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学士!”王俊再度叩首,却又仰头带着豁嘴恳切相告。“俺真不是三心二意,俺也知道范太尉此番多半是没个好结果,但范太尉对俺着实有知遇之恩……想当日靖康年间在东京,俺这双门牙被射掉时才是一个区区副都头,两年变成统制官,管着三千最精锐的兵马……这一时间,俺如何能下的去手?”
小林学士冷笑一声:“那你为何还在此处对我跪地说话呢?早将我捆了给你家范太尉岂不是正好报了他的恩?”
王俊再度叩首:“这不是俺也知道忠心吗?对官家是忠,对太尉是义,这正是江湖上忠义两难全的说法,想当年俺在东平府,与张荣张太尉……”
“若不是你说出张荣二字,我怎么会随你入城?!”小林学士掷下书本,却是终于大怒。“你以为你凭什么能让我来见你?!张荣须是东平府镇抚使了,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三番五次糊弄我?!”
“学士!”王俊再度叩首不及,然后依旧说话漏风。“俺也知道这种糊涂话没人信,但俺也真是有难处……而今日请你老人家随俺去一趟州府,便是想让你亲眼看看俺的难处!”
小林学士见对方说的恳切,也是再度犹疑。
“学士,你老人家放心,俺军中军官都是京东出身,范太尉以下皆不认得你。”王俊赶紧趁热打铁。“而今日又下雨不停,天色昏暗,根本就像是夜里一般,学士委屈一下,脸上涂点黄粉,装作俺的侍从一起过去,绝对没有危险……”
且说,小林学士来此数日,一直被这王俊吊着,形同软禁,却也心烦气躁,想去见见彼处形状,好对症下药,却是犹疑片刻,然后缓缓颔首。
就这样,小林学士按照王俊安排,穿了一套不显眼的衣服,又涂黄了脸,然后到底是趁着雨水不停、云层厚重,往襄阳城的州府一行。
当然,有王俊这个城中坐三望二之人在前面,自然也是行程顺利,而到了彼处后不久,小林学士便也从这些人对话之中明白来了此番聚集缘由,乃是说自从三日前范琼下令封城后,一连三日,都要公开处刑逃窜之人,而今日下雨,便居然要在官府大堂上杀人。
到此时,小林学士眼瞅着这些范琼麾下军官俱至于此,也算是明白了王俊的‘苦心’,知道这个豁牙之人是想告诉他,赵官家的名号虽然管用,大局大家也懂,但范琼多年积威之下,又用上这般野蛮手段,所以一时无人敢做出头之辈罢了。
除此之外,必然还有想借杀人来震慑自己的意思。
不过,凡事平心而论,他林景默虽然曾被韩世忠讥笑过‘萌儿’,但那是他不善骑马所致,与他其余胆量可不是一回事,而且他本人可是上过战场的,又何惧所谓杀人行刑呢?
而就在小林学士胡思乱想之间,堂上一群绸缎常服打扮的军官们互相使些污秽之词的时候,耳听着一阵刺耳的甲叶摩擦声自后方传来,堂中之人却是瞬间惶恐失色,然后赶紧各自落座。
不过,王俊到底是个乖巧之人,只是微微示意,便有三名其余侍从将小林学士遮蔽在身后,让后者从容靠墙躲在阴影之中。
另一边,披着甲胄的范琼捂着脸颊上来,也不说话,却是示意牙兵们速速施为,而随着牙兵们将一些物什和逃人带入堂中开始准备,韩立、王俊以下,所有人又都疑惑起来。
因为,众人目视之下,牙兵们并不是简单捆绑逃人,而是先刨开堂中青砖,然后又接着倒水刨土,直接将一根丈把长的木桩牢牢楔进地面,又在四面摆上了火盆,这才将其中一个逃亡士卒捆上……这个姿态,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正经砍头的意思吧?
难不成是要挖心掏肺,做醒酒汤?!
“整日砍头,好没意思!”满堂疑惧之中,范琼忽然扶着脸颊开口。“今日下雨,正好换个花样!其余几个,先砍了!”
随着范琼言语,几名没有被上架的逃卒瞬间被全副武装的牙兵们按住,然后在喝骂与挣扎中被牙兵们依次砍了脑袋,而小林学士果然也没有受惊。
“最后这个最肥的……”等其余人杀完,那名被绑着的逃卒骂了几声后又哆嗦失禁,渐渐无声,满堂寂静之中,范琼终于扶着脸颊在雨声中继续随意言道。“且与我扒了皮!”
一语既出,莫说小林学士,便是韩立以下,堂中诸军官也都浑身冰凉起来。
PS:睡不着,今晚的,提前发出来,大家晚安。
第十八章 雨水(中)
小林学士之前活了几十年,却都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见到活剥人皮……但出乎意料,靠在墙上,眼见着这标准的禽兽之行,听着那不似人声的惨叫,这位出身诗书世家,经历了几乎整个‘丰亨豫大’时代的玉堂学士,却意外的没有失控。
如果非要给个理由,只能说,之前半年,这位天生富贵荣华的玉堂学士早就有一个隐隐约约但还没有彻底点透的想法了,而正是这个想法让他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史书上那种率兽食人的乱世真的已经到了,不可能因为他林景默家世好、官位高,就能躲过去的!
实际上,蔡州以来,小林学士三次请缨……其中第一次主动请缨去武关到底是个乌龙,他当时是窥到官家似乎对那牛皋格外用心,所以想请命去汝州,只是反应慢了些,最后阴差阳错跟着刘晏去了武关。
但那次不能成行的行动却给林景默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因为脱离大部队与行在的缘故,他见识到了远超赵官家想象的兵乱惨像,也为此一度混沌失态,还被军士笑话,甚至还被韩太尉起了外号。
不过,那口气终究还是挺了过来,后来这位林学士主动请缨下城安抚翟冲,不成之后,数日前三度请缨来襄州,却都是早就下定决心,而非误打误撞了。
天色昏暗,雨水不停,惨叫声中行刑的牙兵们也渐渐手忙脚乱起来——他们就算是见惯了生死事,也是专职杀人的角色,却也何曾经历过这种事?
剥皮不要技术和经验的吗?
周围不知道多少人被吓到面无血色,甚至有人遮面捂嘴,可他们几个行刑的难道不觉得瘆人?
皮剥到胸口下,一名牙将手上一歪,却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直接划开身前这个人形物什的喉管,让后者再难出声。
而没了惨叫,堂外雨水淋漓,堂中气氛却是更加诡异起来。
范琼看到这一幕,原本还要作色,但刚一起身,环顾左右,看到所有人都在沉默之中往自己身上丑来,却是忽然心下一凛,没由来的感到一慌……最后,这范宝臣反而趁势下令,将此人处决,然后便拂袖而去。
范琼既去,满堂狼藉,上下皆松了半口气之余,却依旧悚然。
不过,处刑虽然结束,可小林学士和王俊再见面时却已经是到了晚间……这主要是因为范琼复又将王俊、韩立,还有几位要害军官一起专门召入州府后院,用了酒菜、加了金银赏赐。
而为了以防万一,前者却是被王俊早早送回。
“学士是个真丈夫。”
天色彻底黑暗下来,外面雨水依旧不停,王俊带着满身酒气和潮气进入舍内,看到那林学士居然还在泰然读书,也是陡然一怔,继而诚恳拱手感叹。“不过还请学士饶恕则个,今日的事情俺着实没想到……”
“是这样吗?”小林学士斜躺在榻上,只是盯着手中书籍,根本没有却看对方的意思。“我今日才发觉,你王统制与你家范太尉的牙兵如此熟稔……或许你真不知晓,但若真有旁人知道今日这事,也一定是你第一个能晓得吧?”
王俊张开嘴,露出两颗豁牙洞,却居然反驳不得,停了半日,方才在榻前寻了个马扎,小心拢手坐下:“学士这般说,俺也没法子……但今日俺是真被吓到了,此时坐在这里,也只能再赞一声学士真丈夫了。”
“真丈夫什么啊?”
小林学士翻开一页书,继续边看边应声道。“我回来后也曾呕吐……不过那须不是畏惧,而只是恶心。”
“确实恶心。”王俊附和了半句。
“不过,你若觉得我没见过死人一般,今日存了借范琼将我吓到失了神智,然后被你操控哄骗之意,却也不用多想了。”小林学士平静望着书本言道。“于我而言……想那八公山刘光世、淮西丁进,一个个活着的时候拥兵数万,不可一世,死了不也就是一堆烂肉吗,你莫非以为我没亲眼见过?于今日堂上事而言……想那逃卒又不是穷凶极恶之辈,杀人便杀人,非得剥皮杀,到底有什么意思,莫非你家范太尉以为如此作为,数日后便可逃得一条性命?”
王俊沉默了片刻,还是点头应声:“学士说的是。”
“而今日事若真有些后果,要我说,也不是什么好结果。”小林学士继续随口言道。“佛家说因果报应,道家说福祸人自召之,这范太尉今日活剥人皮,等他死的时候,官家用什么刑罚,也绝无人再说了……你说对吗?”
“学士是堂堂学士,道理自然是极对的。”王俊抿着豁嘴小心言道。“但不管咋样,学士今日应该也见到了范太尉的凶狠……学士或许不惧,可这般样子,俺却是有些惧的,学士,只望你能懂得,俺便是有心,如今又哪敢轻易发动,做那个出头之人?”
“哪里是什么凶狠,我今日只见到你家范太尉色厉内荏,离心离德罢了。”小林学士终于放下书本,然后抄手看向榻前之人。“王统制,我不想跟你多说什么了……今日只给你再说一个道理与一个说法,你听便听,不听将来不要后悔。”
王俊张口欲言,却最终站起身来,宛如学生听教一般。
“讲道理,眼下范琼倒行逆施到这种地步,你反而不能再拖了,因为你这条泥鳅可与我这个讲道理的人滑不溜秋,却绝不能跟一个拎着刀子的疯人继续滑下去,今日他无故活剥了人皮,明日会不会发疯把你和韩立剁了?”小林学士盯着眼前人冷冷相对。“而给说法,我今日才醒悟,这几日你应该不是三心二意,而是想坐地还价,但事到如今,我却已经厌恶你了,故此,之前保留职位、兵权的言语皆不作数了……”
王俊陡然一惊,猛地抬头。
“而今日我也不让你举兵擒拿范琼了,只要你应下御营兵马一到便开城即可……”小林学士重新拎起书本言道。“就在这灯下,你若答应下来,我便保你全家性命与私产;不答应,便请出门去,我手无缚鸡之力,也绝不会出去寻韩立等人,但等王师到来,我却是连你全家性命都不会保了!就是这般!”
王俊立在那里,沉默许久,惶恐、愤怒、无奈、懊丧,种种情绪交织不下,但过了许久后,眼看着身前之人继续躺在榻上,持书卷风姿不减,却终于是气势渐消,然后五体投地,连连叩首:
“谢过学士给俺留了条生路……请学士交个信物,俺这就派人连夜出城,往南阳去传讯!”
第十九章 雨水(下)
四月初,雨水不停。
但忽然间,南阳周边的各处军营便活跃了起来,便是休假中往城郭处耍子的军士,以及往南阳府城东门参与御制‘南阳佳缘’活动的军官们也都匆匆折返……原因很简单,城中官家忽然出城,亲自来到豫山下大营坐镇,然后传出旨意,要求御营中军全军集合。
如此架势,不用说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必然是南面襄州出了破绽,然后官家要履行当日在方城山下的承诺,准备亲自督军冒雨去讨伐逆贼范琼了。
对于这件事情,目前驻守陪都南阳的所谓御营中军各部,自然是人人摩拳擦掌,个个求战心切……就这军心士气,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年轻的赵官家天纵神武,宛若唐宗复生,短短数月时间就将这支来源复杂的宋军给锻炼成了什么敢战铁军,然后人人愿为官家效死呢?
而知道的,自然会意,这不是去打范琼吗?
去打金人是一回事,去跟昔日同僚转变的叛贼作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大家知根知底,到底谁怕谁啊?
而一旦没了畏惧之心,军中自然是人人争先……所谓军士们想着缴获,军官们想着转两策勋,便是御营中军的各部将官们也都有些急切,人人都想借着这次机会,将自己本部的兵马扩编一些。
须知道,官家对泼韩五的偏心几乎是人尽皆知,之前淮西丁进三万众,还有那救驾的翟冲部,全都划给了韩世忠的御营左军,所谓一直跟着官家本人的御营中军反倒是一次补员都未有过。
而这一次,无论如何泼韩五都不会过来抢人了。
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王德王夜叉一直想将身上的副都统的副字去掉,辛氏兄弟自从淮上一战未能出战后一直想有所表现等具有特殊原因的各部主将存在了。
“大哥,能不能走些别的路子?”
明日便要出征了,豫山下的御营中军大寨几乎被雨水笼罩,而其中某处干燥的军舍内此时正二人对坐于一张几案两侧,却正是辛氏兄弟,二人望着案上两个札子,眉头紧皱,显得有些忐忑,而半晌,老四辛永宗方才紧锁眉头开口。“如此直接递上去又有什么用?”
“来不及了,马上鼓声一响,就是最后的机会了。”老大辛兴宗一声叹气。“更别说,如今中枢那些人,个个对咱们避之不及,又如何愿意帮忙?”
“也是。”辛永宗闻言反而率先颓丧。“只说此事,难道不是官家一句话?可官家凭什么给咱们兄弟脸?”
“都是我连累咱们兄弟了。”所谓长兄如父,幼弟如儿,辛兴宗见到幼弟如此姿态,不由神色黯然下来。“所幸官家没有特意排斥,咱们总能混个肚圆……要我说,且递上去,争不到这个先锋就不争,事到如今,咱们兄弟不如安稳些。”
辛永宗闻得兄长如此言语,也是欲言又止,明显是有些不甘心的,但他坐立不安,却始终难说出什么妙策来。
相对应而言,辛兴宗看到幼弟如此不安,也是神色黯然,却又无话可说。
话说,也怪不得辛兴宗、辛永宗如此姿态。
须知道,辛氏兄弟四人,老大辛兴宗,老二辛企宗,老三辛道宗,老四辛永宗,外加一个堂兄弟辛彦宗,算是五兄弟,都是这些年的一时风云人物:
老大辛兴宗,便是早年平方腊时便与韩世忠争功的那个,然而说是争功却有点过于拔高泼韩五了,因为辛兴宗彼时的官职比韩世忠高太多,最多是昧功……实际上,随后伐辽的时候,辛兴宗根本就是与种师道平起平坐,为西路军主帅了。
所以,虽然三国乱起,数年间此人毫无战绩,而且屡屡战败,此番却也凭资历坐住了一个御营中军统制的位置,不能再低了。
老二辛企宗,现在在关西,情形不明,但情形不明之前,却也是统帅四五千众的一军统制了。
老三辛道宗,是几个兄弟中唯一一个尝试转文官的人物,当日赵九在商丘登基,便曾被行在任命为京兆(长安)提刑官,只是道路阻隔,没能去成(或者说没能死成),便跟着大哥、四弟一起去了东南,为当时行在往扬州做准备。
后来因为淮上吃紧,李纲将他们兄弟三个遣送回来后,却又在八公山被赵官家点了名,也是以一军统制之身,领兵随京东两路制置使张所去了京东;
老四辛永宗,轨迹与老大基本相同,此时也是一军统制,不过他的兵马根本就是大哥兵马一分为二弄出来的;
至于四人的堂兄弟辛彦宗,却也不虚,此人在当日赵老九还是大元帅的时候,便率自己的霸州兵赶到了元帅府,那个时候就是元帅府先锋统制了,打起仗来,似乎也比新永宗这个衙内要强一些,不过此番却是根本留在东南没回来。而前几日李公相有文书送到,更是跟苗刘二将,以及另一个叫王亦的统制,一起编制为了御营后军,成为御营后军的主将之一。
平心而论,这五兄弟五统制,在这个特殊时节里,比林家九个知州都要强一些的,真的是一把天胡牌……因为九个知州是几十年间陆陆续续出任的,而辛氏兄弟的五个统制却是同时担任的。
实际上,在八公山之前,军中便有刘张韩辛御营四大将的说法,刘是刘光世,张是张俊,韩是韩世忠,这三个都是独立的方面大将,而辛却是指领着一窝子兄弟的辛兴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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