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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人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张嘉佳
这时我听到角落里传来嘀咕声:“还能玩儿啊还能玩儿啊还能玩儿啊……”
我没来得及扭头,阿梅弯腰几步跨到机舱口,撕心裂肺地喊:“还能玩儿啊!”
他顿了下,从胸口扯出一顶红色的女式绒线帽,紧紧抱在怀里,用尽所有的力气喊:“何木子,我爱你!”
然后阿梅纵身跳了出去。他紧紧抱着红色女式绒线帽跳了出去。仿佛抱着一朵下雪天里冻得发青的微笑,所以要拼尽全力把它捂暖。
我们听到“何木子我爱你”的声音瞬间变小,被云海吞没。
何木子一愣,大叫:“还能玩儿啊!有种你等我一下!”
她纵身跳了出去。
管春一愣,大叫:“还能玩儿啊!看来阿梅也要找个二婚的了!”
他纵身跳了出去。
毛毛一愣,大叫:“还能玩儿啊!春狗等老娘来收拾你!”
她纵身跳了出去。
我跟韩牛一愣,他大叫:“还能玩儿啊!你说咱俩这是为啥啊!”
然后他抱着我纵身跳了出去。
我能隐约听见卡尔在喊:“你们姿势不标准……”
我们自云端坠落。迎面的风吹得喘不过气,身体失重,海岸线和天空在视野里翻滚,云气嗖嗖从身边擦肩而过。整整半分钟的自由落体时间,我们并没有能手抓到手,并没有跟想象中一样可以在空中围个圆。我感觉自己连哭都顾不上,心跳震动耳膜,只能疯狂地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开伞后,我看到蓝色绿色的地面,下方五朵盛开的彩虹。
我们被这个世界包裹,眼里是最美丽的风景,高高在上,晃晃悠悠飘向落脚地。
出发去毛里求斯的前几天,我去阿梅家。他打开门,我吓了一跳。
他家里依旧保持着两个月前,何木子砸成满地碎片的局面。我说:“靠,都两个月了,你居然没收拾?”
他小心地绕开破碗、碎报纸、凌乱的、变形的书橱,说:“我会收拾的。”
那天喝高了。
他说:“这些是被木子打烂的。我每天静静看着它们,似乎就能听见木子哭泣的声音。我可以感觉她最大的悲伤,所以当我坐在沙发上,面对的其实是她碎了一地的心吧。我很痛苦,但我不敢收拾,因为看着它们,我就能体会到她的痛苦。”
他说:“她的心碎了,我没有办法。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心上的裂缝拼命补起来,因为她住在里面,会淋到雨。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努力,怎样加油,怎样奋不顾身,才配得上她。”
他哭了,低下头,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地板上:“木子说,她很难过,我救救她好不好。张嘉佳,你说我可以做到吗?”
我点点头。
那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最大的勇气,就是守护满地的破碎。
然后它们会重新在半空绽开,如彩虹般绚烂,携带着最美丽的风景,高高在上,晃晃悠悠地飘向落脚地。
不管他们如何对待我们,以我们自己全部都将幸福的名义。





摆渡人 我叫刘大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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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说,要哭,老子也得滚回家再哭。
因为你看:淚的繁体字,以前人们这么写,因为淚,就是一条在家里躲雨的落水狗。
酒吧刚开的时候,被朋友们当作聚会的地方。后来慢慢知道的人多了,陌生人也逐渐走进来。
有一天下午,我翻出电磁炉,架起小锅,喜滋滋地独自在酒吧涮东西吃。五点多,有个女孩迟疑地迈进来,我给她一杯水,继续吃。
女孩说:“我能吃吗?”
我警惕地保护住火锅:“不能,这是我自己吃的。”
女孩说:“那你卖点儿给我。”
我说:“你一个人来的?”
女孩说:“是的。”
我说:“这盘羊肉给你。”
女孩说:“但我有男朋友。”
我说:“把羊肉还给我。”
女孩说:“已经不是男朋友了。”
我说:“这盘蘑菇给你。”
女孩说:“现在是我老公。”
我说:“大爷的,蘑菇还给我!”
出于原则,火锅太好吃,我无法分享,替她想办法弄了盘意面。她默默吃完,说:“你好,听说这个酒吧你是为自己的小狗开的?”
我点点头,说:“是的。”
女孩说:“那梅茜呢?”
我说:“洗澡去啦。”
女孩说:“我也有条狗,叫刘大黑。”
我一惊:狗也可以有姓?听起来梅茜可以改名叫张春花。
女孩眼睛里闪起光彩,兴奋地说:“是啊,我姓刘嘛,所以给狗狗起名叫刘大黑,他以前是流浪狗。我在城南老小区租房子,离单位比较近,下班可以走回家。一天加班到深夜,小区门口站了条黑乎乎的流浪狗,吓死我了。”
我跟它僵持了一会儿,它低着头趴在冬青树旁边。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不敢跑快,怕惊动他。它偷偷摸摸地跟在后头,我猛地想起来包里有火腿肠,剥开来丢给它。
它两口吃完,尾巴摇得跟陀螺一样。我想,当狗冲你摇尾巴的时候,应该不会咬人吧,就放心回家。
它一路跟着,直把我送到楼下。我转身,它停步,摇几下尾巴。我心想,看来它送我到这儿了,就把剩下的火腿肠也丢给它。
我做房产销售,忙推广计划,加班到很晚。从此每天流浪狗都在小区门口等我,一起走在黑漆漆的小路上,送我到楼下。我平时买点儿吃的,当它陪我走完这段夜路,作为报酬,就丢给它吃。
我尝试打开楼道门,喊它到家里做客,它都是高傲地坐着不动。我进家门,探出窗户冲它挥挥手,它才离开。
有天我发现大黑不在小区门口,我四顾看看,不见它的影子。于是我尝试着喊:“大黑!大黑!”
这是我临时乱起的名字,因为我总不能喊:“喂,蠢货狗子,在哪儿呢?”
结果草丛里窸窸窣窣,大黑居然低着头,艰难地走出来,一瘸一拐。到离我几步路的地方,默默坐着,侧过头去不看我,还挺高傲的。
我心想,结伴十几次了,应该能对我亲近点儿吧?壮胆上前蹲下,摸摸它的头。
大黑全身一紧,但没有逃开,只是依旧侧着头不看我,任凭我摸它的脑门儿。
我突然眼眶一热,泪水掉下来,因为大黑腿上全是血,估计被人打断了,或者被车轧到。
它瞟我一眼,看见我在哭,于是舔了舔自己的伤腿,奋力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着。
它居然为我带路,它在坚持送我回家。
到楼下,我把包里的吃的全抖在地上,冲回家翻箱倒柜地找绷带消毒水。等我出去,大黑不见了。我喊:“大黑,大黑!”
然后大黑不知道从哪儿跑过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它跑,跑得飞快,一瘸一拐的样子很滑稽。
我想是因为自己喊它的时候带着哭腔吧,它不知道我出了什么急事。
我打开楼道门,它还是不肯跟我回去,坐在路边,眼睛很亮。
我抱着它,擦掉血迹,用绷带仔细缠好。我说:“大黑呀,以后你躲起来,姐姐下班带吃的给你,好不好?”
大黑侧着头,偷偷瞟我。
我说:“不服气啊,你就叫大黑。大黑!”
它摇摇尾巴。
又过了一个多月,我男朋友买房子了,让我搬过去住。我问能不能带大黑?男朋友讥笑我,养条草狗干吗?我就没坚持。
搬家那天,我给小区保安四百块。我说:“师傅替我照顾大黑吧,用完了你就打电话给我,我给你汇钱。”
保安笑着说:“好。”
和男朋友坐上搬家公司的卡车,我发现大黑依旧高傲地坐在小区门口,但是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的新家在郊区。之前和男朋友商量,买个小点儿的公寓,一是经济压力小点儿,二是大家上班方便。再说了,如果买郊区那套一百六十平米的,我们两人工资加起来,去掉房贷每月只剩两千不到。我其实不介意租房子住,何必贷款买房把我们的生活搞得很窘迫。
我男朋友不肯,说一次到位。我没坚持,觉得他也没错,奔着结婚去。
搬到郊区,我上班要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花掉一个半小时。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幸福,直到他说,要把他母亲从安徽老家接过来。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留了个房间一直空着。
不过孝顺永远无法责怪,他父母很久前离婚,妈妈拉扯他长大。我说好啊,我同意。
他妈妈来我家之后,虽然有些小磕碰,但每家每户都避不开这些。他妈妈是退休教师,很节俭,我们中饭不在家吃,她自己经常只买豆芽凑合,可给我们准备的早饭晚饭永远都很丰盛。
几个月后,我加班至后半夜才到家。家里灯火通明,男朋友和他妈妈坐在沙发上,我觉得气氛奇怪。男朋友不吭声,他妈妈笑着说:“欣欣,你是不是和一个叫蓝公子的人走得很近?”
我脑子“嗡”一声,这是盘查来了。我说:“对,怎么啦?”
他妈妈瞟了我男朋友一眼,继续笑着说:“欣欣,我先给你道歉,今天不小心用你电脑,发现你qq没关,我就好奇,想了解你的生活,翻了翻聊天记录。发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就是你和那个蓝公子,有很多不该说的话。”
我全身血液在往脑门冲。
蓝公子,是我的闺密,是女人。她其实跟我男朋友还认识,属于那种人前冷漠人后疯闹的脾气,qq资料填的男,id蓝公子,喜欢跟我“老公老婆”地乱叫。
这他妈的什么事儿。
男朋友一掐烟头,说:“刘欣欣,你把事儿说清楚。”
我站在过道,眼泪涌出来。因为,书房里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我所有的资料被丢得满地。卧室里衣柜抽屉全部被拉开,我的衣服扔在床上,甚至还有内衣。
我抹抹眼泪,说:“找到什么线索?没找到的话,我想睡觉了,我很累。”
男朋友喊:“说不清楚睡什么?你是不是想着分手?”
我咬住嘴唇,提醒自己要坚强,不可以哭,一字一句:“我没说要分手。”
男朋友冷笑:“蓝公子,呸!刘欣欣我告诉你,房产证你的名字还没加上去,分手了你也捞不着好处!”
我忍不住喊:“首付是我们两家拼的,贷款是我们一起还的,你凭什么?”
男朋友说:“就凭你出轨。”
出轨。这两个字劈得我头昏眼花。我立马随便收拾箱子,冲出门。他妈妈在后面拉我,说:“欣欣,到底怎么回事,外面那么晚别乱跑呀!”
我说:“阿姨,您以后要是有儿媳了,别翻人家电脑行吗,那叫隐私。”
男朋友在里头砸杯子,吼着:“让她滚!”
我在郊区马路上走了很久,拖着箱子一路走一路哭。闺密开车来接我,聊了通宵。
她说:“误会嘛,解释不就完了。”
我说:“他不信任我。”
闺密说:“你换位思考一下,从表象上来看,的确有被戴绿帽子的嫌疑。”
我说:“再回去岂非很丢脸?”
闺密说:“不急,我这儿住两天。他们家也有不对的地方,翻聊天记录就是个坏习惯。你别看他们现在牛哄哄的,你两天不出现,彻底消失,他肯定着急。”
我将信将疑,关机睡觉。
混混沌沌地睡了几个小时,打开手机,结果一条未接来电也没有。我觉得天旋地转,心里又难受又生气。
第二天,男朋友有点儿急了,电话一个接一个。问我在哪里,我不肯告诉他。
第三天,他妈妈亲自打电话给我道歉,说翻电脑确实是她的不对,希望能原谅老人家。但是年轻人之间既然都谈婚论嫁了,还是坐一起多沟通比较好。
可我依旧觉得委屈。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一个场景:半夜自己孤独地走在马路上,一边哭泣一边拖着箱子。
我害怕将来还会重演。
第四天,男朋友打电话,两人沉默,在听筒两头都不说话,就这样搁在耳边半个多小时,他说:“那冷静一段时间吧。”我说:“好。”
半月后,我本来想上班,结果迷迷糊糊地走到以前租的小区。保安看见我打招呼:“刘小姐,好久不见了啊。”
我突然想起来,急切地问他:“大黑呢?”
保安笑嘻嘻地说:“没事儿,它现在是小区接送员。只要老人小孩回小区,它就负责从小区门口送到家。大家也乐得给它点儿吃的,都挺喜欢它,你看一条狗现在都能勤劳致富了。我刚看到好像吴大妈买菜回来,估计大黑又去送她了。”
听到大黑变成小区明星,所有人都爱它,我心里有点儿失落。跟保安也没啥好聊的,就走了。
没走几步,听见保安喊:“大黑!”
我转身看到,大黑“啪嗒啪嗒”地从拐角跑出来,突然一怔,张大嘴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露出惊喜,我相信它是笑着的呀!因为这是它笑着的表情呀!
我蹲下来,招手:“大黑!”
大黑低头“吭哧吭哧”地走近我,第一次用头蹭我的手。
我说:“大黑,你还好吗?”
大黑用头蹭蹭我。
我站起来说:“大黑,姐姐下次再来看你!”
保安说:“大黑,回来,姐姐要走了!”
大黑摇摇尾巴,我走一步,它就跟着走一步,然后走出了小区。我不敢走了,停下来喊:“大黑,回去!”
它不肯,贴上来用头蹭我。
我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说:“大黑,现在姐姐也没有家了,你回去好不好?”
保安快步赶上来,拽着大黑往回走,说:“大黑从来没走出过小区,这次它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昏头昏脑地走到广场,坐在长椅上发呆。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
接通,是保安:“姑娘,我把大黑关在保安室里,他不停地狂叫,疯狂扒门。我拗不过,就打开门,他立刻跟一支箭一样,窜了出去,转眼就看不见了。我估计他想找你。狗一辈子就认一个主人,要是方便,姑娘,你就带着他吧。”
我放下电话,站起来四下张望,喊:“大黑!大黑!”
然后广场一个角落,钻出来一条黑狗,很矜持地走到我身边,熟门熟路地趴下来,把头搭在我的脚面上。
我摸摸他的头,眼泪掉在他脑门儿上。
电话又响,是彩信,房产证照片,上面有我的名字。
男朋友打电话,说:“欣欣,我们不要折磨对方了。其实第二天我就去申请加名字了,刚办下来。你看我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要是还跟我分手,我人财两空。妈妈想搬回安徽,我觉得很对不起她。”
我哭着说:“你活该。”
他也哭了:“欣欣,你别再理蓝公子了。”
我说:“我现在就住蓝公子家里。”
他说:“欣欣你别这样,你能回来吗?”
我说:“去你大爷的,蓝公子是小眉,女的好吗?”
他说:“那,欣欣,我们结婚好不好?”
我拼命点头,说:“好。你让阿姨别走了。”
他说:“嗯。”
然后我又看看大黑,说:“必须把大黑接回家。”
男朋友说:“你在哪儿,我来接你们。”
我告诉他地点,放下电话,觉得天都比以前晴朗,指着大黑说:“喂,从此以后,你就叫刘大黑!”
刘大黑叫:“汪。”
刘欣欣一直自顾自地把故事讲完,我送她一瓶樱桃啤酒,问:“后来呢?”
刘欣欣说:“我下个月去安徽办婚礼。”
我问:“大黑当花童吗?”
刘欣欣说:“大黑死了。”
我一愣,说:“啊?”
刘欣欣说:“大黑到我家一个星期,不吃不喝了。婆婆比我还着急,请几个兽医来看。兽医告诉我们,大黑年纪老了,九岁了,内脏不好,没什么病,就是要死了,不用浪费钱买药。但婆婆还是花了一万多,说必须让大黑舒服点儿。”
刘欣欣擦擦眼泪,说:“我下班回家,婆婆哭着告诉我,大黑不吃不喝,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我一上班去,他还会努力爬起来,爬到大门口,呆呆地看着门外,一定是在等我回家。”
刘欣欣眼泪止不住,说:“婆婆每天买菜,做红烧肉,做排骨汤,可是都等我回家了,大黑才会吃一点点。我要摸着他的头,喊,刘大黑,加油!刘大黑,加油!他才吃一点点,很少的一点点。”
“你知道吗?后来我请了几天假,陪着大黑。它就死在我旁边的,把头搁在我手里,舔了舔我的手心,然后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说,我要走啦,你别难过。”刘欣欣放下酒瓶,说,“我现在回想,大黑那天为什么追我,为什么在保安室里发疯,为什么跑那么远来找我,是不是它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一定要再陪陪我呢?”
我送她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我希望和你在一起,如果不可以,那我就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永远陪着你。
刘欣欣说:“谢谢你,我喜欢梅茜,你要替我告诉它。”
我点点头。
她前脚走,店长后脚冲进来,喊:“老板你个狗逼,又送酒,本店越来越接近倒闭了!”
我说:“没啊,人家给东西了,你看。”
欣欣送我一张照片,是她的全家福,男孩女孩抱着一条大黑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照片背面有行清秀的字迹:一家人。




摆渡人 请带一包葡萄干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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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原来人生中,真的有见一面,就再也看不到了。
1
我喜欢吃葡萄干。碧绿或深紫,通体细白碎纹,一咬又韧又糯,香甜穿梭唇齿间。最好吃的一包,是小学四年级,由亲戚带来的。她是我外公的妹妹,我得称呼她姑姥姥,长相已经记不清楚。
但我记得这包葡萄干的口感,个头儿比之后吃过的都大一些,如果狠狠心奢侈点儿,三四颗丢进嘴里,幸福指数直接和一大勺冰西瓜并驾齐驱。
姑姥姥年轻时嫁到乌鲁木齐,自我记事起便没见过。直到她和丈夫拎着许多行李,黄昏出现在小镇,我们全家所有人都在那个破烂的车站等待。小一辈的不知道正守候谁,长一辈的神色激动。姑姥姥一下车,脸上就带着泪水,张着嘴,没有哭泣的声音,直接奔向外公。两位老人紧紧拥抱,这时姑姥姥哭泣的声音才传出来。
我分到一包葡萄干,长辈们欢聚客厅。小镇入夜后路灯很矮,家家户户关上木门,青砖巷子幽暗曲折,温暖的灯光从门缝流淌出来。我咀嚼着葡萄干,坐父母旁边,随大人兴奋的议论声,昏昏睡去。醒来后,父亲抱着我,我抱着葡萄干,披星光回家。
姑姥姥住了几天,大概一星期后离开。她握住外公的手,说:“下次见面不知道几时。”
外公嘴唇哆嗦,雪白的胡子颤抖,说:“有机会的,下次我们去乌鲁木齐找你们。”
我跳起来喊:“我跟外公一起去找姑姥姥!”
大家轰然大笑,说:“好好好,我们一起去找姑姥姥!”
现在想想,这些笑声,是因为大家觉得不太可能,才下意识发出来的吧。亲人那么远,远到几乎超越了这座小镇每个人的想象。在想象之外的事情,简单纯朴的小镇人只能笑着说,我们一起去。
2
我长大的小镇,在苏北靠海的地方。一条马路横穿镇子,以小学和市集为中心,扩散出为数不多的街道,然后就衔接起一片片田野。
记得田野的深处有条运河,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荡着波浪要去哪里。狭窄的小舟,陈旧的渔船,还有不那么大的货轮,似乎漂泊在童话里,甲板和船篷里居住着我深深向往的水上人家。
电线划分天空,麻雀扑棱棱飞过,全世界蓝得很清脆。
每天放学后,要路过老街走回家。老街匍匐着一条细窄的河,沿岸是些带院子的住户。
河堤起头打了口井,井边拴住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衣服破破烂烂,都看不出颜色,黑抹抹一团。
据高年级混江湖的同学说,疯子几年前把儿子推落井中,清醒后一天到晚看守着井,不肯走开。结果他就越来越疯,镇里怕他闹事伤人,索性将他拴在那边。
我跟高年级混江湖的同学产生友谊,是因为那包全镇最高级的葡萄干。它的袋子上印着“乌鲁木齐”四个字,仿佛如今的手包印着“prada”,简直好比零食界飞来之客。每天掏一把给高年级同学,他们就让我追随身后,在校园里横行霸道。
一天,自以为隐隐成为领袖的我,丧心病狂用火柴去点前排女生的马尾辫,明明没烧到,依然被班主任留堂。回家没有人一起走,独自郁郁而行。
走到老街,精神病依旧半躺在井边。
我懒得理他,直接往前走。突然他坐起来,转头冲着我招招手。
我蓦地汗毛倒竖。
他不停招手,然后指指井里面。我忍不住一步步走过去,好奇地想看看。
快走近了,邻居家和我一起长大的胖文冲来,手中举着棉花糖,疯狂地喊:“不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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