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舞新生

    整整三天，父亲哪儿都没去，不知是问节目组的哪位要了他全部舞蹈的个人直拍视频，在家陪他把比赛来的所有舞蹈加技术技巧自第一场过到了决赛那场。

    原来他的每一支舞蹈，父亲都在看。

    雷俊与儿子盘腿坐在练功房中央，视频一帧帧放，两人更像是分析、讨论而不是寻常教导。他更希望多听儿子自己讲舞蹈时的感受，或是当时脑海中的画面、状态，或是对于动作与编舞的理解，而后再分享更多的处理方式与动作的可能性。

    到技术技巧的场次，则拿起手边一块夹了白纸的木板，很多动作，雷铭自己回头再看，也能找出若干不足之处，一一记下。

    手指挪在下一个视频上方，悬浮了整整三秒。技术技巧对战的标题似是勾起了些需要十倍速的时间快放的回忆，有些蛰眼。

    “怎么了”雷俊问。

    “没……没事儿。”雷铭低头点开了视频。进度条以零点五倍速缓慢移动，本就不堪的动作在直拍慢放下更加不入眼。雷铭咬着嘴唇埋下头，一眼都不愿意多看视频中的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只是自认为完美的动作都能被父亲捡出几分需要调整的细节，更别说……

    “知道我为什么给你那个分数了”一遍播完，雷俊并没有刻意照顾儿子的情绪。

    “嗯。”雷铭牙齿叼在唇上，半天吐出一句话，“这不是我的水平。”

    “生病也好，受伤也好，只要站在台上，便该是台上的状态。动作做不出来，不怨别的，就是功夫没有下够。”雷俊声音中多了几分严肃，却不是严厉，“别说发个烧，就是扭伤拉伤也不动声色地演得下来，这才是功夫。”

    雷铭点头。手指轻轻滑动进度条再到开头，强迫自己死死盯着屏幕中不入流的自己，一个个记下动作与相应的不足之处。

    雷俊一边提点几句，进度条到末尾时，一张纸都被工整的字迹铺满了。

    “发烧会不会影响你穿衣服不知道怎么套头伸胳膊”雷俊问。

    雷铭摇头。

    “这些问题都是练得不到家的地方。”雷俊接过儿子的笔记一条条细读，拿起笔时不时补两下，“一紧张、一迷糊就会出错。如果都练到像穿衣服一样，信手拈来，台上就不会有问题。”

    “如果舞蹈技术想再往上走，你的力量、开度还都不够，得再拔一个台阶。”雷俊轻巧地转了一下手中的笔，戳了戳纸上的几处。

    雷铭心兀地一抽，浑身上下一个机灵。

    看着儿子瞬间立起的寒毛，雷俊揽过他肩，感受到怀中一瞬间的紧张，笑：“我不管你这些。开了学跟着老师好好练。”

    一是没时间，二是……确实舍不得。

    下午三点班会。

    阔别一整个暑假，再次相见的少年们热闹得有些欢腾。解琋站在讲台上足足两分钟，才用周身渐渐散开的强大气场压住悉悉索索的交谈声。

    一件件事叮嘱，同学们都觉得许久不见的解老师有些疏离，五个人却从心底里和他越发亲近了。

    “今晚没有晚功、七点开始走寝、明早六点出早功……”俞思凡落在四人身后，小声嘟囔着。

    “什么”何潇辰落后一步，“你这说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俞思凡抬头，“我这研究今晚吃什么。”

    渐渐习惯了日日早功晚功，也习惯了每天练功房里瞅瞅王老师那张脸。这几日未见，竟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想念，以及……明天又要集体出早功了。

    俞思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像从前那样，明显地哭丧了张脸，可总觉得内心深处隐隐地竟不那么排斥了。不是因为看到了别人的优秀，而是因为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局限。想要更多地用肢体表达自己，解放是第一步，而这些路是绕不过去的。

    走在通往食堂的路上，五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怪怪的，有一种走在动物园里的错觉。

    “靠，怎么有种被围观的感觉。”何潇辰冷不丁冒出一句。

    五个人一顿，好像真的是。

    他们是动物群的中心。四周的目光，有些带着若有若无的掩饰，有些则直冲冲望过来，分不清是褒贬还是好奇。

    “是不是我们五个同框出现的技能加成……要不我们，分开走”方骅压低声音讲。

    何潇辰“噗”地笑出了声。

    “看吧看吧，学校里也就这几个人，习惯了就不看了。”杨逸杰笑，“吃饭去。”

    即便不习惯，可这种被关注的感觉并不差，甚至有几分喜悦荡在胸膛助燃着心跳。

    “古舞新生”播出后热度持高不减，几次甚至登上了微博热搜，各种相关话题也开个不停。休息的这几天，几个人都没少“网上冲浪”。

    “书生意气”与“古今”两支舞的点击量破了千万。前有雷铭这种“星二代”话题人物，后有何潇辰一帮平地升起的颜值控女友粉阿姨粉，夺亚的“五福临门”一直都是热点的中心之一。

    回到附中，本以为一切会重归平静，可……“天汉长庚”的学长学姐们虽说夺魁，但毕业后各有走向，也不再在学校中出现；作为一年级新生代活跃在学校中的五人，自然而然成了焦点。

    附中不乏明日之星、不缺名人新秀，可如此广泛地在普通大众面前抛头露面还是头一回。

    端着托盘坐下，俞思凡总感觉有些战战兢兢、如芒在背。

    雷铭看着他连饭都不大会吃的样子，忍不住牵了下嘴角。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方骅埋着头，默默数着一口肉嚼几次咽下去比较合适。

    他们在的一张长桌，空荡荡格外宽敞。可以避开周边几桌的目光，但若有若无传来的谈话却太难置若罔闻。

    “杰哥，铭哥，辰哥，骅哥，凡哥，五位哥哥好……我……我……”突然出现在桌边的小姑娘一双手绞着紧紧攥着身边的闺蜜，面颊微微泛红，吞吞吐吐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

    五个人皆是一愣。

    埋头吃饭的俞思凡听到“凡哥”忽地抬头，塞满了米饭的腮帮鼓鼓的，又惊又赫险些喷出来，吞了口水，止不住地咳。

    “我们是今年刚考到附中的一年级生。”还是身边的女孩先开口，“暑假看了节目。特别……特别喜欢你们。可以签个名吗”

    “呃……”画面有一瞬间的静止。

    “笔！”女孩见几人并没拒绝，慌慌张张递上笔，“照片！签这里，这里就好！五个人都要！”

    “啊啊啊啊啊啊啊——”红着脸的女生双手捂着嘴，原地上下跳着脚，活像个表情包。

    “哪里这里”何潇辰起身。照片有两张，一张是“古今”的最后亮相，另一张是第一次登台采访时五人并排的照片，现在回头再看，顿时觉得有些蹙狭青涩。

    何潇辰凑近的一刻，两个女生扑扇着眼睛，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诶，你还真签啊。”杨逸杰按住了他抓笔的手。

    “怎么”何潇辰挑了挑眉。

    杨逸杰没理会他，转向两个女生：“学妹，我们只是参加了一个舞蹈比赛，也不是明星。大家都在一个学校练舞，以后会常见的。”

    以后会常见的……听到这句话，两个女孩险些原地去世。

    一阵狂点头：“谢谢学长！”

    何潇辰叹了半口气，准备坐回去，却见两人依旧站在原地一点儿没走的意思。

    “可是……学长，我们……还是想要签名……”

    “要什么签名”王邵飞端着托盘大步走来，坐在五人身旁的空位上，“回去好好练功，明年比赛也去拿个第一。”

    “王老师——”几个人低低叫了一句。

    两个女孩见有老师来了，嗫嚅了几句“谢谢学长谢谢老师”，一转身便没影了。

    “舞没跳好，倒先开始学人签名了。”王邵飞夹了块过油肉放在嘴里，一挑眉间透出一股凌厉。

    “呃……王老师怎么来学生食堂吃饭了”熟习的方骅迅速找到了重点，试图切换话题。

    “嗯。就是来看你们有没有翘尾巴。”王邵飞用目光一一扫过五人，“结果，正逮个正着，翘天上去了。”

    他是刻意这个时间、这个地方找五个孩子的。节目播出，铺天盖地的关注与评论，学校里也少不了许多变化。可这些种种，都不是他们该思考的。他们的角色，依旧是附中普普通通的学生，古典舞二年级生。

    “王老师你挡我桃花。”何潇辰飞速低声地道了一句。

    “桃花明天练不好先打得你开花。”王邵飞“锵”地一声把筷子磕在托盘沿，放下。

    “这个成绩，无论你们满不满意——哦，现在看上去，好像都挺满意，这一个个、一天天的，笑得合不拢嘴。”王邵飞指节在桌上轻轻磕了磕，“三个字，差——得——远——”

    他不想提醒孩子们为什么才争得了这次参加节目的机会，又是为什么才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成绩。不光是舞蹈……其中掺杂着说也说不清的因素。而他不能让这些因素，成绩、荣耀，反过来成了少年们的绊脚石。

    晚间查寝的解琋几乎和晚饭时的王邵飞说了同样的话，只是换了不同的表达方式。

    更高的成绩意味着更高的要求，而前方是一条长得望不到尽头的路。

    只有进步，没有满足。




第58章 第六十九章
    攥到泛白的指节微微松了些劲儿，右手吃力地攀上手机音量键，调高，再调高。试图用穿透耳膜的乐点声分散一丝丝磨人的难耐，将注意力勾向别处。

    王邵飞推门而入，印在眸子里的是解琋发着颤死扛的背影。

    灌入胸腔一口初秋的凉气，他醒了醒神儿，默默换鞋坐在了一角的垫子上。拿出手机，低着头处理未回复完的消息，目光却总忍也忍不住地向一旁的背影瞟去。

    解琋，对自己真的太狠了……

    昨天还在办公室讨论开学的训练计划会不会有些太重，少年们明显有些吃不消了。转过头来，就丝毫不加考虑地往死锤炼自己早已饱受折磨的身体。

    哎，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的字一个也进不了脑子里，王邵飞索性一锁屏丢在了一旁，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样整日整日的课上课下，早起晚归，中午的片刻闲暇时间都不放过，已经一年有余了。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一天是轻松惬意的。

    操着一整个班操不完的心，练着一辈子永远望不到头的功。

    架在两边垫子上修长纤细的双腿拉出优美的弧度，绷紧的脚尖也不如方才抽动得厉害。

    王邵飞刚想是时间差不多了，欲转到他身前去，却见解琋失了血色的右手探到崾后，重又拖了一个沙袋丢在尾椎骨附近。几轮深呼吸稳住了身子，快起慢下开始一个个高质量的背肌。

    他一时间有些后悔来得太不是时候，看不下去，可人就在面前，却也静不下心来不看。狂躁了几秒，摸出耳机挂上，眼不见、耳不闻，总归好受些。手机里还存了几个林老师发来的配乐与舞蹈小样，这舞剧有想法已经好些年了，只是近一年才有时间细化落地，他还没来得及看。

    全屏模式的手机顶端突然弹出一行微信，解琋发来的。

    就一个字，“哥”。

    王邵飞抬头，见解琋已摘下耳机，沙袋也被卸下搁在一旁，人却还没起来。看着他伏在地上汗湿的后背轮廓，王邵飞勾了勾嘴角，飞快地在手机上打字，“自己起来”。

    “……”解琋回复了一个表情包，一只呆愣的小狗。

    对着屏幕，王邵飞瞬间笑出声来，一把摘下耳机，快步到他面前。

    脚尖点了点地板：“麻溜儿的，赶紧起来。”

    解琋用小臂支起上半身，皱了皱眉，没动：“再帮我开一点儿。”

    “得，”王邵飞抿唇，“累一上午了，你这是连我带自己一起折磨啊。”

    “嗯。”解琋又俯下了身子，“今天状态好，能多练一点儿是一点儿吧。麻烦……师兄。”

    “嚯，”王邵飞笑，“师兄都叫上了，你这是有多巴不得我下狠手。”

    “赛比完了，大家都休息了几天。就你，愣是一天没歇。”王邵飞绕到他身后，先用双膝跪在他跨跟处压实，“吃得消吗”

    盆骨又一次紧贴在汗湿后冰凉的地板上，一瞬间重新唤醒的感官神经激得解琋狠狠咬紧了牙，乎吸一窒，出口的“嗯”变了音。

    王邵飞感觉身下已经要颤起来的身子愈演愈烈的抖动：“都这样了，还压”

    “嗯。”这声回答倒是很定，像是在慢慢调整状态。

    换上左脚踩着他尾骨，右手箍住了他的右脚腕。固是王邵飞指节长，这脚腕依旧不该瘦得只手竟将环了一圈下来。

    “先少压一点儿，你感觉一下。”顺着他的呼吸，王邵飞右手稍稍向上拎了拎。

    “呃——嘶——”屏在呼吸中的半分气音，在被意识到的瞬时收了音。解琋环抱的双臂掐着手臂内侧的皮肉，说服几乎是刹那间下意识绷紧的全身肌肉放松。

    “要我说，你这样真足够了。”王邵飞皱眉，“圈里的我也都熟，基本功能超过你的绝对不超两只手，天赋和舞台张力又放在那儿，够了。”

    解琋没答话，不知听见没有。

    王邵飞又扯了个话头，继续：“今天雷铭和逸杰在把杆中央你也看到了，啧，这一场比赛下来，进步真不是一点儿两点儿。真，窜天猴式飞跃。”

    混乱的撕扯中，解琋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几个少年的画面，那日清晨里杨逸杰卡在把杆间，拼了命也要练出个样子的后腿格外清晰。

    一路以来，哪一点一滴的成绩不是用成百上千倍的泪水与汗水争来的。

    “……这五个人，变化都不小。参加比赛还是有好处。”王邵飞小心拿捏着分寸，试图用别的一些分散他的注意力。想些有的没的，终归比呆呆苦熬着强。“喏，明儿早功你注意看，方骅、何潇辰和俞思凡，这三个去年见了我就往后面缩的，这学期换了血性一样，思凡都主动留下加练了。啧，看来是通过这比赛爱上我了。”

    解琋用炸裂般的神经收音，咬着牙笑出了气声：“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