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须弥普普
往往一回得船舱,他只抹一把脸,也顾不得洗澡,倒头就能睡着,次日一醒来,还来不及把那分下的炊饼嚼出麦香来咽下去,又是漫天的数据涌了过来。
可明明被用得这样尽,如同老牛一般被对待,沈存复居然还莫名地在心底里冒出了一股子满足的情绪。
难道是同那龚监堤一样,给鬼上身了?
他算完一组数,忍不住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站在桌案后头的顾延章。
对方正埋头不知道写着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他投过去的目光。
沈存复早已暗暗记了时辰,自己在此处站了多久,那顾公事就站了多久。
几天接触下来,想要探知其人的能力,并不困难。
这一位顾公事不是都水监中的水工,也不是水利出身,刚开始上船的时候,虽是看上去对汴渠很有了解,可只要多问几句,就能知道他的了解泰半浮于表面,想来是平日里巡堤,查档而知的。再往深处问,譬如水文、水势、度量方式、验量地势等等,虽不至于一无所知,却也并不熟悉。
这不奇怪,水工就是水工,官员就是官员。
若是科举出身的官员,同杂举出身水工一样熟知水情,那他们这些水工,靠什么吃饭?
与之相反,以这顾公事对水事的了解,同前面几任官员相比,其实已经能算得上是难得的“技术官”了。
然而几天下来,正因就在一旁看着,沈存复才觉得心惊。
他已是从那龚监堤口中得知,这一位顾公事乃是良山书院出身,又是当年的状元郎,既如此,六艺出众,倒也是意料之中的。
可多年过去之后,明明镇日为官,宦海沉浮,其人居然还如此熟于算学,实在叫沈存复意外得很。
刚开始那两天,那顾公事先是跟着水工出去勘测水势、地势、水文、岸距等等数据,然后就是进得船舱当中,站在负责复核、测算的人身旁,看着他们列数而算。
他几乎一言不,往往站不多久,就又出得门去,若不是偶然有一次听得有人叫,沈存复甚至没有察觉,这顾公事竟然一直站在自己身旁。
然而觉之后,他就忍不住留意起来。
第一、第二天的时候,这顾公事只能站在一旁看,第三第四天的时候,这顾公事已经开始跟在其余负责勘探的水工身旁,学着他们的样子一起测录,而等到今日这第五天,他甚至直接走进了船舱里,另据了一处小桌子,取了前几日的数据来,对着从前的文本细细复核起来。
这是做样子,还是当真在算数?
沈存复忍不住想到。
他手头要做的事情其实很多,可却是总忍不住分出心来,想要去看看对方到底在做什么。
幸而没过多久,那顾公事就放下了手中的笔,走了出去,行到船头,同其余水工站在一起,不知在闲谈些什么。
勘测各色数据虽然烦,可多是枯燥的活,常常是两人一同帮着手做事,但也有一人做事,另一人记录的时候。偶尔遇得做事的那人,许久才能出一个数据,记录的那人,便只好在一旁等着。
顾公事挑的就是那另一人干等着的时候。
沈存复手头事情忙得厉害,没有被问过话,可他趁着吃饭的时候,偷偷听过,其实问的都是很寻常的问题。
譬如水工平日里的都做些什么,又要怎么做,难不难,难处在哪里,若是改善,最希望改善哪一处。
另有堤坝之处多有什么问题,一年之中,什么时间最容易护堤、修堤,各县、各乡的河堤、水匮等等又有什么不同。
他那问题问得极细,又不是一味问话,而是夹杂着自己看法在闲谈,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交谈。譬如一样是说水匮,他就先说自己前头去了祥符县,前一阵子京城里头大鱼遍地都是,价格又便宜,谁知道乃是祥符县中水匮坏了,那一处乡里头的人蓄养的大鱼跑了出来。
又提及那水匮的形制、年代、用途,再说其中维护情况,再感慨一句,也不知道过了这许久,那水匮若是重新修复了,还能不能再用。
他抛了这一块砖,等到问及身边水工对方见过的水匮时,谁人又会想其他的?
这种交谈方式,有给有收,会叫水工们觉得这不是一个上峰在走过场,而是同自己一般的水工在抱怨差事,往往不经意间,就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沈存复虽说脾气大,性子乖张,可他心眼也小,偶尔看到一次、两次的时候,就会留心上,等到看得多了,就止不住多想。
——这顾公事,究竟是要做什么?
眼下趁着其人不在船舱当中,也没有回头,沈存复找准了机会,走到了方才顾延章站的那一张桌案面前。
上头摆着其人方才测算的纸张,并前几日沈、高两组做出来的结果。
“沈工,你在看什么?”
一旁的那名小水工忍不住问道。
沈存复没有说话,只看着面前那一张写满了数算过程的草稿。
娇术 第八百九十六章 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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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整齐啊。
见到面前摆在最上面的那一张纸,沈存复脑子里头当先浮现出来的就是这一句感慨。
做水工到了他这个份上,最喜欢东西摆放得齐齐整整,见得这一张纸上字迹纵纵横横,字体方正、大小几乎一样,全无半点凌乱,连错字都没有一个,实在是赏心悦目极了。
他甚至是先把那稿纸放得远了些,摇头晃脑地享受了一会那规整笔迹带来的愉悦与满足感,复才凑得近了,去看上面的内容。
没有得到沈存复的回话,一旁的小水工已是走了过来。
“沈工?”他顶着一脸的苞痘,探头探脑地问道。
沈存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句。
他正在一张纸、一张纸地往后翻那后面的运算。
刚开始的时候,沈存复看得极快,可越往后翻,看得就越慢。
先头看得快,是因为这上边的内容他前两天才演算过,一眼扫去,心中自然有数。
另有一个缘故,则是那上头的列算,实在清晰无比,由一到二,由二到三,一步一步,哪怕是最基础、最简单,叫人看过去一眼皆知的步骤,也不曾越过去。
而越到后面看得越慢,却是因为那列算越到后头,就越是写得简单,及至到了最后那一张纸,上头已经并无半点过程,只剩下一个简单的数字结果。
然而这些个结果一旁却又一一细列了运用之法,譬如哪一步用了衰分,哪一步用了约分,哪一处用的是少广。
如果换做是旁人,可能就一略而过了,可沈存复却不是寻常水工,他浸淫此道数十年,自小到大,都从事这一行,自有功夫在。
他越看越是心惊。
演算无误并不奇怪,毕竟是算学出众的状元郎,这些个推演当中需要用到的,也并非特别精深的算法。
可稀奇的是,这一位公事,竟然每一步,都能选到最合适,同时也是最简便方法。
这是怎么做到的?
沈存复盯着那演算草稿看个不停,难免就忽视了其余的事情,等到听得身边那小水工口中叫了一声“顾公事”,才猛然醒过神来,一抬起头,果然见得顾延章已经同外头水工闲谈完毕,走进了船舱里头。
偷看人东西,给抓了个正着,沈存复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只指着手中的那演算纸,问道:“公事怎的会想到在此处用少广之法来算?”
顾延章见得他举着自己写的东西,略有些吃惊,听得那一句问话,更是一脸古怪地看了回来,口中道:“本官于数算之法只是略熟而已,至于量河测水,更是并无多少天赋,所写算法,俱是自沈工、高工你二人之处而来。”
沈存复心中已是想了许多理由,或是其人所拜的柳伯山,既是为人称为大儒,或许也有那么一二秘法给了亲传弟子;或是这顾延章与自己一般,只比自己差上那么三两分,一样乃是天生之才;抑或是这顾延章其实不叫顾延章,乃是祖姓人的后辈,后头改了姓云云。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一时之间,张着嘴巴,竟是已经不知道应当要如何回话。
顾延章走得近了,把一旁压得层层叠叠的纸页、文书捧开,将最下头那些个七零八落的散落废纸抱了出来,又在其中翻了翻,取了两页纸,指着上头道:“喏,你与高工二人复算之时,偶有记录,我在一旁看着你们演算,自然记在心上。”
沈存复有些懵地接过那两张纸,果然见得上头的笔迹无比熟悉,一张是自己的,一张却是高涯的。
然而上头俱是写得乱七八糟,此时认真去辨认,明明是自己写的,却早已不记得乃是对应哪一处。
如此杂乱的东西,这顾公事,是怎的能从中辨认出来的?
高涯还罢了,自己的脑子转得那样快,手上写的是一,脑子里已经想到了二,他又是怎的能跟得上?
沈存复手里拿了两式演算的稿纸,左手是自己同高涯的,右手是顾延章的,东西摆在一处,一乱一整齐,对比无比鲜明。
个人有个人的习惯,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数算习惯有什么不对。
若是像那顾公事一般,色色都写得工工整整,一笔一划的,实在是太过浪费时间了。
可是……
沈存复忍不住又将右手的演算纸放在了面前,认真地又看了一回。
——当真是漂亮啊!
自家不习惯如此行事,可若是下头水工人人都能如此行事,自己核算之时,能省多少力气啊!
顾延章只是进来拿东西而已,他取了两份空白的文卷,也不多话,因见沈存复只盯着那两页纸看,便不去理他,只转头叫了一声,道:“献满。”
一旁的小水工又惊又喜地站得出来,问道:“公事有何分派?”
顾延章微笑道:“过一会子就午时了,厨下饭食当是已经做好,且记得同沈工一齐去吃了,莫要在此耽搁,肚腹饿久了,一是伤身,二是误事,须不急这一时半会。”
那小水工连声道:“多谢公事!我身体好着呢,再熬个十几天也不打紧!”
等到目送着顾延章出了门,他依旧有些晕乎乎的,只觉得心跳都变得快了,因无人去言说,也顾不得一旁的沈存复有无空来理会自己,只一味地凑上前头道:“沈工,沈工,顾公事竟是记得我的名字!”
沈存复哪里有心思去管他这小孩言论,只看一眼顾延章留下来的算稿,又看一眼一旁的小水工,手里捋着胡子,忍不住自心底里油然生出一个念头。
——旁人暂不好指使,不若就叫这吕献满先按着顾公事的做法来写那复算过程?届时自己复核他那结果的时候,哪里用得着像眼下这般辛苦?
他那眼神当中写满了有所图,一霎不霎地盯着一旁的小水工。
实在被看得太久,又还是个捡个手帕,便能脑补是隔壁的小娘子心属于己、特来暗示的青春少年郎,那一名唤作吕献满的小水工,还未从“被顾公事记住了名字,将来会不会借此平步青云”的美梦中醒来,便被沈存复那直勾勾的眼神给吓得背后凉,腿脚软起来。
怎的回事?
光听说过这沈工本事极大,但脾气、性情十分古怪——也不要紧,能学东西,忍一忍就过去了——却没听说过他有那不能对人言的癖好啊!
明明家中也有美妻……
这才上船几天呢?还不到母猪变美人的时候啊!
乖乖,我这一张大饼脸,上头还满是苞痘,他也下得去手吗??
可这拿身体换前程的事情,俺是万万接受不来啊!
娇术 第八百九十七章 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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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这一处沈存复满心狐疑,一面把顾延章想得深不可测,一面又打着把手下水工当牲口使劲来用的念头,而另一处,顾延章手中拿着两本空白的文卷,很快出得船舱。
他并不知道沈存复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一定会细细跟对方解释一回。
其实并没有对方想得那样厉害。
虽然已是硬生生把每日晚间睡觉的功夫压得两个时辰出来,重新去核算白日间的数据,又将自己的疑问一一记录了,次日拿去问旁人。
可半路出家,毕竟是半路出家。
二十组水工,分别记录不同的数据,哪怕有一半是重复测录,可一个人的时间毕竟有限,除非从头跟到底,不然不可能记得那样清楚。
顾延章能做到的,只是搞懂其中的逻辑、勾稽关系,又跟着两组人有始有终地做了一回,至于其余地方,只能粗粗了解。
他列式复核的就是那跟着从头做到尾的那一组,因为所有记录的数据,他都有参与,都熟悉,是以看着沈存复演算的时候,总算能勉强跟上。
做得这样一回,下次再遇得同样的事情,哪怕做不得那样快,却已经能对如何做、做什么了熟于心,无论拿出去唬外行人也好,拿回来装充内行人也罢,都不会有问题。
自己清楚明白,便不会那样轻易为人糊弄。
不过一路行来,虽是还算顺利,却也叫他对此次勘验的难度,有了更深的认识。
而今时这样的勘测,纵然不能当得用,却也能做个参考,更重要的,叫水工们一齐跟着走一回,等到寻出了得用法子,再来真正勘测的时候,至少不会两眼一抹黑,多少也有些印象。
五六日功夫,从吃到住再到做事,时时都与水工们在一处,他已是能分辨出众人的水平高下。
时间还是太紧了……
顾延章不无遗憾地想着。
他手中拿着那两本空白文卷,转头对着一旁的水工随口问道:“彭工,你是喜欢铜钱,还是喜欢绢帛?”
被唤作彭工的水工咧着嘴巴笑,道:“公事说笑了,我哪有什么‘是’、‘还是’,在别人手里,我就哪一样都不喜欢,若是能给到我手里,我就哪一样都喜欢。”
顾延章跟着笑了笑,过去跟他一起把望尺收好,复才又去了下一个地方。
等到晚饭的时候,众人回到船舱当中取饭吃,然而才进得里头,便见正中处摆了一块涂了白漆的大木板,上头打横写了每一组水工的名字,下头已是画了许多“正”字。
那正字有些组的名字下头多,有些组的名字下头少,而那木板旁另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头摆了不知多少贯铜钱,叠得都成了一座小山。
而铜钱下头,却是一匹又一匹,被压得紧紧实实的锦缎。
“那是什么?”
众人忍不住交头接耳。
“是苏锦罢?”
“呸,你那是什么见识,苏锦哪里有这样好的颜色同样子!”
“你才是什么见识,瞧你那一口蜀腔,这几年的苏锦漂亮得很,早已不比你们蜀锦差多少了!”
众人正小声吵吵着,忽然听得后头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连忙回头去看,果然见得那一位顾公事走得进来,登时一齐噤了声。
顾延章走到了那木板旁,站得定了,复才道:“诸位且坐罢。”
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对着那搬着饭食进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杂役道:“你自先饭食,不用管我说话。”
那几名杂役连忙应了,果然在此处点了人头,给诸人盛饭盛菜。
虽然这几日不是在船上,便是在荒野河边量测,可众人的饭食,却一直很丰盛,不但有肉有菜,还时常有各种汤饮。
此时杂役快快盛着饭,众人拿在手上,却是一个都没有吃,而是人人盯着当中,等着顾公事说话。
“诸位当是都瞧见这一块白漆木板了。”顾延章指了指那木板上头的名字,“此为奖赏榜,自今日起,哪一组给到沈工、高工二人的勘测结果并无半点错处,也不延时,哪一组就能得炭笔画一画,白日、晚间每六个时辰为一轮,谁人最后错得最少,得的笔画最多,便能分这一旁的铜钱并锦缎,一组一回得两贯钱、两匹绢。”
他的声音不徐不疾地,眼睛里头虽然有些红丝,可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精神,状态极好的样子。
“大家倒是不用担心,都水监专管水事,虽是比不得工部、吏部富裕,可一趟走得下来,若是顺利,这一二百贯钱、几十匹绢,还是得出来的。”
他的语调十分轻松,仿佛只是在同众人开玩笑一般。
然而满船舱的人,眼睛都跟着热了起来。
如此老掉牙的办法,却又永远这样屡试不爽。
暗沉沉的铜板,一个两个地丢在地上,并不怎么惹眼,可当它们串在一起,垒得高高的时候,仿佛会光,被下头的锦缎托着,看上去比金银还要叫人心动。
船舱里除却顾延章说话的声音,饭勺、菜勺刮碰木桶的声音,一直都安静得很。
可顾延章那一番话说完之后,明明依旧是安静,可舱中的氛围,却明显变了许多。
没有一个人说话,可人人都转过头,并不去看身旁的人,而是想方设法地去寻自己的搭档。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公事,若是有一天,忽然有好几组都没有出错,也未延时,俱都将数交了上来,那又怎的算?”
顾延章回道:“上不封顶,有几组对的,便几组的奖赏。”
船舱中的呼吸声愈的重了。
又有一人叫道:“公事,若是有一日,组组都出了错?”
顾延章道:“那便给负责核对之组。”
他话刚落音,沈存复还罢了,高涯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眼睛直直看着铜钱下头压着的绢缎。
高涯的动作很大,引得众人都忍不住望了过去。
“高工怎的了?”
“你不知道,他娘胎里带的怕媳妇,回回得了什么,当先就想着带回去,怕见得那绢缎颜色好,动心了罢。”
“我家中倒是没有如此母老虎,这铜钱并绢缎,还是给旁人去的算了。”
“我也是,为了这一点子东西,没得把自己累得这样慌,若想要不出错,怕是要不知反复多测多少回……”
一群人口中纷纷低声同身旁的人表着态,示意自己对那东西毫无企图。
然而等到次日一早,顾延章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两贯钱、两匹绢给了晚间轮值的一组之后,船上的水工们连眼神都不对了。
几日过后,每日能领铜钱、绢缎的水工越来越多,而一直十分安静的沈存复,终于安坐不住,敲开了顾延章所在的船舱门。
“顾公事……勘测汴渠水底深浅,某家中尝有一法,只是尚待核查,不知是否可行……”
他进得舱门,犹犹豫豫了半日,终于才下定决心似的抬头道。
娇术 第八百九十八章 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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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延章有些意外。
他将都水监的水工齐聚于此,除却欲要以老带新,使众人跟着熟悉汴渠、洛水,也有另一重打算。
前几日的铜、绢,真正论起来,不单是吸引他们铆足力气干活,同时也是想要慢慢给水工们养成争先做事的习惯。
不能说世间所有的好水工都在都水监内,总有那么一二漏网之鱼,可若是都水监里的水工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想要从其余地方寻到办法,更无可能。
他本来打算的是等到得泗州,所有路程尽皆走完,复再来抛出那一个问题,集众人之力而决之,谁成想,竟是遇得沈存复这一条大鱼自投罗网。
多日相处,顾延章已是知道沈存复脾气偏激、鲁莽,然而对于这样精于水事之人,也当得起特殊对待,是以并不多问其人为何从前并不出声,直至此时才来说,而是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道:“愿闻其详。”
沈存复便道:“我祖上有一妙法,用来量测两地水位相差,不过早失传了,我只知道是用什么器物来行事,上回听得公事提起,回去想了又想,花了许多日,总算得了个办法,若是我这法子不成,旁人也再无招数了。”
他口气狂傲,一面说,一面偷偷拿眼睛打量顾延章,过了好一会,才自怀里掏出一份有些皱的文书。
顾延章伸手过去,竟是花了些力气,才把那文书从他手中接了出来,就着灯火细细去读。
那一份文书上的字迹十分难看,这也罢了,其中叙述混乱,颠三倒四,当真是解说得一塌糊涂。
顾延章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了三五回,依旧还全无概念,只好逐字逐句地拿出来同他细究细问。
沈存复是典型的匠人性子,只会做事,不会说话,听得顾延章问,指手画脚地描绘了半日,依旧哩哩啰啰、含含糊糊的,急得满头是汗。
他只觉得自己思维清晰,虽说卡顿了几句,可要紧之处,交代得无比清楚。
“只要把河道挖开,另就得了一条河,等到汴渠里的水流得进那条河里,那条河不就同汴渠一样高了?多有挖得几条河,把那河深累加,所得总数,正就是泗州至上善门的高低之差,至于掘淤泥当要多深,只要看着两地水深差别来做,就出不得错,这般一来,也就不会有河水倒灌农田、房舍之事,便是有,只要合计得当,也不会损伤太大。”
沈存复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只觉得自己说得如此简单、如此明了,便是傻子都能听明白,是以见得对面的顾延章皱着眉头,盯着那纸页上的字迹看来看去的模样,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顾延章指着其中一行字,问道:“什么叫‘决河在外,筑成新河,验河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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