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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但这件事情,也不能苛责王彦,四面被围之下,身为主帅军中取舍,断尾求生,向来是沙场上的寻常决断。

    只是人家既然活着回来了,然后当面质问,王子才也只能无话可说。

    “这件事情倒也罢了。”岳飞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来,然后摇头不止。“毕竟是军务上的安排。俺还有一问,才是之前不愿移营和今日单骑过来的根源……”

    “说吧!”王彦愈发简练。

    “俺听说,太尉在山中修寨立墙,竟然是准备就在山中休养生息,长久住下?还要联络什么山中的两河豪杰,共襄抗金之事?”岳飞被箭簇伤到的眼睛睁到极致,以至于眼窝下方的面皮跳动不止,俨然口中平淡,但心中情绪却激烈到了极致。

    “不可以吗?”王彦也严肃了起来。

    “山中焉能抗金?!”岳飞勃然大怒,直接将身前的熊掌推翻在地。“河北百姓哀嚎于平地,咱们身为河北唯一王师,竟要躲在山中做贼大王吗?!”

    “你竟然是疑我抗金之绝意吗?!”王彦同样愤然难平,拍案怒目相对。

    “此时此境,俺如何不能疑?!”岳飞站起身来,以手指目,复又环臂指向座中诸将。“且俺岳飞疑的只是你王太尉一人吗?!平地上金军所致之处,河北乡人宛如鸡犬,任人宰割,难道你们没看见吗?!你们今日为避战可做贼大王,明日是不是便能降了金人求富贵?!”

    岳飞心中激愤,口不择言,那边王彦却也怒气勃发,小范参军更是屡屡使眼色上来……然而,这王子才几番想发作,待看到岳飞那双大小眼时却又几次止住了杀意。

    待岳飞骂完,帐中多少有些紧张,而王彦又一次松开刀把后,却是一声长叹,转而举杯相对:“岳统制,我知你心意,你却误会了我的心意,且饮酒!”

    岳飞悲愤难言,也不答话,但到底是坐回位中,一面举杯一饮而尽,一面连连用起案上残余熊肉。

    “鹏举。”王子才见状心中越发感觉到难受,却只能强忍种种情绪相对。“我知道你因断后之事怨我,也知道相州就在前方,你的老母妻儿与乡人俱在那里,更知道今日兵败后,不知何时再能返家……所以,我也不与你计较,这样好了,我将今日事写个行状给东京宗留守,让他来定是非。然后再与你一道守隘口的文书,许你单独领兵,你觉得哪里能引兵作战,便去哪里就是!”

    岳飞听到此言,也不再吃肉,直接抹嘴站起:“太尉这就给俺文书吧!”

    王彦本还有话说,见状也只能作罢,稍许之后,小范参军运笔如飞,几乎是立即写好了行文,然后王彦自将之前宗泽送来的两河安置使大印用上,然后亲手将文书交给了自己麾下这名最能战的裨将。

    岳飞接过文书,头也不回,便兀自出帐而去。

    而王彦眼见如此,却终于是又忍不住喊住了对方:“岳统制!”

    “太尉还有甚话可言?”岳飞转过头来,那双大小眼正似睥睨身后之人。

    “精忠报国之意,王某一日都未曾变!”王彦坐在帐中,扬声相告。

    “太尉拿什么来证?”岳飞面不改色。

    “天日昭昭,可证我心!”王彦以手指胸,凛然言道。“你且去吧!”

    岳飞难得沉默一阵,却到底是转身单骑而走了。

    ps:我擦,不会坏了大家投资吧?!我真是民族罪人!




第十一章 天日昭昭(续)
    冬日的华北山区微寒,心中堵得难受的岳飞单骑离开王彦的山寨,行不过多久,转入一个山隘,迎面冷风一吹,却是冷静不少。

    话说,岳飞毫无疑问是个极有天赋的人:

    明明是传统北方农民家庭出身,明明两个哥哥都未养大成年,可到了他却天生神力,好像什么神仙妖怪下凡一般,这武艺一上手也是一日千里,很快就成了今日这勇冠三军,说不得是万中无一的勇将!

    须知,那边赵玖能开一石五的硬弓,已经可以拿出来吹文武双全了,可人家岳飞一上手就是三石弓,腰弩干脆能开八石!

    非只如此,明明少年时习武为主,还要抽空去帮父母做农活,只是偶然识字读书,却在这方面也进展神速,二十岁的时候他还因为喝酒闹事被撵出相州弓手的差事,结果二十四岁就能给官家写千言书了……这年头能写千言书可还行?

    而再过几年,他还能写出那种水平的诗词,就更不必多言了。

    除此之外,最要命的是,面对着家国飘摇,这个年轻人的性格品性也一直在飞速成长……年轻时,他的性格比现在暴躁、执拗的多,然而一件件、一桩桩事经历下来,却早非以往了。

    这就好像眼下一般,其实横枪立马,望着太行山脉出神的岳鹏举心里隐约明白,自己和王彦今日都有些不对劲。

    其中,王彦的性格本来和自己以前一样,执拗、自视甚高、非黑即白,既有武人的豪气与毛病,也有文人读了点书后的那种酸气和见识,但对方今日居然选择了容忍和大度,却不知道是为何了。

    同样的道理,岳飞自问也真是个善于学习和改过的人,虽说禀性难移,但经一确切事后却很少再让自己重蹈覆辙……譬如弹劾李纲一事,岳鹏举从行在出来,一路至此,早已经明白,如李纲这种宰相的存在到底有多么珍贵!而这次渡河之后,他更是隐约醒悟过来,想要抗金,必须要从大局考量,要从后方汇聚起力量,然后以堂皇之师渡河向北,才能真正兴复河北!

    实际上,这也是他和王彦发生方略冲突,以及今日质问王彦的根本缘由山中游击不是不行,但是不可能真正凭此击败金人铁骑的!

    他岳飞要的是还我河山!

    然而,事到临头,他还是失态了,还是满腔怨气难耐,还是掺杂了太多的私人情绪!

    不过相较于王彦的反常难以辨析,岳飞自己此番反常的缘故却早被王彦一口说出这里是新乡,而前面就是相州了!

    甚至,脚下这片山区,岳飞都曾经来过得,汤阴在相州南部,这片山区在新乡北面,距离不过百余里。而百余里外,他岳鹏举的老母、妻子,还有十六岁刚一结婚就生下的长子岳云,都在彼处,此时却已经经年信息全无,生死不知了。

    家乡在前,却遭此困厄之局,也难怪那王太尉会可怜自己!

    不过,回到眼前,岳飞却要做一次抉择了此时金军重兵在外,自己要不要还尝试往相州而去呢?

    “哥哥!”

    就在岳飞立在马上,面无表情,睁着大小眼睥睨这巍巍太行山,更兼心中波荡之时。忽然间,山隘那边转来两骑,为首一人更是只见岳飞身影便遥遥相呼。

    而岳飞不用去看,也不去问,便知道这是自家兄弟中最活泼的张显了,甚至他都能猜出跟在张显身后的必然还有面冷心热、沉默寡言的汤怀。

    张显、汤怀,外加一个此时必然在军寨中主持大局的王贵,便是岳飞身边最梯己的几个兄弟了。他们全都来自于北面百里外的汤阴县,年少时一起在恩师周同那里学骑射武艺,长成后从地方弓手开始,辗转各处,也一直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说是左膀右臂,其实根本就是兄弟。

    “哥哥!”张显打马来到跟前,却依旧紧张不已。“那王太尉性子不好,没为难哥哥吧?”

    “没有。”岳飞回过头来,微笑言道。“反倒是许了咱们一道文书,让咱们自领兵随意去他处。”

    “如何这般好说话?”便是素来冷脸的汤怀都惊了一惊。

    “俺们几个还以为这王太尉要害哥哥呢!”张显更是活泼。“若如此,岂不是说咱们能往家去了?何时动身?接了婶子和嫂子,还有咱们的亲戚后,还要回来不?”

    “且听哥哥说话。”汤怀冷眼镇了一下张显。“此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前面金兵密密麻麻,还都是骑兵,而咱们只有七八百兵,其中三百还是刚刚招降的那个吉青手下山匪,哪能得用?”

    “不光是不能得用的事情。”当着自家兄弟,岳飞没做丝毫遮掩。“关键是,这些人都是愿意抗金的好汉子,将心比心,岂能为了咱们几兄弟的私心便要人家往北面路上送?”

    “这算啥私心?”张显当即大急。“莫非去汤阴就不是抗金了?真要这么讲,那赵官家把俺们兄弟还有七千多好汉子一起糊弄过河,一下子又不管俺们了,弄得俺们明明打了胜仗结果还落到这个下场,岂不是俺们七千人都为了他赵官家的私心送在这里了?”

    汤怀本能想训斥张显,但话到嘴边反而也有些不舍:“哥哥,前面毕竟是汤阴!你家岳云都八岁了,莫要让他见到你后都认不出来!”

    “俺也只是犹疑。”岳飞在马上坦诚以告。“关键是之前王太尉传檄诸郡,弄得金兵以为咱们是主力,眼下北面金兵实在是太多……”

    汤怀当即颔首,这就跟他想的一样了……他何尝不想回家?但性格老成的他更在意能不能真的能过去。

    “至于你这笨货。”岳飞复又斜眼看向张显,面色严肃了不少。“咱们几个跟赵官家是一回事吗?赵官家是有私心,但人家的私心能调动天下人的公心,也只有指望着这赵官家的私心,咱们才可能真的撵走金人,安心回家!以后这般胡话,不要乱说。”

    张显心中不平……须知,赵官家私心这话本是他这岳大哥从行在出来后扯出来的词,就好像那奸相李纲一般,然而和以往一样,隔不久他这岳哥哥就又来一套道理打到了他自己编的词,偏偏他这个做弟弟的还反驳不得。

    当然了,张显也就是心中不平,当着岳飞和汤怀的面根本不敢多扯淡。

    且说,三兄弟既然汇集一处,又大略明白了眼前情况,便不再多言,而是一起转出这个山隘,又汇合了候在外面的一队七八人亲卫骑兵,便一起往归其实同样在山坳中的营寨(吉青的匪巢)去了。

    冬日天寒,又是山间道路,颇不好走,甚至路上还有零散的金人骑兵斥候,岳飞几人一路辛苦,等到晚间方才回到只有几百人的营寨中来。

    见到岳飞无事,早已经被这位武艺高、治军严的将领收服的本部军官士卒们纷纷长出了一口气,暗叫侥幸,等知道那王太尉也没追究,反而放开了手脚后更是满营欢腾。

    不过,事情还没结束,晚间山中薄雾之下,刚刚进入帐中的岳飞尚未来得及用点热饭,这岳统制最信任、最依仗,也是能力最强、官位最高的一个兄弟王贵却忽然再度转入帐中,俨然是有机密要私下来说。

    “哥哥捉的那金将为活命,竟然主动招了许多机密。”王贵压低声音相告。

    “从靖康元年算起,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熊包的金将。”岳飞放下饭碗,愕然一时,大小眼一睁,也不知道是在鄙视那金将还是不信自家兄弟的意思。

    “这不是正经金将。”王贵不由冷笑对道。“这人虽是个鞑子模样,却是个辽国鞑子,而辽国鞑子的秉性,哥哥还不知道吗?”

    岳飞也跟着笑了。

    话说,他们兄弟几个从军经历丰富,早年时张显还年轻,没跟上,而王贵和汤怀却随他一起应募了针对伐辽而设的敢战士,在名臣刘韐麾下为卒,确实见识了不少辽**将,知道那些人暮气沉沉,与大宋彼时无二,只是如今跟了新主子,不免又抖起来罢了。

    “那便可信了,且讲一讲。”岳飞重新端起饭碗,示意王贵细细说来。

    “两件事!”王贵继续低声相对。“一则此番金军南下,不是仓促相遇,而是大军全军南下,分东西两路……”

    岳飞微微一怔,方才扒了一口饭。

    “西边这里他说的清楚,乃是粘罕做大元帅,一共发了十个万户十万兵,下面一百个千户,上百上千个骑将,据说是要打陕州、洛阳,扫荡河东,甚至要进取关中……东边那里他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大约比照着来,是要扫荡河北大名府,然后打青州那边,说不得还要去打南京行在!”

    “那边多少兵?”根本不知道赵官家已经南逃然后又停下的岳飞再也咽不下饭,直接放下饭碗,严肃追问。

    “只多不少。”王贵也正色答道。“因为那边虽无元帅,却有十一个万户!领兵的先锋和压阵的副帅,更是金国老皇帝阿骨打的亲儿子与堂兄弟。”

    初冬天冷,岳飞却难得觉得胸口闷热难言,费了好大力气才消化了这些东西后,他才再度开口:“第二件事呢,怎么说?”

    “第二件事却是说王太尉之前志得意满,传檄河北、河东诸郡,到底是让金军有些慌乱,以为是正经大军,所以此地金军却是得了命令,要一定斩了王太尉才可南下……”不知道为何,帐中微微烛火下,王贵披甲立在一侧,出口哈气,白雾缭绕,似乎另有他意。

    “这是好事。”

    岳飞盯着自家兄弟面孔,稍微一想,便醒悟过来,然后也跟着轻松了不少。“金人厉害在骑兵,这山中他们根本施展不开,而王太尉在这山中,成败根本不在兵力悬殊,而在能否压得住山中人心……偏偏又能帮宗留守和陕州、洛阳那边牵扯不少兵马!”

    王贵连连颔首:“哥哥说的对,俺也正是这般想的!况且,俺今日私下想了一天,王太尉成了箭靶,也不关咱们兄弟的事,咱们留在这里也没用处,偏偏王太尉此番可不仅是帮宗留守牵扯住了兵马……哥哥,咱们为何不能趁金军主力南下,而此地金军又要先围王太尉之时,趁机从外围绕道回相州呢?!”

    岳飞心中一动,也是惊喜一时,张口便要答应出来,然而话到咽喉,不知为何,却终究不能出口。

    王贵见状心中惊讶,但和其余二人一样,他素来服气这个与他同龄的‘哥哥’,所以也不敢多嘴。

    兄弟二人一站一坐,卡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岳鹏举这才缓缓出言,竟是用了平日军中下令的语调:

    “咱们不能占这个便宜去相州!咱们得赶紧回河南,把事情告诉宗留守,然后帮着宗留守守东京!”

    “哥哥?!”

    王贵怔了许久方才弄清楚对方的命令,却觉得难以理解。“这又不是咱们做了什么坏事,金人自要南下,王太尉自要装模作样结果引来附近金人主力,俺为啥不能占这个便宜?”

    “不是这个便宜能不能占。”岳飞盯住了王贵,伤眼再度抽动,却是极为认真言道。“而是要懂得道理……”

    “哪有家在前面不回的道理?”王贵彻底上头失控。

    岳飞心中五味陈杂,却是强忍着情绪对王贵这个军中第二人恳切解释起来:

    “兄弟,回家分真回家、假回家!此时回去,固然能到家,但必然不能立足,三日五日,三月五月,还得被金人如鸡犬一般撵出去,然后连累乡人被金人屠城……你愿意吗?”

    王贵闻得此言,想起这两年的颠沛流离,瞬间落泪,但终究晓得道理,却是勉力强答:“自然不愿!”

    “所以咱们好汉子要回家就得真回家!”岳飞起身扶住对方肩膀言道。“可想要真正回家,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得把金人彻底撵出去,乃至于要反过来打到他们家里去才行!可真正要把金人撵走,你也看到了、听到了,那就得有能和金人这种十万、二十万大军硬来的正规王师!而想要有这种大军,就得大宋不倒,就得官家无事!否则咱们连军械都无处寻!所以咱们这时候想要回家,反而只能往南走!这个道理,张显是个混球,肯定不懂,可你跟汤怀无论如何一定要懂,不然俺岳飞就真没臂膀了!”

    王贵心中已经是服气,只是觉得胸中难受罢了,此时闻得这番言语,更是强忍鼻中酸意,应下岳飞,答应帮他约束军队,即刻抢在金人彻底南下前,渡河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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