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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为王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十一月初,在申地逼迫楚国接受城下之盟后,赵无恤得到了这些战争他想要的一切:楚国的臣服和放弃王号、熊章还承诺明年正旦会北上朝见赵无恤。
此外,被赵军占领的楚国半壁江山也彻底纳入他囊中,赵无恤大手一挥,将这些新征服的,总人口近百万的地盘划分为五个郡:汝水以南为汝南郡;陈国和胡、顿等地划为淮阳郡,陈国作为傀儡国,也要听淮阳郡守的号令;夷虎群舒之地为淮南郡,蔡国也要听淮南调遣。至于方城内外的地盘,靠西的丹阳淅川之地划入商君赵伊的领地中;方城之内的宛、申为南阳郡;方城以北的许、叶为鲁阳郡……
初步划定新疆土的郡县归属后,赵无恤开始让大军北撤,取道鲁阳回洛阳,或者取道陈国回宋、鲁。而他自己,则带着中军去了叶县……
“君侯,前面就是叶县。”
这是一个寒冷的日子,北风已经席卷大地,万余人的兵马匆匆回到叶县的屋檐下,这里已经是赵国领土了。虽然叶地的楚人对占领此地的赵军依然不服,但已经没了反抗的胆量,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赵无恤对此不甚担心,只要统治十年二十年,这里就可以彻底消化,他还得感谢叶公沈诸梁在这里兴修的水利工程和通衢大道,可以预见到,宛、叶将陆续恢复繁荣,为日后赵军再度南下提供便利,到那时,可就不止割地求和这么简单了。
不过问题也随之而来,五个郡的领土扩张,意味着至少要派遣五万北军驻守,此外,这些地方的行政处于瘫痪状态,军管毕竟只是暂时的,需要尽快推行郡县统治,故而需要大量人才,所以赵无恤没路过一个地方,都会接见并抚恤当地的长者,并让他们推荐一些人才。
只要那些当地氏族愿意推荐出人来,就意味着当地势力愿意与赵国合作,这是在建立统治的第一步,分家打豪强之类的,还不到时候。
不过赵无恤也十分重视对楚国士人的任用,这些人之前郁郁不得志,只能投奔外国,这下不必了,赵国自会招揽贤才,诱惑他们或北上邺城入临漳学宫,或做地方小吏,成为赵国官僚集团利益链条的一部分。
不过,这种大范围的招贤,吸引来的人往往鱼龙混杂,这不,无恤刚进叶县,就有一群人来自荐,赵无恤站在马车上一瞧,不是别人,却是跟在孔子身边那批号称”君子儒“的弟子,其中还有好几个熟人,譬如相貌身材颇似孔子的有若……
……
有若和赵无恤年龄相仿,是年近四旬的人了,在”君子儒“里也算德高望重之辈,只是不如原宪、漆雕开。本来他们在叶县日子过得好好的,整日吃着叶公送来的稻米优哉游哉,虽然是远离家乡的流亡,却不影响他们自视甚高,整日穿着宽衣博袖高谈阔论,轻蔑地扫视叶地含辛茹苦种田的短打楚人。
谁料一场白胜之乱,却打破了这群寄生者的生计,叶公以缺粮为由,断了供给他们的粮食,这群君子儒顿时炸了锅,本来一个个都视做官为粪土,这时候为了斗米,纷纷去请求做叶公的幕僚,谁料叶公就是不要,一群人热脸贴了冷屁股,只能灰溜溜回来。
这两年里,他们只能依靠孔子、颜回的救济过活。颜回是有真学问的,已经在宛叶打响了名声,门下弟子近百,而孔子,叶公也是不敢不敬,加上子贡这富豪从未中断过对孔夫子的供奉,所以还有些钱帛粮食,孔子也不忍心看着门下一群没出路的弟子饿死,一群人才能勉强度日。
接着,就是赵国伐楚,楚军大败,退走方城,叶县里开入了君子儒们视为”虎狼之师“的赵卒,开始了更加严格的军管时期。
因为孔子是掌握赵国经济命脉的太府令子贡之师,更是长乐宫内孔氏夫人之父,占领这里的赵国将吏对他不敢怠慢,专程送了粮食过来,娶了公女姝的公婿大夫俞伯牙还亲自来探望过。
然而,君子儒里倒也有几个真硬气的,原宪、漆雕开这两个家伙就号称要效仿伯夷叔齐,宁死不食赵粟(其实他们早就被子贡间接接济许多年了),竟跟着楚国难民跑了,如今不知所踪,也不知是死于兵灾,还是流落到哪座荒山野岭去了。
能真正跑了的是少数人,多数人经过这贫贱的两年后,是真的怕了,他们没胆量跑,便以”保护夫子“为名赖在孔子宅院附近,躲避兵灾之余,也在观摩局势。
随着楚国一败再败,丢了半壁江山,天下大势在赵,已经无比明朗!
于是,终于擦亮了两双招子,看清局势的君子儒们,便在他们的新领袖有若带领下,腆着脸来找路过此地的赵侯了。
”昔日,北狄与南蛮交侵,中国不绝若线,而齐桓公不能制之,晋文公虽于鄢陵大胜子玉,却依然无法传播声教于荆蛮,汉阳诸姬,楚实尽之,哀莫大焉。叶县沈诸梁区区大夫,竟僭越称县公,吾等时常痛心疾首,北望中原,盼伯主仁义之师,如望云霓。今日伯主南征江汉,惩戒雄蛮,报了周昭王南征不复之仇,于疆于理,至于南海,简直是解民于倒悬,救吾等于水火之中啊!“
有若一改当年随原宪等人唾弃赵无恤做鲁国上卿,骂他窃国大盗时的态度,将赵无恤和赵军吹上了天。
他背后那些依靠饥饿和贫贱认清自己胆怯贪欲的君子儒们,也在不断点头称是,同时在小心翼翼地观察赵无恤,见此君朱衣黄裳、佩玉鸣鸾、气度非凡,凌驾亿万斯民之上,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不由咋舌,暗道自己当年怎么就瞎了眼,没有像子贡宰予等人一般投入其门下,错过了位居朝堂的机会。
见此光景,赵国的将吏臣僚忍着笑,而赵无恤则摇了摇头,让有若打住,随后问道:”二三子当年不是满口道德文章,几乎要将寡人抨击为桀纣么?何故前倨而后卑啊?“
有若说不下去了,脸色绯红,身后的群儒也低下了头。
倒是赵侯似是给他们台阶下,叹息道:”也是,人生在世,权势、名位、富贵,怎么能忽视不顾呢?二三子前来,是为了求官的吧?”
被赵无恤道破来意,做事一向喜欢拐弯抹角还称之为文质彬彬的群儒讷讷,不敢言。
还是有若脸皮比较厚,他展颜笑道:“伯主说对了,吾等前来,正是为了求官!”
他回过头,对群儒说道:”有什么好羞耻的?夫子三个月没有君主的任命,就会惶惶不安,读书的士人失去官职,就像诸侯失去国家!如今伯主取消了世卿世禄,此乃吾等士人的幸运!学而优则仕,当世常情也!做官拿俸禄,光宗耀祖,造福百姓,自然是吾等的向往与追求。”
“学而优则仕?”
赵无恤笑了笑:“说得好啊,士人希望做官,好比农夫要种地,此乃当世常态。只不过,农夫耕地要靠农具,而士人为官,靠的是他们的才干。就是不知道,二三子跟了孔子多年,除了识文断字外,都学会了些什么才干啊?”
在场的群儒顿时激动了,纷纷亮出了自己的招牌才干,要么是精通某一诗篇,能够倒背如流;亦或是了解周礼的某个流程,能够一点不差地还原古朴的礼制;甚至还有擅长为人办理丧事的……
赵无恤听着,心里不以为然,不过想想也是,孔门里,有才干和抱负的子贡、宰予、冉求、樊迟、颜高这些人,早就在二十年前投靠自己了;而以勇力见长的子路、公良儒,也被叶公所重用,做了楚军武贲;再不济,在德行和学问上最好的颜回、子张、曾参,也一个在楚国被视为博学之人,开宗立派;一个在学宫竖起了儒家旗帜;曾参更是在琅琊开办学堂,忽悠自己长子赵操好儒……
总之,孔子门下,但凡有点出息的,出仕的出仕,立业的立业,如此观之,还剩下的这些人是什么废物东西,不言自明。
他有些懒得与这些人浪费时间了,缓缓说道:“诗书之类,在邺城随便一家书局以雕版一印,便可以在全国售卖,还编入了学堂教材里。如今就连小学的少年,也能将其中的名篇倒背如流。到了郡府的大学,随便一个大学生也能解读其中含义。至于最高学府临漳学宫里,子夏、子张、公羊高等人早就开始为诗书做注,成一家之言。二三子的这点微末学问,只能与赵国的小学生相提并论,想要靠此为官的话,完全不行啊……“
赵国不止有武功,还有文教。二十年文教,不是虚的,尤其在邺城,不知不觉间,赵无恤已经造就了一个年轻蓬勃的识字阶层,那些人才是赵无恤有信心统治天下的依仗。
最后,赵无恤也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在赵国做官,首先有一点是必须的,那就是通《赵律》!在场的群儒若是有研习过的,便站出来。
一时间,无人出列,群儒面面相觑,没料到还有这么一个要求,这群人本来就整日倡导道德礼仪,对律法轻视得不行,过去十年间,在这里骂赵国律法罔顾人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岂会主动去学?
见状,赵无恤不由冷笑:“寡人曾听人说,所谓的君子儒尽是无才无用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此言一出,群儒大惭,有人便要退却而去,还是厚脸皮的有若急了,迈步上前,也不顾高高的儒冠摇摇欲坠,下拜顿首道:“伯主!吾等虽然无甚大用,但君不闻昔日秦穆公千金市马骨一事?”
赵无恤当然知道,当年就是因为有人如此劝他,他才派人去救了郑人邓析一命,结果却捡了个宝贝,不光为他健全了赵国的法律体系,关键时刻还能背锅,这种好臣子上哪找去?
有若见赵无恤不言,以为他被说动了,连忙道:”如今伯主初定天下,楚地定然有许多士人在犹豫要不要投靠,今日君侯拂了群儒报效之意是小,伤了南国士人的热忱是大啊!从来只听说过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
”巧了。“赵无恤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根树枝,是梧桐木、金玉枝,挑剔得很。汝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不识大势,不师今而学古,道古以害今,寡人的官是要为民张命,治理地方的,岂能让汝等败坏?马骨寡人当然要,但汝等腐骨一堆,要来何用?“
他一挥手,厌恶地说道:”将这些人统统轰出去!”
……
“门外的儒生门走了么?”
半个时辰后,昔日的叶公府邸,用完飨食,打算睡下的赵无恤问自己的羽林侍卫长伍林。
“垂头丧气地走了大半,余下的几人以有若为首,还在门外侯着呢。”这天寒地冻的,夜色将至,那些儒生又穿的单薄,早就冻得直哆嗦了,但哪怕鼻涕横流,却仍旧不肯走。
“好啊。”赵无恤笑了起来:“受了寡人折辱,也没有故作清高地拂袖而去。这说明,这些人还是有一项才干的,那就是为了官禄,能吃苦,不要脸。”
无恤伸了个懒腰,毕竟年纪不小了,舟车劳顿,有时还要亲临大军巡视,这几个月可把他累得够呛。
“让侍从将屋内的炭烧热,寡人小憩一会,半个时辰后再来通报。若那时候外面还有人等着,就扔他一件羊皮裘子,带进来吧。”
他喃喃说道:“百无一用是儒生,为官自然不可,用来做狗倒是不错,不就是一口斗食禄米么?寡人也不少他们那份!将这些剩下的人委任为小吏,派遣到云中、上谷、上郡、辽西,这些偏远地方戎狄混杂,识字的人稀缺,让彼辈去教授中原文字、语言,顺便在蛮夷戎狄间传播王化,洗洗脑也不错!“
”唯!“
伍林领命而去后,赵无恤躺下一会,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不知为何,往事一幕幕从脑海中跃出,映在眼前。
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此番路过叶县,我是为了一个人来的,可不是为了他的徒子徒孙……“
明晨,赵无恤便要去见垂垂老矣的孔子,这是时隔二十年后,二人的再度碰面……





春秋我为王 第1215章 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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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第二章在晚上
孔子宅邸位于叶县城北近郊,依山傍水,赵无恤的车驾行驶一刻就到,在城门边上时,他遇到了来迎接的颜回。
“颜回见过伯主。”
赵无恤将他扶起来,笑道:“二十年未见,子渊倒是成了南方大儒,在宛叶地传播中原声教,寡人在邺,也是闻名遐迩。”
在这个历史线上,本该早死的颜回还在,他的重病,还是赵无恤授意子贡,让请赵国灵鹊医者来医治好的。可以说,颜回欠了赵无恤一条命,也正是因为这位爱徒未死,子路也没有惨死在卫国,孔子才能比历史上多活了这么几年吧……
颜回虽然颔下留了长须,但性格和态度却没什么不同,依然穿着看上去有些寒颤的粗布衣裳,嘴角带着温和的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对赵无恤也恭敬谦逊却不卑微,与昨日那些卑躬屈膝,跪在赵无恤面前求官的“君子儒”们很不一样。
故而赵无恤对颜回的态度,也自然与对有若等人不同,毕竟在南方的十多年里,颜回跑遍了荆楚,一边造访名山大川收徒立说,一边收集那些王子朝南奔时,在楚国流散的周室典籍,汇总之后带回叶县,与孔子一起将其整编。不知不觉间,竟将殊缺不全的《诗》、《书》补充了不少,接着又开始订正诗乐,使《雅》、《颂》都恢复了原有的曲调。
这些在叶地的学术成果,被子张带到了临漳学宫,靠了这些东西,儒家的旗帜才能跻身学宫,与名法分庭抗礼。
赵无恤默许了学宫内儒生的存在,不仅是要给子贡、冉求等出身孔门弟子的重臣一个面子。在他看来,儒家虽然好古非今,喜欢做道德文章而少实用,但也有不少用处。
修订礼乐,主持仪式,没有人比他们更在行了,一个国家不仅需要内在的刚硬,也需要外在遮羞的礼袍,儒家,就是这袍子。秦始皇焚毁诗书,但身边却一直留着一群博士。后世的刘邦起兵时极其鄙夷儒生,还在他们的儒冠里撒尿侮辱,但建立国家后,也不得不起用一些博士,来为大汉朝装点门面,省得被人嘲笑是不知礼仪,没底蕴的暴发户。
最重要的是,这个学派有许许多多缺点,但在一点上,是其他学派无法取代的,那就是在“以夏变夷”上的执着。
法家虽然能用来制定国家准绳,但以术、势驭国,很难让人产生向心力,一旦国家张力衰减,就是一场分崩离析。墨家更是一个主张求同存异,对扩张兼并毫无兴趣的学派,他们认为夷人有夷人的活法,戎人有戎人的活法,不必强求,保持诸夏内部的大同即可。
唯独儒家,信奉着“用夏变夷”的价值取向。夷夏之别,最初主要是血缘的自然区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夏人周人和殷人、夷人,泾渭分明。为了弥合这种族群的天然割裂,周公制礼作乐后,在礼乐制度视角下,夷夏之辨凸显为文化差异。于是夏、周、殷,甚至东夷的大部分,都被合拢为崭新的“诸夏”,而贬称四境野蛮不开化的同姓姬、姜、嬴为“夷狄”。儒家继承了这种理念,贵夏贱夷,认为夷夏之间可以相互转化的。夷狄只要接受华夏礼俗教化,也可以被纳入华夏的体系里,这就是“以夏变夷”。
对待遍布九州的蛮夷戎狄,光靠杀戮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断征服、收纳、同化才是王道的做法。这时候,儒生门就派得上用场了,以道德礼仪教化蛮夷、移风易俗,使四夷战斗力弱化,民众也渐渐不再自视为蛮夷,向慕归化华夏。
在历史上,汉之所以能够比秦在统一上取得更多成效,也有儒学传播的功效,虽然后世对这个学派多有诟病,但在建立统一国家上面,他们功不可没。宋明之后,南方不知多少羌、苗,慢慢自认为是汉人,甚至开始了诗书传家,继续向更外围传播。
所以赵无恤会吸取秦汉的教训,在学宫内,以律法、格物、礼乐为三大核心,作为官方学说的三驾马车,同时让几个非官方学派加进来异论相搅。名法专心于构建秩序,格物鼓捣科学进步,至于儒家,不是喜欢有教无类么?就把他们扔到边疆传播教化去好了。
所以颜回在南方取得的教化成果,就成了教科书式的榜样,赵无恤特地赐他同车而行,还邀请颜回去邺城讲学,将他在楚地传播中原文化的经验宣传出去。
颜回谦逊地推辞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过又感慨地长叹一声说:“其实在学问上,夫子胜过回无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善于循序渐进地诱导学生,用典籍来丰富我的知识,用礼仪来规范我的言行,使我想停止学习都不可能。二十年来,我已经竭尽了才力,也好像也有所建树,但一抬头,才发现夫子的学问依然高立在面前。我也想追赶上去,但是不可能追得上……”
颜回此言,倒是有暗示赵无恤,与其让他去讲学,还不如请孔子复出……
“子渊比孤更清楚孔子的性情,寡人毁了他的周礼秩序,不鸣鼓而攻之便不错了,让他为赵所用?只怕不可能。”
若非脾气犟如老牛,孔子也不会流亡在外二十多年,仍不愿复归鲁国。
颜回也清楚,蔚然一叹,不复再言。
过了半响,赵无恤才又问道:“孔子近来除了编订《春秋》外,还在忙些什么?”
颜回道:“夫子近来颇为喜欢研究《易》,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除了吃饭睡觉,手不释卷,以致把编穿书简的牛皮绳子也弄断了多次。”
赵无恤有些愕然:“寡人记得,当年在中都时,孔子并不好《易》,更视《易》为求德行、逊正而行义的对立面,如今怎么痴迷至此?”
无恤有些无法理解,他抬起头,仰望冬日放晴后湛蓝的天空,半响无言。
难不成,上下求索了一生的孔丘,到了晚年,竟也迷信起来了?
说话间,孔子宅邸已到,依然是一个占地不大的小院子,圃里种着蔬菜,莳里养着鸡鸭,溪水潺潺,带走了叶县内的喧嚣……
“跟曲阜老宅的布局一模一样。“
赵无恤突然笑了起来:“姣经常思念家乡,便在长乐宫里,原模原样地布置了这样一个院子,也是极安静,寡人心烦意乱时,喜欢过去小住几日,她也就静静地在旁翻着书,不来扰我。”
不论其他,哪怕是为了嫁给自己二十年的媵,还有他们的女儿,赵无恤也得对孔子有几分敬意。
更何况,后世每个中国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孔子。在不同人的心里,他或伪善,或真明,或是至圣先师,或是千古罪人,知他者谓他心忧,不知他者谓他何求……
但不论个人观感如何,这是积淀两千年的文化印记,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就是洗不去,甩不掉。无数次改朝换代、抛坟毁誉、运动推翻、打倒在地,本以为再也不用见到这厮,改开以后一回头,得,他又回来了,又被国家领导人奉为文化核心的象征,再度供奉起来,继续遭人诟病,继续开始又一个毁誉的循环,但他只是在那儿揖着手,含笑不言。
赵无恤一直觉得,孔子塑像的笑,是一个比蒙娜丽莎还要神秘的笑。
中国在秦以后历史的一大特点,就是流水的王朝兴替,铁打的孔夫子,这个人,谁也绕不开。
除非……从源头改变他的命运,和地位!
这一点,赵无恤自问,自己已经做到了。
带着几分心事,无恤在门前下了车,让人将准备送给孔子的礼物——整整五辆车的书籍搬下来,但勿要入院惊扰。
随后,赵无恤便随颜回朝里面走去。
然而还不待他们去叩门,里屋的门扉,便缓缓打开了……
一位白发苍苍,浓须及胸,眼睛惺忪,却依旧穿戴整齐的老者,站在门内,望着朝他揖礼的赵无恤,面容严肃,目光如炬。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表情才慢慢松弛下来,默默还了一礼,侧过身,似乎对面不是即将君臣天下的诸侯伯主,而是一位多年未来拜访的老友。
“进来罢,子泰,我前日演卦,便算到你要来了……”
……
孔子老了,这是赵无恤的第一感官,昔日身高九尺有六寸的长人,现如今却显得有些佝偻,几乎只与赵无恤等高。
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他昔日的虎背已经驼了,整个人像是缩水了一圈,皱纹被白发浓须遮掩,眼睛却再也睁不大,而且还在不停咳嗽。因为颜回、子路未死,甚至连孔鲤也活的好好的,不必以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孔子得以比历史上多活了几年,只是目前看来,只怕是时日无多啊……
不过,倒没有赵无恤想象中的,一见面,孔子就如当年一般唇枪舌剑,抨击他的种种行为,最后不欢而散。今日的孔子,似乎已经看开了一些,不想谈太多,他如同一位已经有些糊涂的寻常老翁般,先问了在邺城的女儿可还好?又说他对俞伯牙这个外孙女婿很是满意。
仿佛,他已经忘记了二人间昔日理念做法相冲突时的决裂?
仿佛,他已经在期盼逗弄玄孙,怡然自得的生活?
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他今年七十多了,已经能从心所欲,听得进逆耳之言,正确对待各种言论,不觉得不顺了?
若真能如此,赵无恤倒是宽心不少。
随后,孔子便是指着案几上摊开的纸书道:“赵国的印刷术,乃是造福天下人的国器,此物一出,就不愁文教难以传播了。在老朽看来,此物比各类攻城器械,坚甲利刃来更有用,赵国要是多一些类似的东西便好了……”
孔子的屋子里,依然是被书简占得密密麻麻,其中半数是竹简,半数是纸书,多半是子贡送来的。
“倒是有一样东西,要送给夫子。”
赵无恤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之后,取出了一个镶在龟壳做的镜框里的小玻璃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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