与无限历史资料,大宋这边享受着权力欲与圣天子的名望。
然而,忽然有一日,金兀术领十万铁骑南下,因为一路平坦,只数日便逼近亳州,而他这位赵官家因为离不开这口井,所以便以中原抗金为口号不愿南下,结果导致行在这里御营一万多人在大平原上被十万金军骑兵团团围住。
接下来,这些大宋文武纷纷投降,并将他这位赵官家辛苦带来的物资平白交予金兀术,自己被逼无奈,竟然只能跳井逃走。而回到现代,翻开历史书,却只看到宋亡于赵玖,因此人志大才疏,最后跳井而死,被金人封了个井皇帝的称号,以至于贻笑千年。
清晨惊醒,赵玖满头大汗,却只是仰头一声轻叹,然后方才小心掀开被褥起身,以免吵醒了身侧的潘贤妃。
而几名小内侍上前,却是在赵玖的示意下轻车熟路般的为官家穿好衣服并束起了方便射箭骑马的革带,而赵官家出的门来,见是刘晏在外执勤,也不多言,直接微微努嘴,后者便已会意。
旋即,数十骑辽东骑兵便护卫着这位赵官家驰出行在,汇合赶上来的杨沂中等数骑,便于东面微光之下,一路向北而去。
话说,这一阵子,随着杨沂中的反水、张浚的出位,黄潜善、康履这个毫无根基,或者说根基本来是他赵官家的小集团一朝倒塌:
康履因为殿上口出怨怼之言被当场处决;
黄潜善被罢相,去学士馆职,提举杭州洞霄宫,往澧州居住。
不过,两个核心成员之外,枢相汪伯彦却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从知枢密院事改成了同知枢密院事,乃是担心一朝东西二相俱罢,人心震动之故;除此之外,御营都统制王渊也在专门寻赵玖哭诉之后获得赦免。
说白了,赵玖根本不敢将朝堂清空。
在这之后,如今朝堂上的格局,乃是李纲没有来得及赶回来之前,以尚书右丞(副相)吕好问实际上掌握东府宰相职责;
汪伯彦依旧掌握西府枢密院;
御营都统制仍然是王渊;
张浚被破格提拔为御史中丞,掌握台谏;
内侍省另一位大押班蓝履匆匆从亳州城折返,但内侍省的一半职责却被赵玖近乎荒唐的交给了杨沂中,二人共领而赤心队的刘晏基本上代替了宿卫之职;
除此之外,赵玖还在吕好问、张浚、杨沂中等人的推荐下,大面积提拔了一批翰林、中书舍人、閤门祗候之类的近侍群体,并发文召集了一批赋闲在家的老臣,以馆职的名义呼唤到行在,以做执政咨询……这个复杂的群体,其实就是所谓赵宋官家传统的秘书班子了。
而所有的这一切,再加上元丰改制后有些实权的六部,便构成了如今行在的实际核心权力部门。
不过,仅有这些是不够的,不然赵玖也不会陷入到眼下这个进退不能的困境了,更不会急的夜里做梦都发愁,还要天天早上驰马放松。
问题有三个,而这三个问题光是看上面的人事就已经很清楚了。
首先是财政。
且说,虽然元丰改制将财政权力归还给了户部,然后户部直属宰执,但眼下这个局势,户部根本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真正的财源说白了还是要靠长江流域的递解,具体一点是需要集英殿修撰、徽猷阁待制、扬州知州、江淮等路制置发运使、领东南茶盐事的梁扬祖将东南财赋送来。
这位当日收留了张浚、杨沂中、苗傅、田师中等西军残部,几乎相当于救了赵官家一命的重臣,实际上是整个流亡小朝廷的财神爷,但此时怕是刚刚抵达江南……
一句话,行在这里还是没有真正可以做事的大钱!
除此之外,便是军队了。
全面接触朝政后,赵玖基本上确定,在西军道路被隔断的情况下,眼下他手里就是一个御营加一个东京留守宗泽处的兵马,而御营各统制,此时基本上都在京东两路(山东地区)、淮南两路(两淮地区)一带剿匪,甚至此时刚刚剿了还不到一半,届时恐怕还需要轮换修整一波,才能将各地盗匪给收拾的差不多。
换言之,行在这里目前根本没有真正可以作战的大规模军队!
实际上,这正是赵玖没有处置王渊和汪伯彦的根本原因,眼下这个局势,他们根本握不住兵权,兵马都在各个军头手中,而这些大小军头,赵玖完全可以自己直接交流。
而除去无兵无钱外,最让赵玖感到崩溃的,或者说真正让赵玖这些天愁到不行的,却正是他之前最期待的宗泽宗爷爷了!
无他,宗爷爷是真不把他放在眼里,是真把他当成熊孩子来糊弄了。
首先,一开始赵玖发旨意往东京找宗泽来当枢密使的时候,人家宗爷爷接了枢密使的职务,却根本不愿意过来亳州见赵玖,理由自然是东京那里战事危急,因为已经有金兵出现在了汜水关,战事很焦灼。
接着,赵玖继续派使者告诉宗泽,黄潜善被罢相,他已经重新启用了李纲,于是宗爷爷立即回函,说明东京周边局势的困难,并直言东京在闹饥荒,然后要兵要钱要粮……对此,赵玖当然能够理解,而兵他自然没有,但钱和粮还是有一点点存货的,所以他几乎是勒紧裤腰带,努力支援了一把宗爷爷,连道祖金身上的金粉都都是刚一刮下来,就熔一熔送过去了!
然后,隔了大约不到七八日吧,李纲刚刚折返到淮西一带,却遇到了淮西那边刚刚冒出来的一个反贼丁进挡住道路,于是李相公便隔空发文,先表明自己的政治纲领,大约还是要行在这里准备好一切,等他一道便跟他一起去南阳云云……却不料,这道文书因为绕路送来,却又引起了宗爷爷的注意,后者也赶紧立即发文行在,说是东京粮价已经平息了不少,他手上如今又有百万大军,足以御敌,所以要官家不要去南阳了,直接回旧都就好!
这个简直太荒唐了,且不说什么前脚还要兵要粮,还说东京在闹饥荒,后脚就变成了东京粮价平息,关键是那百万大军……百万东京流民肯定是有的,可百万大军未免太儿戏了!
这时候,赵玖是真的感受到了被人孩视的那种无奈,而且这种无奈恐怕比之前赵构的感受还要严重。毕竟真要是他跟之前那个赵构一样,一心想着南逃,无视掉这些话闷头往扬州跑就算了,关键是赵玖心中隐隐约约是理解宗泽心思的!
宗泽之所以这么睁眼说瞎话的骗赵玖,之所以这么糊弄赵玖,本质上是怕赵玖又跑了!而赵玖这次一旦再启动逃跑,只要他跑到长江边上的扬州,即便不过江,宗爷爷奏疏里的一句话也会成为现实——中原之地、河北人心摆在那里,一旦放弃,想要再夺回来,就要十几年的功夫,几十万人马了!
而正是因为理解宗泽的苦心,赵玖方才不能无视掉对方的心意,可问题在于,真要是按照宗泽意思往东京去,必然是个死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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