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舞新生

    抱膝灯前影伴身。

    两个人，却怎么看都是一个人的味道，一个人的孤寂难酬。

    曲子又放过一次，摘下耳机，从音乐里挣出的何潇辰才带了几分属于十几岁少年的跳脱。

    这支双人舞的编排早已成型，林老师拿出来时，却还是颇有顾虑。十几岁的少年太难体会到“月下独酌”的心境，练习琢磨的时间并不长，状态出不来便更像是邯郸学步。

    可何潇辰与俞思凡——实在是太合适了。何潇辰“及时行乐、无所顾忌”的状态本就极为贴合形象，而俞思凡，实实在在是个优秀的“影子”，他可以完美地隐匿于主角背后，却贯穿情感、不可或缺。一个是外放的“行乐及春”，内心却埋藏着“寻寻觅觅而不得”淡淡的忧伤；一个是彰着的“郁郁戚戚”，内心却潜藏着“是非成败转头空”豁达的暗流涌动。

    足够默契。

    他们一直努力说服着自己抛开最后的结果，能在舞台上留下这么一支作品，已经是最大的满足。

    距离总决赛录制零小时三十六分钟。

    雷铭最后一次从头、脖颈、肩背向下一直到脚背、脚掌、脚尖，细细地活动。脚趾上前两天磨出的血泡被胶带紧紧裹住，隐藏在舞鞋中；他低头看了一眼膝盖上下的淤青，消下去好多了，他确定只要不趴在他腿上细看，再高清晰度的镜头也绝对拍不出来。

    林老师下手的分寸果真掌握得极佳。

    这支舞，无论是内容、情感还是技术技巧，都要求极高。这是他自己选的，很喜欢的一支舞。原来零零碎碎抠下来过，重又二次编创、细细打磨。几个难度动作，要么容易衔接不好错了拍子，要么太注重动作、情绪又无法进入状态。

    林老师没日没夜陪他练了好久。

    实在提不上气力，技术技巧动作质量上不来，跳转翻膝盖稍不注意便容易松。他跟着林老师练舞不是一次两次了，老师每每二话不说，不论原因，一松膝就是狠狠一板子敲上来。

    “雷铭，雷主席进场了！”

    门外细细的一道女声划过，他猛地从思绪中挣脱，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这哪个八卦事儿妈……”何潇辰嘟囔着打开门向外瞅，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架着的两台摄像机和三脚架后两个矮墩墩的大哥。

    “雷铭——”杨逸杰还没开口，被他一个眼神打断。

    “谢谢，我知道。”

    雷铭咬了咬牙，他知道这场比赛评委席中父亲一定还在。

    希冀着惊喜或是不愿失望，雷铭很确定上次的最低分不属于他，逆风翻盘，他必须做到。

    这样的比赛，一次、两次，之前有、之后还会有，会源源不断出现在他的生命中，直到他足够有能力接过父亲手上艺术的圣火。

    所以，这还远远不到他该紧张、畏惧的时候。

    距离总决赛录制倒计时二十分钟。

    三位老师也进了候场室，谈了几句又嘱咐了几句。

    林轹一个接一个地最后叮嘱彩排时出现的重点问题。

    “诶，随便比，随便比。我的学生，名字说出来都吓死他们。”王邵飞压根没顾忌林老师在场，依旧那副平常样子，“有放狠话环节的话，就报我的名字。”

    几个人都笑了。

    解琋拥抱每一个绷得紧紧的身子，明显感受到肌肉略微放松下来。“加油，不要让自己失望。”拥抱时，他在每个少年耳畔轻声道。

    解琋清楚，这场比赛只是他们舞者道路上的第一步，之后还有数不清的赛、走不完的路，甚至是……摔不完的跤。

    未来无可预知。只要享受当下，走好每一步就好。

    距离总决赛录制倒计时三分钟。

    四个人并肩站在后台通往舞台的过道口，这时才明显地感受到彼此心跳得厉害。

    血液凝固的感觉，头皮发麻，浑身发麻。

    杨逸杰想开口说些——至少是鼓舞士气的话；或是像前几次每每遇到重大关口那样，搭手喊个加油……却发现自己的上下嘴皮粘住一般，开不了口，也发不出音。

    四个人冻僵了似的状态，站够了三分钟。

    直到录制倒数计时。

    十——九——八——……三——二——一——！

    顷刻间，眼前舞台上灯火通明。

    那片璀璨是属于他们的。

    台下观众的欢呼声、喝彩声、尖叫声与阵阵掌声清晰可闻；脉搏中血液的喷张冲击着神经。前方的光亮处，是他们最最向往的舞台。

    “古舞新生”总决赛开场是三个晋级决赛组带来的小舞台。

    先是“天汉长庚”，而后“长江后浪”，接下来——杨逸杰看了看身旁的三人——“五福临门”，几个简单的技术动作，出场，定格亮相。

    “总决赛正式开始！”伴着尾音，乐队钢琴奏响一系列窜上高音的音阶，随着几个重鼓点，打在了每个人心上。

    “……半决赛排名第一的是来自‘帝都舞蹈学院附中’的‘天汉长庚’，全员五人都留到了决赛；排名第二的是来自‘魔都戏剧学院舞蹈学院附中’的‘长江后浪’，同样全员五人；暂列第三的是……”舞台上的灯亮得闪眼，耳边主持人的声音也有些失真。

    几乎是登台站定的瞬间，雷铭与父亲四目相对。

    “……请注意，最终名次取半决赛成绩百分之三十，决赛成绩百分之七十。请各组出战第一轮独舞的选手留下，其余选手去到候场室准备。”

    最后这句话，几个人都听清了。

    杨逸杰从背后轻轻拍雷铭，压着声音几乎没动唇型：“别分神。”

    四个人拥抱，雷铭留在台上。

    他可以做到不去想，或者至少不被影响——毕竟这次不是全然没有心理准备。雷铭知道自己这场一定可以发挥好，不会有意外。

    灯光配合着音乐，缓缓倾泻。

    何不狂歌醉舞，论尽天下枭雄。

    这是雷铭在这舞台上的第一支独舞，也是唯一的一支——他选了“狂歌行”。

    等这一刻，他等了太久太久。

    久到来不及去思考种种，恨不得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积压沉淀的许许多多、打磨抛光后的每一个亮相剖开展现在舞台的中央。

    站上舞台的瞬间起，聚光灯追随的每分每秒间，他是世界的中心，他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半醉半醒，迷迷蒙蒙。无论神态、动作，狂歌醉舞的感觉融入了每一个呼吸、每一次心跳，甚至是脚尖的弧度、臂肘的弧度、嘴角的弧度、眉间的弧度……

    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

    雷铭在台上的每一帧，铆钉般钉入了每一个看着这少年舞蹈的或老师、或学生、或选手、或观众的记忆中，发直的目光中只有这一个身影，唯一。

    好一个狂歌行。

    一阵重鼓，由轻渐重、由缓转急，声声愈促。

    雷铭本依旧是那身古典舞标配般深深浅浅墨色晕开的长衣，本似剑走而下，奋笔而书。

    随着鼓声，筝音渐弱，四下笛音群起。

    乐声一出，场内无人不汗毛战栗、头皮发麻。

    两个空翻接双飞燕，雷铭飞身直入舞台中央，探海转起手，借力吸腿，一串原地直立吸掖腿转，愈来愈急，愈来愈促。

    起转三圈，几乎与尖赫划破空气的笛音同时，雷铭双手变换手位，搭在崾间，崾带被扣开的瞬间，衣袂翻飞。极高的转速下，雷铭展开双臂，借以耳边呼啸而过的空气，灰白相间的外衣直飞向空中，慢慢飘起，如同躯壳、又似祥云，渐渐落在少年身后。

    而舞台中央卸下外衣的少年，赫赫一袭红装。

    神浪狂飙，奔腾触裂，轰雷沃日。

    台下冲破厅顶的喝彩与尖叫。一霎那，所有人的血液瞬间倒流，尽数吸在了脑海里。

    狂歌醉舞，不仅是台上的一人，而是看到这支舞的每一个人。

    雷铭转速未减反增，支撑身体的单足极稳，脚下没有一丝多余的碎步。

    一时间，台上红衣翻飞，衣袖衣带相连，如同爆发的旭日、喷薄的烈火。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跳、转、翻……动作越来越密，节奏越来越紧，红衣少年的状态却好似越来越散、越来越狂。

    ……

    哪怕见过上百次雷铭在练功房中跳这“狂歌行”，候场室中的几个少年依旧看得愣了神，直立着僵在原地。

    这样的雷铭，不同于二十四中校庆上的领舞，不同于担起“技术技巧”重任的领衔学霸，不同于……他们见到的每一个雷铭。

    可能……这才是真正的雷铭。

    震撼，无法形容的震撼，大脑被引爆一般，浑身上下窜起一身鸡皮疙瘩，血脉喷张，复而凝滞。

    已经忘了雷铭彩排时是怎样的状态。

    只有眼前人，眼前这一曲无法复制的“狂歌行”。

    最后一声重鼓。

    雷铭高高跃起，直直倒在地上。

    他在笑，可没能止住眼角顺流而下的液体。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这支舞，是积蓄多年、更是压抑多时的喷薄。在这个舞台上，他本想留下太多的作品，如今，只能用这一支的极致来全权替代。

    主持人走上台时，不光是全场观众，连雷铭自己也陷在舞蹈和音乐中，一时难能自拔。

    “我们先请现场的评委依次打分。”

    雷铭起身，鞠躬。

    “好！真好！”正对舞台的最左侧是重量级人物——帝都舞蹈学院古典舞系主任，缓了半晌，只说出这几个字，“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齐老师给出了今天全场的第一个满分！十分！”

    雷铭鞠躬，他已经听不到耳边的欢呼，听不到掌声，只有胸膛的起伏和被风干却依旧发热的泪痕。

    “黄老师给出了——十分！恭喜雷铭！”

    ……

    深深呼出几口气才渐渐回到现实的少年看着接连的几个十分有些发懵。决赛评委阵容更加强大，十位评委依次排开，现场举亮分牌。

    转眼间已到了第四个。

    “十分！”

    雷铭忘了鞠躬，忘了举起话筒在嘴边讲一声谢谢。因为抬头的一霎那，他压根来不及分目光给一边正在一位位打分的老师，他的全部目光，瞬间聚集在中心的那位男人身上。

    “目前场上评委给出了五个十分！按照这个势头，‘狂歌行’很有可能成为今天全场最高分。”女主持后台也目睹了少年的整支舞蹈，语声因激动有些发颤，“下一位，雷主席——请亮分！”




第56章 第六十七章
    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探照灯将眼前的身影打得耀眼。评委席中央的男人脸上缓缓绽开浅浅的一个笑容，望向舞台中心的瞳孔印着光的颜色。

    雷俊慢慢举起了手中早已写好的亮分牌：“今天的表现，我很满意；‘狂歌行’，我很喜欢”。

    “十分！”女主持人拉高音调的惊呼声在耳畔炸裂，“第六个十分！不出意料的话……”

    可雷铭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父亲手中熟悉的数字“十”墨迹深重，像是被加粗描过，蛰得他眼睛有些酸。

    “谢谢……谢谢各位评委老师……”雷铭略带歂息的声音中三分激动、七分剧烈运动后留下的气急。

    这是他和父亲在正式舞台上的第二次正面交锋。备战总决赛一周有余，他一直说服自己不去勾起刻骨铭心的委屈，不去想父亲那张夹杂着失望与严肃的脸，不去回忆大屏幕上压在心头重重的最低分……强迫自己将一切精力集中于舞蹈本身，小心翼翼地掩埋隐隐的不安与希冀。

    而当那个被描过几次加粗的“十分”出现时，这些种种心酸悲苦瞬间灰飞烟灭。

    原来他所期待的也不过这么简单。

    各种感情掺杂在血液中融化，不过一瞬。

    深鞠躬、抬头。雷铭走下舞台的背影并没有因欢脱与激动而加速，镜头捕捉到的依旧是那个一贯定定的、沉稳的、骄傲的背影。

    但不是所有人都如他这样习惯于埋藏所有情绪，将悲喜掩在冰山脸后，拒人于千里之外。

    雷铭刚走下台，通往后台的通道口处与飞扑而来的四人撞了满怀。一声欢呼后，像过年扛贡品一般，被架着四肢抬回了屋内。

    “靠靠靠，小铭你很可以啊！”何潇辰眉飞色舞，近乎飞出脸庞外的嘴角与一身妆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咳，你收敛点儿。”杨逸杰抿着唇压低声音贴在何潇辰耳畔，“这些镜头之后会播的，别说脏字。”

    “我靠！”何潇辰转过头瞪着一双大眼睛，“三连‘靠’表惊喜，巨大的惊喜，抑制不住的惊喜！”

    管他录不录节目，他现在就一定要表“惊喜”。

    杨逸杰一张脸上也尽数被激动与欣喜占据，上前两步与雷铭结结实实地拥抱。胸膛贴近的一刻，两颗狂跳的心火热而炽烈。

    原来一脸波澜不惊的背后，滚烫的心跳不会说谎。

    “不愧是我铭哥！”方骅和俞思凡也凑上来，“优秀优秀！”

    九十九分，除过最后一位评委压去一分外全十分。如果之后没有奇迹出现，这不仅仅是本轮的最高分，也是整个节目录制中出现的最高分。雷铭并不一定是舞台上最强的，但这支舞从编创到设计，再到表演者积压已久的状态、本身与人物形象的贴合……这场胜利是彻彻底底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