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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书归
宫里着礼部派了车架等在小院外,就此要接二人前去西陵,那处已有官员备办好一干用度,只等齐昱上车前去就可完成雩礼。
温彦之寻出自己内史府的布包来装了些花笺又装上软炭笔,由齐昱拉着手走到院中,却想起一路也需两三个时辰,便还是得带些吃食上路,于是又到正厅里打开立柜寻摸些许。
齐昱笑他是个馋猫,却也由得他。
二人正是不经意间,此时却听正厅北面山墙上传来喀嚓一声脆响,似有什么掉落。
温彦之顿时惊惊回望过去,只见是北山墙上挂画的绳子老旧绷裂了,他恩师秦文树的那卷淮南河道图纸已砰声摔在了地上。
齐昱在院中一见此景,忽而想起一事,顿时额上直如突突地跳:“温彦之你”
“哎,这图纸都摔裂了。”正厅中,温彦之已经急急快步走去拾起了画卷,展开时但见当中画纸皲裂,便眉头深锁,而他正要让齐昱拿些浆糊来,目光却落在画纸皲裂后的衬布内里,竟见得里头有十分清晰的几个字,待一一看清了,他渐渐睁大了眼睛叫道:“齐昱!齐昱你赶紧来看看,这,这里面这里面有东西!这是,是”
温彦之惶惑抬头间,见齐昱正立在正厅门口望着他,下一刻,他听齐昱慢慢道:“温彦之,那是永辉遗诏。”
“……什么?”温彦之不愣了,惊愕地看看手里画卷,又看看齐昱,“这怎么……你怎么会……”
齐昱过去将他手中画卷接过,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当年无意看见的。温彦之,我当时不告诉你,是不想你担心”
“当年?”温彦之目下微红地望着他,薄唇有微微的颤抖,“齐昱,你知道此事……多久了?”
齐昱慢慢了图纸,低头道:“自当年我退位与你回来,无意看见此处皲裂,就知道了。”
温彦之闻他此言,不禁懵然一怔,摇摇往后退了半步,细眉堪堪紧聚起来:“这么多年?……所以你就,你就从没想过要告诉我?……六年了,云珠已经长大了,你就从没想过若老秦当年之事终于有了确凿真相,你应该是要告诉我的,而我们,应该是要告诉云珠的?她是老秦的女儿,她应当知道。”
齐昱上前一步,沉眉拉住他手臂:“告诉她又怎么样呢?温彦之,此事已经过去多年,遗诏之说罔送了多少人命,我是不想你们再被这些事情”
“可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温彦之猛地抬袖从他手中挣开臂膀,声音渐渐提高:“齐昱,老秦不是你的亲人,不是你的故友,不是你的恩师,你怎么可以”
这时门外忽有人敲门:“大人,车架已经备好了,上头算好的时辰还需赶一赶,您看……”
经此言顿顿打断,温彦之的后话就已再无力续说下去,此时所能,不过是再痛目看了眼齐昱手中的画卷图纸,抬头再看向齐昱时,他双目中竟饱含一种难以言说的颓然,叫齐昱与之相对,直觉心中一拧。
下一刻,他只见温彦之拂袖转身,当先打开院门走出去了。
烈日渐渐挂上了当空,云下仍没有一丝雨意,不平添了愈多燥闷一一塞在西行出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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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似将前行的轱辘声声都压得刻板低沉。
行过了十里驿亭,终还是齐昱不忍沉默,直身拉过对面温彦之的手,合在自己十指间,轻轻敛眉道:“是我不对,温彦之,我该告诉你,你别生气了。”
温彦之由他握了手,垂眸静静看着齐昱曾执剑拿弓的修长手指,一点没有挣开的意思,可眉心浅泓却并非就散了。少时,他微微翻过拇指静静摩挲齐昱指尖,倏尔抬目问他:“齐昱,那事……你可曾有一次想过要告诉我吗?”
齐昱见他如此,心下更是不忍:“温彦之,我”
“我总以为我同七年前已不一样了。”温彦之实则根本知道他会说什么,此时打断了他,又凝眉垂下眼,摩挲齐昱指尖的细指浅浅回握过去,与他松松地十指扣在一处,淡淡道:“齐昱,这些年我学会很多事情,学着做官,学着父亲二哥处事,我总以为……若是往后有了此类事情,我应是可以替你分担些许的,我实在……”
说到此,他忽而哽咽一时,终是痛目闭眼,紧了扣入齐昱指间的手指。
“齐昱,我没想过你还会瞒着我。”
他这一言将齐昱心疼得连忙起身换到对面,环臂将他拥入怀里:“我错了,温彦之,都是我错,这事我已令人查清,回去好好告诉你,你再好好告诉云珠,好不好?”
温彦之头脸被稳稳框在齐昱颈窝里,闻言轻轻动了一下,此时心间意气虽到底还未平,可每每遇上齐昱专恳认错、专恳为他搁下了执掌生杀的架子,他却也从来硬不起心肠说个不字,沉吟片刻后,便依旧如往日般抬臂回抱了齐昱肩背,乖乖说了句“好”。
车到西陵已是午后,哒哒从皇陵之南的大宫门驶入,顺着两侧灵蟒、青虎二山嵌起的宫道往上走,向前便逐渐开阔起来。再历了几重矮嶂,只见路尽处已遥遥现了数处巍峨殿宇,而东、西、北皆是条条青山耸立,如拱似屏,料想若是不知者从几里外举目望来,应绝难想到此处竟有广袤皇陵。
温彦之曾随内史府、工部,亦随齐昱来过此地,对周遭便也没什么好新鲜,而此次又为齐昱隐瞒遗诏之事所烦扰,虽方才在马车上二人已言说相好,他却也还未舒心到得以安然消受美景的地步,不也只神色平平下了车,拿出花笺跟在齐昱身后,强令自己以工忘事。
礼部、太常寺的接驾官员已一早备下了合乎礼制的用度,此时等来了齐昱,便礼数规整地将雩礼中祭祖祈福一项有条不紊地行过了,接着又将齐昱恭请往西陵上玄宫外架好的法坛处,告天成了祈雨之仪,待到一层层仪礼终于做完时,眼看天色已然将暮。
从早到晚不曾用膳,齐昱已早觉疲累空乏,由着陵宫侍人服侍着褪下了一身繁重的镶珠朝服,也一身是汗,等梳洗完更衣出来,正要拉过温彦之问问他可曾累了,却恰逢有礼部主事迎上来问安禀事。
于是齐昱刚抬起的手便不作声色回,拧起眉头令那主事说话。
谁知那主事竟是听闻皇命,来陪同齐昱一道择选他百年后的陵墓宝穴的,此时举着手中两卷图纸,一开口便是:“微臣奉皇上旨意,恭请太上皇过目两处新寻得的陵穴。”
此言一出,齐昱心里一空,霎时虚虚看向身旁温彦之去,果见温彦之一经闻言,一张俊脸顿时就白了,亦僵僵扭头看向他来,那一双清凌的眼睛里好似盛了涟漪层层的水,若是此时可以说话,仿若正待惶然问来一句:“什么陵穴?”
齐昱顿感头都大了。
近年来他与温彦之过着蜜里调油的舒坦日子,实则还从未有过机会说起那身后黄土白纸之事。皇家顾虑龙脉天威,要提早预算历代帝王陵寝风水以图能恩泽后代、延绵国祚,这择穴归陵一类两日前经温二哥同他单独说起,自然是因二人有一样共识,那就是此万不可忽而同温彦之戳破,否则生离死别一旦提起便是徒增伤感,还尚需慢慢铺垫着相说才是,得温彦之心里受不住。故他原已作想好了,本要在方才来此的马车上借着西陵地貌与温彦之铺陈铺陈的,可却不巧碰上家中遗诏陡现,又叫他一时心疼温彦之生气这桩,又忘了心疼温彦之将会生气的另一桩。
可不是尽来事儿么!
齐昱心烦地抬了手,正要挥退这礼部主事同温彦之解释,可外面却又来了钦天监的几个司命,尽都规规矩矩捧着笏板,端端正正跪在堂上,原皆是奉命办事,只等他这太上皇过目两幅陵穴图纸,好及时释疑解惑。
齐昱看着堂下一层层的乌纱帽,只觉自己额骨都能被皱起的眉头给拧断了,偏碍着这择穴归陵又尚算宗族、天家里颇要紧的事情,拖沓不得,一时堂中诸官便一个接一个禀告起了两处宝穴的前情后状,待他终于得以留下那两幅图纸挥手喝了他们出去,再扭头时,却见身旁空空如也,温彦之已不知何时出去了。
他点过殿门宫人问:“温员外几时走的?”
宫人尽都摇头,当中一个不确信道:“许是有一会儿了罢,仿似是往后山去的。”
实则从来都少有人会留心帝王身边史官何在,侍者总只道双眼看顾主子,何尝顾得上管旁人事情。
齐昱但见此景,低低叹了口气,心里自责更多了一分,眼看殿外黄昏欲尽,忽想起曾听闻西陵山间偶有虎豹出没,一时忧虑温彦之胡乱走错困在林间山道里遇险,便急急起了身,唤人招来西陵驻兵,更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匆匆往林中寻人去了。
天边遥遥挂着轮金乌,暑气渐渐在群山间消散,此时暮风带起林间些微凉意,刮在温彦之身上,却一点也未让他觉得松快。
方才在殿中陡然听了齐昱要择穴归陵之事,他乍一联想到往后终有一日凄凉境况,是且惊且悲,一时心下直如拢着口酸苦之气不得吐出,又无法开口在堂上说什么,便只好背着素包退了出来,一路踏着黄昏天光静静地走,想疏解一番浊气便是,如此渐渐行至密林中,偶见绿树下有一块儿光滑青石,便拢着袖子上前坐了。
林间风起,树下石凉,眼见满目翠色生寒,叫他想起他年齐昱或然便会睡在此间,不悲从中来,再思及齐昱这一桩又一桩向他隐瞒的事情,就更觉有些心灰意冷。
有时他是真不明白若说七年前他才二十一岁,还是个世事不谙、心眼不开的石楞子,也尚未与齐昱相知相守如此久,那许多事情,齐昱便是怕他担忧无措而不告知他,亦都是应当的。可到了如今,他年岁长了,近了而立之年了,二人携手一处业已七载,便是螳螂胡同那小院儿里的床帐都一道睡换了几度,院门前的花草也同看开落过数轮去,彼此相知相交相守相持相依的事早是掰着指头都数不过来,他也打叠了神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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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兄悉心学着那朝中为人处事,一心所念,不过是为日后遇事得以帮衬齐昱,早就不再是从前那个甫一听见和亲消息就只知道同齐昱哭着说怕的温三公子了
可齐昱却还是依旧将所有事情都独自担待下来,依旧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仿若过去了那么些年,他付诸此事的努力都是挥挥就散的烟云,好似几年中对他才能的赞许与欣慰之言从齐昱口中说出只是为了安慰他而已,便如同十年前他独身赴京考中了状元,家里也不曾真意地开心过一般那些哀叹后勉强说出的赞赏话,也都是疼爱他少不更事罢了。
疼爱往往确然是一桩好事,可过了这许多年,他顶着不再年少的岁数却依旧被迫依存于父兄和齐昱庇护,如此多出的万般无奈,到而今已逐渐叫他无力。
他惯常是个闷葫芦瓢子,嘴上不想与齐昱争吵,心里却实在知道齐昱是为他好的,可他不论做成什么未做什么,仿似在齐昱与父兄眼里,他都还只是当年那年少懵懂的温三罢了,从不是什么真正的温大人。他们依旧还似待少年人一般待他,宠溺他,护着他,到这年岁了,父亲已然功满致仕,却每季都还会嘱家中替他送来衣裳用度、体己零花,便是平日里新趣的吃食、宗族里自做的酒肉茶,亦都一一不落地送来,甚还叮嘱如何拾存放,叫齐昱年年守在他身边儿看着,有一回都摸着他后脑笑:“温呆呆,怕你爹是要拿你当一辈子孩童了。”
那刻他实则觉得臊脸,挣了齐昱的手又不知如何应答,眼看家丁放下东西便走了,总也不能赶上去说一句:“往后别再送来了,我不要。”
那家丁若是报回去,该多伤老父的心啊。
如此一拖再拖拖到今时今日,平安喜乐地,日子过得并非不快活,可这些细小微末到从未被父兄齐昱知晓的琐碎心思,却只令他一个人常常苦闷罢了。
想到此,温彦之叹了口气,在微凉的山风里,觉着好似真有些冷了。
日暮快下,夜色将起,温彦之心想齐昱那择穴之事当也说得个七八,眼下应已留意到他走了,估摸是会心急,此时不如还是回去的好,毕竟不论何事……最终也还是要讲讲清楚的。
于是他理了袍子直身站起,顺着来路往回走去,可刚走了几步远,却忽闻身后草木。
与此同时,昏黄日光下,微风竟里夹了一声山间走兽的沉沉鼻息,伴随树枝被兽足踩碎的喀嚓声轻轻飘来,稳稳落在他耳朵里。
温彦之闻声,顿时浑身一僵,心间不惊怕是否不幸遇上了山中游走的狮狼虎豹。
在那持续稳稳响起且离他后背越来越近的鼻息中,他倒吸一口凉气,堪堪回过头去。此时惊目一看,只见他方才坐过的青石之后,树下高大的青草灌木正徐徐被后方活动之物推顶开来,而那层层葱绿的软枝一一起开,竟从里渐渐走出了一只雄壮威猛的
鹿。
这是一只背脊赤褐、形似骏马的鹿,却比寻常皇家猎苑中可见的雄鹿都要高大健壮太多。鹿的脊背已快及温彦之肩高,鹿头上一双巨大的鹿角也足比人臂都长,其上各自分出的六杈角枝都一一舒展向后、指向青天,仿似可随时承接天道灵意,衬着山间素净青秀的风草之景,极有一番超脱尘世的万灵之王气概。
此时这鹿见了温彦之,竟不惊不怪,一对灵耳临风动了动,修长的四足稍移,又往灌木外走了些许,更像是专程出来见他似的,只微微偏了头,一双灵气十足的溜黑圆眼眨了眨,打量着面前的生人,似在考量温彦之的气度。
温彦之见此一愣,方才充斥腔中的惊怕顿时都化为了惊喜,在这山间灵兽忽现的仙然美景里,一时连心中郁气都片刻消弭了,不禁极想上前细看那鹿,却又记起书上读过雄鹿若是惊惧,头上巨角亦可将人撞伤,如此便又不敢贸然上前,只远远留恋地看着,忽而忘了要走。
可那鹿却仿佛已然打量好他了,更仿佛觉着温彦之是何种可信可托之人一般,此时已慢慢走上前来,在温彦之一惊一喜还未及反应间,竟低头一口就叼起了他的袖子。
“……?”温彦之莫名其妙看着鹿,挣了挣袖子,却引那鹿叼得更紧了,下一刻,居然领着他就更往山林里走。
“……你做什么?”温彦之被它叼来举起的手带得自己一个趔趄,可那鹿却根本不停步,越走还越快起来,渐渐小跑着似领他躲避什么、去寻觅什么,弄得温彦之须迈腿疾奔才能跟上,不一会儿已是面赤气喘,终于急起来,愣头愣脑与鹿说起话来:“鹿兄,鹿兄……你要带我去何处?我,我要回去了,有人在等我。”
可鹿却是不会说话的,更不会听他说话,一路只闷头叼着他袖子带他穿过寒翠蔓壁的数条隐蔽山道,根本不容他推拒。
分花拂柳的疾行间,温彦之只记得跑过一道极窄极窄的小小峡门,鹿已领着他闯入一处幽闭的深谷。甫一踏入其中,周遭山风竟更清凉下一层,隐约还听闻此道尽处传来潺潺流水之声,待得再前行二三十步远,他随鹿一道转过处山壁,眼前忽而豁然开朗
只见前面略有起伏的宽广草野中,陡现一方大湖横断了去路,湖足有百尺多宽,当中倒影青山苍翠、碧波静谧,其上一列出水的巨石,早经磨平化作石墩,似指引着人更向湖对岸去。
温彦之早已觉察出不对来,此时眼见湖上巨石显是人工所凿刻排列,又想到这方山水本是皇家陵墓所在,便为阴宫之处,顿时只觉一路所见种种奇景忽而都带上了阴森寒意,亦不知叼着他袖口的高大灵鹿是从何处来的,又要带他……去向何处。
真真细思极恐。
正当他犹疑不定间,鹿拽着他走到了湖边,却放开他袖子,只在后用鼻子顶了顶他后背,似催他赶紧从石墩上过湖。
温彦之无奈回头,想走,那鹿却踱来踱去堵住他退路,身形高大的一张毛茸茸的脸上,纯真双眼仿似透着期许和敦促,半分没有恶意的样子,倒引温彦之有些不忍了。
罢了,都被这家伙辛辛苦苦领到了此处,便是遇鬼也认了罢。他叹了口气,捞起袍摆往石墩上跨去,一时抬头往对岸林间看,心下又带了几分好奇:这鹿可是人养?不知前方如何景象?会否有陵墓机巧?会否尚有活人居住?
而仿佛正似印证他所想般,鹿在后头把他推过了湖,便又叼起他袖子带他往里走,不多时候,一处世外桃源般景象便冲入他眼中,但见满目草野芬芳、山花烂漫,落而成道,一路引往其中,路尽处便有了一幢心搭建的大茅屋。屋前数步远,是从方才大湖流来的一沟山溪,溪中想必冰凉,便镇着两个西瓜和几把菜叶,溪边有一张竹几,一张竹椅,椅上还有把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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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的绣面折扇,扇边有本未合上的杂书。
温彦之被鹿拽着走近一瞧,见那椅中杂书已泛黄了书页,边儿上扇子浮绣了青松白云,提写“青如松,皑若云”字样,一一皆是魏碑风骨,却无奈被些许莓红果渍污脏,扇柄也被人把玩到磨白了竹骨,可看出非常老旧了,却依然得主人心爱,便平添几分人间烟火气味,减了些出尘诗意。
还果真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温彦之微微惊诧,只觉既然还需打扇纳凉,那此处住的就应是活人,便稍稍安心几分,好奇却是更多了:这山沟处在皇陵所在的群山之中,方圆百里都有驻军携领以镇守保卫,也不知是何人竟能觅得如此安然超脱之境,更仿若从未被人搅扰清净般径自住着,想必定有什么来头。且能在此间隐居避世之人,修得这草木仙然的乐境,还得一头高大灵鹿来往,定也是个仙风道骨的妙人。
想到此,温彦之心中不禁腾起一丝敬意,从鹿口中回已被叼得湿哒哒的袖子,往茅屋后慢慢走了些,出声道:“请问有人吗?”
经他此言,茅屋后竟忽起一下水声,正逢他顺延脚边山溪走过了茅屋的边角,只见那山溪竟尚连着屋后一片清新莲塘,塘中遍种了婷婷白莲、婀娜临泽,岸边栖水趴着只青褐老龟,莲叶中还有三只仙鹤正在打盹,叶下不时游过几尾艳色的鱼,条条皆是大头锦鲤,更引他惊奇喟叹。
不察间,身侧传来一声苍老喝问:“你是何人!”
温彦之连忙转身,只见几步外,莲塘边上竟立着个鹤发老头子。
这老头子看来便知是很老了,一容不辨究竟何等年岁,其身形虽不高,可尚算挺拔健朗,只是那一身上下却毫无半点温彦之心中那仙风道骨的意味,不仅未穿那江湖隐士、世外高人常有的宽袖麻衣、棉袍布服,反倒还罩了身异常美的苏绣穿花绸衫,更十分随意地卷着裁的裤腿,浑不在意地赤足踏在莲塘淤泥里,此时正拿了个萃花珐琅做的鱼饵奁子,瞪眼全无善意地看着温彦之,粗粗开口道:“问你呢,娃娃,说话呀。”
“……前辈有礼。”温彦之愣愣向他抱了个拳,也不便就此露了身份,便往边上的鹿指了指,“晚生是被这鹿给带来的。”
鹿听了这话,似有灵性般呦呦低鸣,迈开四腿走到那老者身边,低头用鼻尖蹭蹭老者肩头,方才还高大威猛的万灵之王,此刻却似个佯作撒娇的傲然少年,仿若在与老者低语。
温彦之看得心中暖然,只觉这鹿果真是通人性,当是这老者极具爱心所致,却不想下一刻,那被灵鹿讨好的老者竟抬了手,一巴掌就拍在鹿的脑袋上,不仅暴殄天物,甚还气急败坏地骂道:“蠢鹿!从前领了狐狸领了羊来就算了,救了喂了走了就是,今儿怎还给我带个人来!说过多少回我这儿不见人,不见人!你留他被老虎咬死又怎么样了!蠢鹿!”
鹿被他打了这下,并没躲,耐心听着他发脾气,又继续凑上去闻闻他手里的鱼饵,鼻子蹭蹭他脸,讨好地又叫了两声。老者由此稍稍平复惊怒,这才徐徐止了骂,不耐烦地向温彦之一身官服打量来,低眼高眉地问:“跟着宫里来祭祖的?”
温彦之见他是极清楚的形容,便只好道:“是。未请教前辈高名?”
老者不耐烦道:“甭问甭问,年轻娃娃就是话多。赶紧走,甭在这儿碍眼,出去也别说到这儿来过。”说罢又愤愤转身撒饵喂鱼。
温彦之见他这大年纪还独居,反担忧地向前走了两步:“老人家怎在此处?可有人照料?既是山间多猛兽,老人家住在这里,可还周全?”
“周全!怎么不周全!”老者见他不走,更不耐烦也更气了,合起手里奁子骂骂咧咧起来:“要不是老虎豹子不敢往这儿走,你当这蠢鹿做什么领你过来!”说着又摇头直道晦气晦气,半分没有风雅之态,从水里踏上岸来,一脚的淤泥也不穿鞋子,只两步走上来要推温彦之:“赶紧出去,甭扰我清净,我见着人就烦。”
温彦之见他走来,下意识往后一退,岂知这一退,却是踩动块软泥向后一仰,竟一屁股跌坐在莲塘岸边的稀泥里,顿时浑身上下被水沾湿,就连脸都溅了泥巴。
那老头子一见此景直是气到发了笑,冲那鹿道:“哎我真是几十年没见着这么蠢的人了,怎么比你这蠢鹿还蠢?你是不是也嫌我老不死了,要领他来笑死我的?”
鹿又呦呦叫着,好似和他一起笑。温彦之懊恼看了看那老头子,只觉自己本是担忧他安危,可一片好心皆作了驴肝肺,此时一张玉脸上还被泥点子弄脏,模样说不出的滑稽,双手撑在泥地里爬起来,也是堵了气了:“罢了,晚生不叨扰前辈了,这便走。”
转身间却被身后一只手给拉住,听那老者终于是大笑起来:“你这男娃娃怎么这般倔,衣裳都湿了出去像什么话,就不会开口借个火借件衣裳?”
温彦之扭身看他一眼:“晚生不敢劳烦前辈。”不然你又要骂我。
“得了吧,”老头甩开他袖子,皱眉冲他挥手,“这儿也没人呢,你那么规矩懂事儿的给谁看?”
说罢,老头像是想了想,终是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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