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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行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米糕羊

    岭南西道,烟瘴之地,崇山峻岭之中,诸蛮繁衍生息,自汉时起虽有州郡建制,但地方官均为当地豪酋世袭,朝廷想要加以有效管辖,难上加难。

    若要以流官辖之,无驻军撑腰,流官必被架空,政令不出治所。

    然则驻军少则无用,多则供养不起,且将士害怕烟瘴,多有疑虑,若长期戍守,恐怕军心不稳。

    况且要驻军就得屯田,无论是军屯民屯,对于军民而言,岭南西道不如家乡,与其来这里送死,还不如在家乡苟延残喘。

    所以,只有大力发展甘蔗种植,鼓励大户办种植园,又兴食盐铁器生口买卖,才能引得逐利之辈竞相前来,以商业聚拢人气,在此基础上慢慢打开局面。

    这是宇文维乾在三管之地看到的现状,这种发展岭南的思路,就像当年发展黄州那样。

    那时的黄州还叫巴州,地少人稀,虽然位于大江边上,自古都是小城一座,没有什么特产,也不是什么水陆交汇冲要,甚至最大的存在意义,就是作为江对面武昌城的江北屏障。

    宇文维乾知道父亲在巴州(黄州)任上,通过大兴商贸聚拢人气,有了人气,商贸进一步发展。

    又与大别山蛮各酋帅合作,捕捉生口增加劳力,然后大兴土木,促进需求,如此循环,经过多年发展,让黄州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发展黄州的办法,可以用来发展岭南西道,而岭南可以种植甘蔗,这本身就是热销货物,又有火轮船,可以将广州的食盐铁器及各类手工业制品运入三管之地,以此诱使各地峒主捕捉生口来换。

    这就是所谓的表演套路,无非表演的场地换了,比起当年的黄州要大上许多倍。

    宇文维乾觉得这办法最后应该会成功,但岭南西道和黄州不同,在开发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许多问题,这些问题现在可能还没出现,但他要试着找出来。

    这就是父亲交给他的使命,来岭南西道仔细观察,发现问题,而不是游山玩水。

    现在,宇文维乾正在总结可能出现的问题,。

    他觉得最可能出的大问题,就是边地豪族坐大,迟早为患。

    边地豪族指的是陈氏宁氏等岭南豪族,虽然这两家如今对朝廷恭恭敬敬俯首帖耳,但不代表以后会如此。

    宁陈二族,本就在岭南根深蒂固,如今在岭南西道扩张势力,又有大量种植园聚敛钱财,还能名正言顺囤积铁器甚至火器,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宇文维乾觉得父亲在时,这些豪族绝不敢造次,到了兄长继位,大概也还老实,但随着其族中长辈相继去世,新生后辈不会记得官军的赫赫军威。

    只知道岭南西道天高地远,而家族根深蒂固,部众无数,钱粮充足,兵甲精良,不臣之心自然就有了。

    届时,这些豪族子弟仗着人多势众,架空朝廷任命的州郡长官,地方事务渐渐失控,朝廷若要解决,却掣肘颇多,决心难下。

    一旦中原有事,这些豪族怕不是要学那秦末赵佗,兵塞五岭通道,自己关起门在岭南称王称霸。

    再者,俗话说得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些边地豪族,可能会玩起兵匪勾结养寇自重的把戏,以便要挟朝廷。

    让岭南西道永远都有剿不完的峒乱,故意激化官府和蛮部的矛盾,每隔几年就有蛮部叛乱,然后朝廷为了稳定局势,就只能继续让这些豪族作为打手,在岭南西道继续便宜行事。

    这种事情会不会发生?宇文维乾觉得会。

    如果岭南西道诸蛮臣服,朝廷任命的流官和驻军能够控制局面,那么诸如陈氏宁氏等豪族的部曲私兵,就如同兔死狗烹中的狗,没了用武之地。

    真这样,豪族们在岭南西道开辟的种植园,还有贩卖盐铁生口的商队,就没了减税的福利,当岭南西道变得太平起来时,中原商贾纷纷涌入,也会分走豪族的许多商利。

    所以,让岭南西道的局势保持三五年一小乱十来年一大乱的状态,对于这些岭南豪族来说,无疑是最佳选择。

    那么,即便许多峒主愿意和官府合作,却很有可能被逼得揭竿而起,三管之地随时风声鹤唳,以至于外人不敢轻易涉足。

    届时,所谓的峒乱,搞不好就和后汉时的羌乱一般,持续数十年,怎么都平息不了。

    宇文维乾看过《后汉书,后汉晚期的陇右羌乱,持续数十年,朝廷为了平乱花费巨大,徭役兵役繁重,但叛乱的羌人怎么都打不完。

    问题出在哪里?宇文维乾一开始认为就是诸羌势大,后来不断琢磨,觉得搞不好是养寇自重的把戏。

    后汉末年,朝政,宦官把持大权,于是边疆变乱渐起,而陇右河西诸羌诸氐实力膨胀也是事实,这是时代背景。

    具体到当时局势,那就是既有边地豪族蠢蠢欲动,借着诸羌诸氐叛乱,养寇自重,又有贪官污吏借着平羌乱,上下其手,大捞好处。

    边地豪族不希望羌乱结束,否则无法名正言顺扩充武力。

    朝廷官员及将领不希望羌乱结束,不然就无法从源源不断调拨的军费里贪污中饱私囊喝兵血。

    这不是宇文维乾乱猜,《后汉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自永和羌叛,至乎是岁,十余年间,费用八十余亿。

    诸将多断盗牢禀,私自润入,皆以珍宝货赂左右,上下放纵,不恤军事,士卒不得其死者,白骨相望于野。

    羌乱,变成了中枢官员武将发财的好机会,十来年就消耗了朝廷军费八十多亿(文),然而羌乱依旧,边地豪族坐大。

    八十多亿文钱(五铢钱),折合八百余万贯,平摊十五年计,那就是每年花军费至少五十余万贯,如此惊人的数字,如此油水丰厚的项目,又有谁舍得让其停掉?

    所以,羌乱持续近百年,却怎么都根治不了。

    无数官员武将,靠着平羌乱这个大项目,吃得满嘴流油,结果国家被拖垮,诱发黄巾之乱。

    想想现在,宇文维乾觉得岭南西道未来的局势走向,搞不好就会出现类似羌乱的峒乱,时不时就来一下。

    虽然未必有朝廷官员将领能大量贪污军费或者喝兵血,但对于宁陈等岭南豪族而言,只要让岭南西道不得平靖,朝廷必然无法承受长期派兵平叛的开支。

    所以为了省钱省事,自然就任由豪族武装来弹压诸蛮,协助朝廷平叛。

    那么为了稳定人心,朝廷就只能默许豪族们在岭南西道有特权,然后这些豪族就慢慢坐大,为了养寇自重,继续暗中挑起峒乱。

    这种情况会不会出现?

    宇文维乾觉得父亲在时,谁也没这个胆,因为谁敢搞小动作都瞒不过父亲的眼睛。

    但以后可就不好说了。

    不知不觉间,宇文维乾洋洋洒洒写了上万字,将他的判断写出来,但写着写着,却突然停笔。

    父亲的要求,是在提出问题的同时,给出自己认为可行的解决方案,虽然这只是一道作业,但宇文维乾还想得个好成绩。

    那么,这问题怎么解决?或者说该如何预防?

    宇文维乾陷入了沉思。

    他在三管转了一圈,实地考察民情,说实话,觉得这破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可以想象,到三管之地上任的官员(流官),许多人心里会很绝望,因为这形同流放。

    到这种地方当官,仕途升迁基本无望,就只能拼命盘剥,好歹捞些实惠,或者贿赂上官,以便将自己调回中原。

    这样的官,在任上又如何教化百姓劝农劝桑?

    中原百姓大概也不会主动来这破地方开荒,毕竟在家乡实在吃不饱饭,还可以去黄州等地务工,何苦跑到这烟瘴之地来玩命。

    就算南下,也是去桂管地区,容管邕管这种随时会被峒乱波及的地方,一开始对百姓的吸引力太低。

    所以,要想开发岭南西道以商业聚拢人气,就得靠岭南本地的豪族来做开拓者,把局面打开。

    也只有这些人,愿意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开辟种植园冒着风险和峒主们做买卖,用食盐和铁器换生口。

    如今的三管地区,有了个好的开局,就是因为实行了这样的政策,靠着边地豪族在前方开路,才陆陆续续有岭北百姓愿意翻山越岭来开荒安家落户。

    然而豪族不是傻瓜,若朝廷一边让人开荒,一边严防死守,对方迟早撂挑子不干。

    宇文维乾不清楚该怎么在有效开发岭南的前提下,防止边地豪族坐大。

    要么,就在岭南西道设羁縻州郡后保持现状,花上数十年上百年功夫慢慢消化。

    但有了火轮船和火铳火炮,不开发岭南西道而是靠耗时间,真的说不过去。

    况且,搞甘蔗种植园也确实不错

    所以,不如封建?

    如姬周天子分封诸侯,靠诸侯国征伐四夷行王化?

    想到这里,宇文维乾挠了挠头。

    若真要封建,莫不是封我到这破地方来吧?




第三百零八章 就是你了!
    你看我做什么?

    呃二郎莫要太劳累了。

    嗯,我知道的。

    宇文温瞥了一眼放在书案边的银耳莲子羹,又瞥了一眼面前的尉迟炽繁。

    这可是尉迟炽繁亲手端来的宵夜,但宇文温觉得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随后差点把手中试卷遮掩起来,不过他记起这试卷糊了名,所以不需要防偷窥。

    三娘,这么晚了,早些休息,我还得看试卷。

    嗯尉迟炽繁应了一声,却没走,而是坐在一旁。

    宇文温见状,思索片刻,眉毛一挑:老夫老妻了喂!

    此时已入夜,两人身处灯火通明的文华殿,这可不是寝殿,而宇文温正在阅卷,算是在处理公务,殿内除了宦官宫女,还有一些礼部官员。

    真要想发生什么事得先让人回避,这样影响不好。

    况且有起居舍人在场。

    起居舍人是做什么的呢?

    记录天子的起居言行,为日后史官写起居注提供日记。

    所以,宇文温不想在起居注上留下一条记录:某年某日某时,上于文华殿阅卷,后进夜膳,众人回避,良久,后乃出。

    有这种记录在,显得他很急色,直接在办公场所就把皇后办了,感觉会成为皇帝生涯中抹不掉的黑点。

    总不能为这条记录,厚着脸皮改起居注吧

    想到这里,宇文温干咳一声:三娘,有事就说。

    没事呀,妾就想陪着二郎坐坐。

    尉迟炽繁笑眯眯的说着,宇文温听在耳边,愈发觉得不对劲:干什么,你弟弟在相州守陵,又没参加殿试,你在这里想干什么?

    他继续说:三娘,熬夜多了,脸上容易起皱纹,听话。

    啊好

    尉迟炽繁知道事情轻重,告退后缓缓离开,如今殿试已结束,宇文温在阅卷,她一个没相干的人老在试卷边上晃悠,很容易招来流言。

    奈何今日收到儿子宇文维乾从桂州寄来的信后,心中不安,想探探宇文温的口风,故而才在此盘桓。

    儿子到岭南西道观察风土人情,来信说那地方怕是要封建藩王才镇得住,虽然没有多说,但尉迟炽繁看了信之后,马上就有些焦虑。

    宇文维乾可是作为观察使到岭南西道去的,若是日后真要封建藩王,她就怕宇文温把宇文维乾封到那烟瘴之地去,然后世代镇守,再不得回来。

    做母亲的舍不得儿子遭罪,但这件事目前连风声都没有,所以她到文华殿,也不知该怎么和宇文温提起这件事。

    尉迟炽繁所想,宇文温当然不知道,他现在满门心思都在点状元上。

    如今会试殿试已经结束,接下来就到了万众瞩目的开大奖金榜题名时间,作为历史上第一次科举第一次殿试,宇文温希望亲手点个寒族出身的状元郎,讨个开门红。

    但他既然要实行一个公平的考试选拔制度,就得身体力行,殿试试卷到现在都是糊名,谁能成为状元,全都看考试成绩。

    有司事前确认过,所有参加殿试的考生,四肢健全,没有什么瘸子样貌丑陋之人,所以不用担心点出个奇葩状元,贻笑大方。

    但要从这么多试卷里选出最好的那份,宇文温却一直在纠结。

    此次殿试,取三甲进士一百名,其中一甲只取三名,赐进士及第,是为状元榜眼探花。

    二甲取十七名,赐进士出身;三甲取八十名,赐同进士出身。

    殿试总共有一百人金榜题名,宇文温当然不可把每个考生的试卷都看过,所以先由大臣们阅卷。

    充当阅卷官的大臣们各自对糊名的试卷过一遍,然后评分,在此基础上以综合分选出一百份试卷,状元探花榜眼便要由宇文温在这一百份糊名的试卷里点出来。

    再点出第四名,即二甲头名,剩下的九十六份试卷,就按成绩高低依次排列,是为二甲三甲进士。

    殿试的试卷,题目之中,客观题有标准答案的题目占四成,剩下六成,是六道时务策,考生对于题目的解答是否让宇文温满意,才是中选的关键。

    时务策,既论时务的对策,此次殿试,宇文温亲自拟定了六道时务策,就想看看此次参考的考生,有没有真才实学。

    六道题,漕运事务通济渠永济渠等运河任选,边疆开发南中辽东河套等任选,谷贱伤农和谷贵伤民,劝民课农桑还是务工,棉麻种植之争,人员流动带来的户籍管理租庸调缴纳问题。

    这六道题,并不是只有干巴巴的题目,都附有对应的大量资料,以便让考生能够大概了解现状,以此作答。

    考生要作答,就得先读懂资料里给出的各种数据,这是最基本的理解能力,为考点之一。

    资料里给出许多数据,还得会计算,以得出深一层的数据,这是考点之二。

    数据那么多,如何归纳整理,提炼为自己的论据,分析利弊,此为考点之三。

    最后是提出对策,宇文温其实不在意考生提出的对策是否合自己心意,因为这完全可以靠着揣摩上意来答题,他要的是考生能够言之有物,能够针砭时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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