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缘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禾晏山
韩妈妈看秦氏冷淡的面孔,知道多说无益,只怕自己也要连带吃瓜落让秦氏生厌,当下磕头出来,飘飘忽忽走出去。只见院子外灯火通明,书染正垂花门的大红灯笼下,二门外几个婆子和护院按着两个绑成粽子的丫鬟,吉祥在一旁监看着。韩妈妈一见书染,远远的便想绕路,书染眼尖,立刻笑道:“韩妈妈来了。”
紫黛一听立刻激动起来,拼命蠕动着,口中塞了帕子,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众目睽睽之下,韩妈妈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来。悄悄往门外一望,恰好疏桐刚被剪了舌头,仿佛死了过去,被两个婆子用木板搭走了,地上血迹斑驳。韩妈妈唬得腿脚酸软,一叠声道:“这是……这是做什么!”
书染背对着大门,压低声音道:“妈妈别往外看,鲜血淋漓的,我都怕得要命,只敢站门内,不敢瞧。这两个犯了天大的错,大爷要重罚,让剪了舌头,疏桐撵到庄子上去,紫黛让拉出去配小子…...”
看着韩妈妈金箔一般的脸色,又道:“疏桐方才灌了迷药,昏过去才动的刑,我一直压着时辰,就是等妈妈讨了太太的救兵来,好救紫黛一救,如今可讨来了?”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个关心紫黛安危一般,心中却想,“瞧她方才那个想躲清静的样儿,就知道恩典没讨来,反惹了一身骚,紫黛这回是要遭殃了。”又几分同情,可想起紫黛素日为人,那同情又淡了几分。
韩妈妈支支吾吾,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良久才道:“劳姑娘费心,这份情我是收下了……只是太太那儿,太太那儿……唉,你说我也是命不好,事事不顺,想提携自己外甥女一把,还惹了太太和大爷的厌,也是我素日里不会管教了。”
书染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笑,一瞬便敛了,也跟着唉声叹气道:“妈妈无需自责,这也是紫黛的命。”
当下,韩妈妈走到二门外,紫黛瞧见她不由拼命挣扎,喉咙里“呜呜”乱响,豆大的泪珠子噼里啪啦从眼眶里滚下来,目光好不可怜,旁边的护院婆子竭力按着她,否则即便她绑着,只怕也能弹跳而起。
韩妈妈不敢看放在一旁的刑器,可看了紫黛的脸愈发觉着胆战心惊,只勉强道:“我的儿,你这一遭……唉,大姨儿替你去求过太太,只怕是不中用了,你自己千万放宽了心,大姨儿指定不会丢下你,日后再替你好生谋划。”说完急匆匆转身便走了。
紫黛惊骇得瞪大了双眼,摇头晃脑,摇散了一头的青丝,头发蓬乱,状如女鬼,脖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喉咙里声音愈发可怖,已几尽癫狂,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韩妈妈的身影越走越远,最终拐了个弯儿便消失不见了。
书染默默叹了口气,跟吉祥对了个眼色,微微点了点头。吉祥便命护院掏出紫黛口中的帕子,还未等她大喊便捏住她下巴,将迷药汤水灌了进去。紫黛迷迷糊糊间仿佛听见有人说话,书染叹道:“到底不是自己亲闺女,紫黛得脸的时候便跟着风光,满处说嘴,摆姨奶奶亲戚的谱儿,就差封自己是太太的亲戚了;可如今呢,巴不得撇干净躲得远远的,任凭人家生死,唉!”
吉祥道:“姨奶奶?大爷都没收用过呢,哪门子的姨奶奶。啧,说起来还得佩服那一位,你没瞧见,这两天没见人,大爷都没合过眼,跟疯了似的,咱们得躲远着些,谁挨近了谁倒霉,保不齐就成出气筒了。”
韩妈妈快步走了一段,直到扭头再瞧不见垂花门上摇曳的那两盏大红灯笼,方才慢下脚步,捂住胸口靠在墙上,她到底心亏,到底良心不安,洒下几滴泪,捂着嘴哭着喃喃自语道:“我的儿,别恨我,别恨大姨儿,大姨儿也是没有办法,眼睁求不动太太,我还能怎样?我x后到底还得在太太跟前当差呀!你放心,日后大姨儿一定管你,你的兄弟姊妹,我也想办法让他们能进府里领差事。”
她心里这般盘算,却不知没过多久,她被秦氏派去服侍林东绣,而后竟随林东绣出嫁去了永昌侯府。起初也算风光体面,可林东绣把银子紧,平素又不大方,她也是过惯了体面日子的,想方设法贪墨银子,后被彻查出来,撵出了侯府,也没脸再回林家,幸而得吴妈妈周济,寻了个看庄子的活儿。此时紫黛已嫁了府里一个跛了腿的厨子,生得矮胖粗壮,专给二门外小厮长随等人做饭的,素爱吃酒打牌,幸而还知养家糊口,维持生计。紫黛三年生了两个娃儿,胸脯子将要垂到肚脐处,身量胖得好似四、五十岁的妇人,竟然已不复当年美态。见韩妈妈来,登时勃然变色,走回院里“怦”一声关了门,竟终生不愿再见。rs
兰香缘 215 旧人 含阆苑仙葩第四次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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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兰还不知林锦楼为了找她已将个金陵都快翻了过来,她正推开禅房的窗子,把帘子卷到小银钩上向外远眺,只见日暮苍山远,寒鸦倦归巢,石中清流湍,一阵寒风吹过,清冽又爽快,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将往日里肺腑间的躁郁都尽数吐了出去,又转回身走到书案前,提了毛笔,在那画上微微点了几色流云,那张《日暮山村图》便瞬间生彩起来。香兰心下满意,题上年月日,又取了一方小石印,蘸了印泥,盖在右下角,拿桌边的小毛巾擦了擦手,扭头看着窗外,这样宁静又恬淡的日子方是自己想要的,不曾有宅门里人情倾轧,勾心斗角,也不曾有违心讨好和尊严践踏,她觉着自己仿佛做梦似的。
当日她跌跌撞撞从庙里逃出来,哀求那小和尚去给侍卫们报信,眼见着人都进了寺庙,方才松一口气,又歇了片刻,只听喊杀声,又见有黑衣人仓皇从庙内逃出,便扶着树干站了起来,暗道:“林锦楼的亲兵个个都身手不凡,好歹能把太太和四姑娘救出来了。”一转念,心里又盘算,“林锦楼救过我两遭,如今我救了他母亲和妹妹,这两桩就算抵消了罢。只怕他不肯放过我,还要把我囚回林家......倒不如……倒不如我就趁今晚一走了之?”
这心思一转就停不住了,寻思道:“这附近有个叫莲花庵的小庙,几年前我还曾来过,我师叔定素师太是那里的住持,她看我长大,对我是极疼爱的,不如我先去寻她,再作打算。”
当下便借着朦胧月色,小心翼翼的往山下走,幸而她幼年常来此山游玩,故而熟门熟路,走了两盏茶的功夫,终看到那小庙。此时庙里的比丘尼正在做早课,定素师太见了香兰不由大惊,忙将她让到房里。香兰将自己这两年的遭遇同定素师太说了,她不由十分同情,连连叹息,不住合掌念佛。又问道:“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香兰一听这话,忙跪在地上,眼里含着泪儿道:“如今我已到这个地步,还厚着脸皮求师叔救我一救,林家我是再不愿回了,求师叔先将我藏了,我想方设法到扬州去找师父,倘若我爹娘找我,求师叔悄悄告诉我家里人,师叔的大恩大德我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完。”说着连连磕头。
定素师太忙将她扶起来,道:“藏下你倒不难,只是你只身去扬州……唉,你一个美貌女孩儿孤身上路,指不定遇到什么事,倘若再让拐子拐了,或遭什么不测,那便更凶险了。”想了一回道:“不如这样,这附近有个姓于的富裕乡绅,最是乐善好施,品性淳厚,正巧他女儿要送嫁到扬州,我托他一托,说你是我俗家的侄女,要去扬州投奔亲戚,你扮成个丫鬟,一同跟着去罢。”
香兰不由大喜,当下便在莲花庵安置了,后林家的兵将也来搜过几遭,均被她躲了过去,又过两日,她便乔装打扮,匆匆上了船,顺着清冷的大运河一路下了扬州。到了扬州境内,香兰便掏出银子酬谢于家,她当日谋划逃跑,做僧袍时在当中塞了些银两首饰,离开莲花庵时偷偷留了些银子放在定素师太的枕头边上,如今手里还剩了不少。于家却不肯收,又雇了一辆大车,命下人跟着,护送香兰到了定逸师太所居的显胜庵。
定逸师太见了香兰也不讶异,只将她留下来,命她自己打扫一间二楼的禅室住下。每日里香兰随庵中的尼姑们一道晨钟暮鼓,诵经修行,白天担水,去菜地种菜,厨房帮火,闲暇时便在屋中作画,日子过得倒也悠闲。侍奉定逸师太的禅素偶同香兰说笑道:“师妹,才多久没见,你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先前你虽稳重,却有个泼辣生彩的性儿,也是爱说爱笑的,如今却沉闷多了,却也懂事多了。”
香兰一怔,又笑道:“大一岁是一岁,哪能总跟小孩子似的,四处淘气惹师父和师姐们生气。”待禅素走了,香兰却坐在房里望着窗外发呆。这两年多的日子比当年沈家落难,她在发配途中死了丈夫,又自己病死更让她心里苦楚和绝望。当年再如何艰难,她总觉着有人陪她一道同生共死,咬牙捱过去,总能挣出过活路,心里揣着一团微弱的火,可用强勇之姿捍卫最后那一点尊严和希望,在发配路上走了不到半年便的病逝去,那一身的傲骨还未彻底被人踩在脚底下。
可这一生,先是被迫做人奴婢,受尽欺凌,后来好容易见到一丝曙光,却遭宋柯抛弃,再后来为了救父当了林锦楼小妾,人人道她风光,她却知道服侍林锦楼之难,她在林府处境之险,和她难言的心中之苦。这一步一叹,生生将她揉圆搓扁,把脸打在地上任人践踏,把她浑身的棱角磨得差不多消失殆尽,只有心里还梗着一根骨头,午夜梦回时告诉她自己未曾真正低过头。如今她回首望,这日子纵然是她低着头一路跌跌撞撞磕出血走过来的,却也让她原先仍带着几分骄纵和傲慢的心沉了下去,从此更知人生百味,也比往日待人愈发多了几分宽容。
庵里的僧尼也喜欢香兰,起初见她生得美貌,不像寻常人家的,不知为何要在这寺院里住,便带着疏离之心,后来见她和气,见谁都笑脸相迎,又肯吃苦,什么活计都愿意干,大冬天抱着衣裳便在院子里洗,两手冻得通红也不在乎,顶着寒风一趟趟把水挑回来,磨破了肩膀也不吭一声,事事做得井井有条。时日一长,众人也爱亲近她,有人好奇问她从哪儿来,香兰便说自己原本就是定逸师太的弟子,只不过后来给大户人家当了几年丫鬟,如今为自己赎了身,便又回来侍奉师父了。
后来香兰接到定素师太的信,说她爹娘仍不知道她已经丢了,林家似是瞒着未曾告诉,定素师太便也没有多嘴。在信中又说,林家年时送了极丰厚的东西,惊得陈万全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说要进府谢恩,却让送礼去的吉祥给拦了。等陈万全惊诧过后便是得意,逢人便吹嘘自己如何体面有脸,林家给自己送了多少东西云云,自己的女儿在林家如何风光,惹得一众人都过来争相巴结,连曾经打过陈万全屁股的知县韩耀祖都特意登门了一回,他儿子韩光业花了重金,买了香兰几幅画,夸得那画天上有地上无,让陈万全骨头又轻了两分。
香兰知道父母无事便也放了心,只镇日过清净的生活。她虽身上有些银子,但也琢磨着不可坐吃山空,打算赚些钱,日后也好接父母来扬州,便把字画拿到寺庙附近一家文具古玩铺子里代卖。
日子一晃便过了三个月。这一日,香兰小心翼翼抱着两卷画到那铺子里,只悄悄从铺子后门进了。掌柜的与她已熟识了,先请她在里头招待贵客的雅间里歇一歇,自己去前头取银子。香兰刚坐下便进来两个人,一个穿着绿遍地金比甲,沉香色缎裙,身段妖娆,翠鬟云鬓,面有春晓之色,胭浓脂艳,穿金戴银,十指春葱上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乍眼一看,还以为是哪位公侯府位里出来的宅眷,神色倨傲,目光流转,举手投足却隐带风尘之气;另一个生了一张俊秀的小白脸,脸上一对儿桃花眼乱飞,身材高挑,穿着蓝色绸缎衣裳,手里握一把折扇,一身轻佻风流,像是个富贵公子哥儿。
香兰一见那女子登时大吃一惊,原来这艳美的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被林锦楼逐出府的春燕!眼睛像旁一溜,见那男子油头粉面,瞧着眼生。香兰忙把观音兜罩在头上,低着头站起来便走。正巧伙计过来端茶和果品,见香兰急匆匆从屋里出去,便满面赔笑,对那二人道:“对不住,对不住,方才不知这屋里有人,您二位请用茶。”说着把那茶摆在小几子上。
春燕哼了一声,坐在椅上,把那茶端来吃了一口,又嫌烫,不由皱了眉,把茗碗放下了,口中抱怨道:“又渴又累的,嗓子都哑了,想吃杯茶还进不去嘴。”说着从碟子里拿了块酥皮点心。她方才并未认出香兰,她进林家时候早,香兰自幼在寺庙长大,两人鲜少见面,待香兰进府时,她不多久便被林家发卖了。
那小白脸也坐了下来,两眼却追着香兰身影,直到那身影瞧不见了,还自顾自抻着脖子,春燕一抬眼瞧见了,不由心里有气,一把将那点心掷在他脸上,酸道:“瞧什么呐,瞧什么呐?就该把你脸上那对儿招子戳瞎了!”
那小白脸吓了一跳,见春燕柳眉倒竖,便笑道:“你还醋上了,你见天到头的招汉子,我瞧两眼别人都不行?”见春燕又要瞪眼怒骂,便告饶道,“好了姑奶奶,我错了还不成?您老嫌茶烫,我去让伙计给换一盏温的。”说着便端了茶走了出去。
话说这天下的事本就无巧不成书,原来那小白脸正是当日侥幸从林锦楼手底下逃了的钱文泽。当日他自知惹到阎王,连窜带蹦跟被狗撵了似的从金陵里逃出来,一路曲曲折折,连蒙带骗的到了扬州。赵月婵这事本就是一桩丑事,林锦楼甩了膏药也无心再理会,这倒给了钱文泽一条活路。他初时躲了一阵,后来便隐隐藏藏,见无人抓他,方才大胆起来。
钱文泽本就是惯爱在市井里厮混的,这厢更名换姓,在扬州城里重操旧业。待他有了银子,免不了吃喝嫖赌,他也是享受惯的,曾与赵月婵那等绝色有过首尾,等闲的便瞧不上,到了倚翠阁一掷千金,去点当红的燕儿姑娘出来唱曲儿,片刻春燕便抱着琴来了。春燕见钱文泽这等俏郎君儿,心里头也欢喜,两人眉来眼去,当日晚上便成了好事,枕席上钱文泽探问春燕身世,春燕便称自己是金陵的大家婢,惹恼了主子才被发卖到勾栏里的,至于金陵哪一家,春燕却不肯说了。
钱文泽私下比较,比春燕漂亮有名的,他花销不起,次等的他又瞧不上,在这一档的粉头里,春燕正正是个尖儿,便总到倚翠阁去,手头富裕时便包春燕一两个月,信誓旦旦日后攒了钱要将春燕赎身。如此过了两年,春燕自以为有了盼头,从此死心塌地,二人私下里如同夫妻一般。
今日钱文泽等人请了几个乡绅之子在一处吃酒,便抬了春燕出来唱曲儿助兴,回来时春燕说她屋里原先挂着的画儿让客人吃多了酒扯坏了,要再买一幅,她亲自来挑,便到了这家店。伙计见春燕是一乘蒙着绸布的小轿儿抬来的,钱文泽又穿得体面,还以为是哪一户有钱人家,自然不敢怠慢,便引进了雅间,不想正碰上香兰。
钱文泽拿着茗碗走到外面,正瞧见掌柜的把一只小钱袋塞到香兰手里,香兰福身道谢,转身离去,却因头上戴着观音兜,再瞧不清脸了。钱文泽忙走上前,问那掌柜道:“方才走的那女孩儿是谁?我方才捡了个帕子,许是她掉的。”说完果然从袖子里摸出一条绣了桃花的帕子。
那掌柜看了看笑道:“这定然不是她的,她是显胜庵里带发修行的姑子,只用粗布,不会用这等精致的东西,她身上穿着素服,头上的钗还是木头的呢。”
钱文泽一面把那帕子收起来,一面道:“当姑子?啧啧,没白得可惜,生得这样标致。她来这店里做什么?”
掌柜道:“庵里有几位师父闲暇时画的画儿,托她拿到这店里来卖。”说着将柜台上一幅画拿了起来,缓缓展开来。rs
兰香缘 216 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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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泽展眼一瞧,只见画的正是一幅《洛神图》,画上洛神长眉细目,衣袂翻飞,真个儿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姿,清丽脱俗,形神兼备,端得一副好画儿,底下没有落款,只用朱砂印改了个章,拿近处细瞧,见那章上只有一个篆体的“兰”。钱文泽脱口便赞了一声,把那画儿拿给春燕瞧,又一叠声赞道:“其实这画儿不过寻常,可我瞧着上头的洛神娘娘竟然跟你是一个稿子出来的,只怕跟你比还逊色些。”春燕听了受用,白了钱文泽一眼,却掏银子把画儿买了。
当下回到倚翠阁,刚到大门前,早遇见有可人吃多了酒,在那里乱叫乱嚷。鸨母见春燕来了不由大喜,忙拉着她走过去劝道:“大爷们都别动火,这不燕儿姑娘回来了,待会儿让她给几位爷敬酒赔罪。”
来闹事的不是旁人,正是那知县韩耀祖的儿子韩光业。原来他们一家抱对了林家的大腿,林锦楼提携韩光业做了个八品小官儿。韩光业虽说不学无术,却极会做人,脸皮又厚,深谙官场之道,且是个有一就敢想十的,同他爹一路钻营下来,竟谋着了进盐务司的肥差,虽说官职不高,却油水颇丰,韩光业立时便抖了起来。此番来扬州办差,为了讨好上峰,特地使银子请喝花酒。来了却发觉倚翠阁最有名的燕儿姑娘竟然不在,上峰的脸色便不大好看,韩光业只觉这事没拍对马屁,便着实闹了起来。
韩光业看了春燕一眼,见她生得桃脸杏腮,心头一酥,却冷笑道:“以为来了就没事了?方才就哄我们快回来了,没白多等了一个时辰!来伺候的净是些庸脂俗粉,是欺负我们外乡人,还是以为大爷兜儿里没有银子?”说着瞪着眼一拍桌子,“也不打听打听老子身份,金陵城里哪个不得尊叫一声‘爷爷’,连你们盐务司的吴大人都要给两分颜面,今儿个却要在你们这里受等鸟气!”说着一把将手边的一盏热茶掀翻在地,噼啪摔个粉碎,春燕吓得连声惊叫。
钱文泽又一叠声喝令跟着他来的几个属下去摔砸。鸨母、龟奴等人拉劝不住,方才听韩光业一番话知道他有些来历,一时也不敢闹僵了。钱文泽却是个玲珑人儿,听韩光业说什么“盐务司”,心里早就活泛了,想要结交,又见鸨母等一筹莫展,暗道:“这正是我露一小手的时候。”有心显弄自己懂场面、会张罗,便上前一把扯住韩光业,一手殷勤的给他扇着扇子,口中一叠声热络道:“哎哟,哎哟,哎哟,哎哟,我的亲哥哥诶,什么事儿发这么大的火儿,瞧把我兄弟气的!”说着把韩光业按在椅子上,满脸的笑,“这里头的人没长着眼眉,不会说个话儿,哥哥您可别生气,全瞧我了瞧我了!”说完瞪了春燕一眼道,“还愣着!不懂得斟茶倒水给我兄弟赔礼?手白长了是怎的!”说着又使眼色。
春燕夹了钱文泽一眼,堵着气,不情不愿去了。
钱文泽一般给韩光业扇风,一边笑道:“哥哥消消火儿,您这样的贵人官老爷,犯得着跟几个粉头一般见识?咱爷们来这儿就是为了寻乐子,别回头乐子没寻到手,反惹一肚子气,未免太不划算。一会儿让燕儿姑娘给哥哥弹几首新鲜的曲儿,什么‘春露浓、玉蕊开’,再陪哥哥你喝两盅,啧啧,保管哥哥的气就没了,哥哥你瞧我的面子……”
韩光业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他命人摔砸,也不过为了把脸面赚足了,如今有人递了梯子,他自然也不愿大闹。乜斜着眼看了看钱文泽,见他生得一张俊俏的小白脸儿,又有眼色,满口的场面话儿,知他是个油子,有心顺坡就下,可又不能那么便宜,仍冷着脸,端架子冷道:“瞧你面子?你是什么东西,有多大面子?”
钱文泽“啧”一声绷了脸,过后又笑如春风道:“瞧不起我?哥哥只怕还不知道我的名头,可这几条街满处打听去,一提‘钱白脸’没有不知道的,弟弟我不才,这一带也是挂名挂姓的体面人。我也是路过,看哥哥是个血性汉子,不是那等寻常人物,若非系出名门也是人中龙凤呀,这才进来,跟哥哥攀谈两句。待会儿我请哥哥喝酒,咱们交个朋友。”
韩光业上下打量,见钱文泽果真一身绫罗绸缎,腰间纺金的带子,手里拿着一柄檀木骨的扇子,指头上戴着铮亮的金戒指,一身气派倒真像个体面之人,心里便信了两分。
当下春燕亲自奉茶,又说软话赔罪,钱文泽又好话哄着,方才让韩光业觉着自己的面子圆回来了,这事便撒了手。一时春燕自去前头侍奉,钱文泽硬拉着韩光业到一旁的茶围间里吃酒,奉承的话儿说个不住,韩光业心里头舒坦,两人闲散的话儿说了几句,钱文泽听说韩光业有个做知县的老爹,他又领着肥差,便愈发巴结上来。两杯酒下肚,韩光业便忘了情,道:“甭说这燕儿姑娘是生得浪,怪道睡一晚要五两银子。”
钱文泽嘿嘿笑着给韩光业又斟了杯酒,道:“她还不算扬州拔头份的,正经有名的扬州八艳,睡一宿要十两呢……可要我说这八艳,却比不上我今天见着的一个小娘子。长得那叫一个靓,眼睛一勾都能把人的魂儿勾出来,可惜是个带发修行的姑子。”说着把手边放着的那一卷画儿拿了过来,展开对韩光业道:“哥哥瞧见没?这画儿就是她画的,当得上色艺双绝了罢?”又不断夸赞香兰美貌,原来这钱文泽没安好心,垂涎香兰美色,可又不知她什么来路,显胜庵乃名刹,并非寻常小庙,故而不敢动手,便百般撺掇韩光业出手,若事成了,也可分得一杯羹。
韩光业听钱文泽把那小姑子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心中大动,又灌了几口黄汤,仗着酒意,被钱文泽撺掇着去看美人儿。到了显胜庵山门已经紧闭,钱文泽道:“不妨,我方才听钟响,正是做晚课的时候,咱们到后头去,哥哥踩着我的肩膀往里看,那小姑子必然要去诵经,哥哥就能瞧见她了。”韩光业便踩着钱文泽肩膀,扒着墙头往里看,只见果然有三三两两的尼姑夹着经文到念佛堂去,不多时,便瞧见有个窈窕的女孩儿慢慢走过来,乌发雪肤,却瞧不清脸。
韩光业心头痒得不行,死命睁大眼,踩着钱文泽肩膀踮着脚尖往内看去。钱文泽早就让酒色掏空身子,哪禁得起韩光业这样踩践,两腿打颤,豆大的汗珠儿顺着额头淌下来,歪着脖子咬着牙道:“哥哥,我说哥哥诶,你……你到底瞧着了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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