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来的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南柯一凉
陈国立说着,脸上的内疚遗憾之色稍纵即逝。
“嗨,这也是没有办法,咱们虽然说是承包,可到底得按公司的意思照办,你看张总一个电话,说让陈叔来我就到隔壁,这没辙嘛,得应着,不然让找到这么个借口卡住工程款就不好了。”
“我们心里都明白,李工长他们都讲了工头的苦衷。”
“是吗,嗨呀,小李做的好。”陈国立高兴地拍拍掌,“对了,那你呢,你在工地怎么样”
“好,一切都好,这都要谢谢工头照顾,安排我管工地采购的事。”
“诶,误会啦,这哪是照顾,这是再正常不过的。”
陈国立摆摆手,笑吟吟道“而且真论起来,你是张总指定在工地的维修员,其实严格讲,不需要上工干重活,不过嘛,你跟我都知道,这都是对外,所以只能这么委屈下你,让你当这个采购,说实在,这算不上什么照顾。”
“呵呵,工头客气了,我就是一个农民,农民最容易知足,够了,这份差,别人都已经很羡慕我,眼红了很久。”
离三喝了口茶,莞尔一笑。
“诶,这算什么。不过呢,关于你接下来采购啊,可能会有变化。”
“变化”
“没错,你过来的时候也看到了,这二期的工地啊,不比一期,工程更大,盖的楼更多,需要的人手更多,目前啊,算上刚刚打架的那一拨,有一百六七十人。”
陈国立喝了小口茶,砸吧着嘴。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张嘴,眼下单单靠你一个人去采购,那得来回多少趟,恐怕半天要来上个九趟十趟,这样不行,刘师傅那边也不行。”
陈国立瞄了眼正襟危坐着的离三,就见他气定神闲,神色上既不担忧缺了这份偷得半日闲的美差,也不着急渴求到底会有怎样的变化,他就像一个大缸里的水,任人倒腾搅拌,最终水照样是水,平静依然。
这份定力,陈国立无法相信如他自称的那样是一个单纯的农民,至少从他的表现上,他隐藏着一种惊人的气度。
陈国立收起对离三的打量,停顿了几秒,面目和善道“呵呵,所以陈叔我呀,前几天跟张总顺便提了一嘴,打算再给你多配一个帮手,两个人一块,这样不耽误工夫。何况,这采购啊也有工地的不是,那辆三轮车毕竟是你自个的,你能愿意把私车拿出来当公用,大大方方没怨气,陈叔心里已经不是滋味,再让你多干不合适。”
“这样,你想想,提出一个人来,让他接下来跟你一块当个副手。”陈国立摆动着手,五指轻轻地触碰在玻璃面的茶几上。
离三不假思索,直截了当道“马开合。”
“马开合”陈国立认不全自己工地的人。
“就是土子带来的那个安皖的青年。”离三提醒说。
“噢,他啊哈哈,我还以为你这回会选李土根呢,嗨,好,不选他也好,这小子可是一个壮劳力,一个人顶两个,让他不干半天,说实在陈叔我还有点心疼的,不过既然不是他,好说好说,那就定这个马开合吧。”
“我代马开合谢谢工头。”
“不用客气嘛。”陈国立拾起茶几上的烟盒,从烟盒里取出打火机,又抖出两根烟,一支丢到离三的面前,说道“来,抽根烟,玉溪的。”
“工头,哪里能让你给我点烟。”
陈国立瞥了眼离三,心想这小子怪识趣,没有尾巴翘上天,跟那帮顶着鸡窝头仗招他们进来的亲戚是公司里的员工,拽天拽地的。他点了点头,笑道“歇工一个月,有跟着哪个师傅,或者自己找小工了吗”
“工头你是知道,我来工地才五六个月,按工长说的钢筋才算上手,连老手都称不上,其它的手艺更别提,压根不会,哪里能找到什么活干。”
“嗯,也是。”
对工地大大小小一摊子事了然于胸的陈国立,轻轻地点着头,他再看了看离三,又拐回来看着塑料杯,见塑料杯里的茶叶飘浮。
“工地里,都讲过师徒缘分,跟了哪个师父再想变换个学新手艺,可能两头都不讨好。不过呢,没事,对你,陈叔愿意替你安排,帮你打招呼。你啊,今后在工地想学什么手艺,无论是水电,木工,砌墙,想学就提,我来给你安排师傅。另外,小李那边也不用担心,他那边我有把握。”
离三一言不发,缄默不语。
“咦,怎么不说话是犹豫不好开这个口,还是说犹豫没想好往哪个方向去”
“两个都有吧。”
“前面你不要管,就想后面的可以了。如果愿意听听我的建议的话,我倒推荐你从砌墙开始。”
“砌墙”
“对,砌墙。不要小看了这个活,这个活门道可不比钢筋少,甚至锻炼好了,无论以后是抹灰,还是看图,都有好处,尤其是这个看图,砌砖看的是建筑施工图,主要有房屋总平面图、立面图、剖面图等,另外管道和线路的布置、走向以及安装施工要求等等,一个好的砌墙工,不单单手艺精砌的砖又快又多,挣得不少,而且干得久了对房子架构会了解的更透彻,这可不是力工能比的。”
陈国立喃喃地吸了一口烟,烟气经由肺部绕了一圈又从鼻间呼了出来。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换换,我可以替你安排到工组去,请老孔教你”
老孔便是瓦工组的工长,工地赫赫有名的“砖王”,无论是桌子还是板凳的长度,眼睛一瞄都可以说出个对等的砖头数,极准无比。
离三用指甲刮了刮嘴唇,轻笑道“这事,工头,我能回去好好想想吗”
“当然,这不是一锤子买卖,也不是强买强卖。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什么时候跟陈叔我提,反正这回工期长得很,又要干上一年多载,干完了又接着第三期呢。嘿,这样大工程,陈叔干了这么多年也不多见,反正运气好,你们这些人至少两年不用找活干了。”
离三笑了笑,便默默地抽着烟,看陈国利脸上眉飞色舞。
“咳咳。”
感觉到自吹自擂,冷落了离三,陈国立咳嗽了一声,“差点忘了正事。”
他站起身,从办公桌上抄起一份合同,上面写着“隆庆建筑有限公司劳务合同”的字样,他打开摊在茶几上,接着拿出一支笔,说道“李三啊,是这样,根据新的政策规定啊,为了以防万一,张总现在要求你们每个工人,都要签这么一份合同。”
“工头,我能看看吗”
“呦,你能看得懂合同”陈国立的眼角一抽,诧异道。
离三咧起两边的嘴唇,露出一个憨笑,刻意地遮掩道“在陕北念了几年书,认识几个字,就是想看看。”
“行吧,那你就看看吧。”
陈国立坐回到沙发上,他翘着二郎腿,脚上下小幅度地起伏,同时烟一口一口跟着慢抽。
“谢谢工头。”
离三叼着烟,一手慢慢地翻阅着薄薄只有八页的简陋合同,一行一行地看上面的条例款项,虽然细心认真,但看的速度很快,不到一会儿便看到了末尾,看见“甲方”、“乙方”的字样。
他拿下烟,朝着烟灰缸点了点,接着抽了一小口,嘴边冒着淡淡的白气,语气平平道“工头,这个在工程竣工以后结算工钱,这个意思我看不懂,你能跟我解释解释吗”
“嗨,这有啥不明白的,就是工程结束了以后,再发工钱呗,这行的规矩,很正常”
离三用手指点了点第六页中间一个不起眼的段落里一句,询问道“工头,那这个工程竣工,到底是结束一期发一期,还是三期结束再一并发”
“嗯,这个啊。”
陈国立一拍脑门,惊觉道“我看看,嗨呦,这还真没问这么仔细,也没法说,这样吧,我等会儿向张总问个明白。”
“那工头,这合同的话”
“离三呐,这合同你还是先签了吧。不签的话,接下来这一期的生活费啊,包括你的采购,还有后续的工作,就不好安排,你也知道,张总对这个很上心,一定要这几天就收集齐全部人的合同,不签就立马走人。”
离三执意道“可是”
“诶,你可以放心先签,合同一定不会有问题,至于你说的这个,我一定帮你问清楚,到时候再跟你说,怎么样”
离三抬起头,眯着眼凝视着陈国立,从他亲切和善的面容里莫名感觉到其背后隐藏着什么,但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也没有任何的预兆证明自己的猜忌。一时思量间,他静静地夹着烟,不抽也不灭,任一缕白烟徐徐冉起。
陈国立摊摊手“哎,这事啊不要放心上,反正工钱啊一分都不会短你们的,否则你们不急,我这个当工头的一样急眼。”
“嗯,好吧。”
离三按出圆珠,写下自己的名字。
“诶,好,来,再抽根烟。”陈国立又递了支烟过来。
咚咚,就在这时,有人在敲门,两人顺着声音往门口一看,是离三先前见过的几个杀马特青年,他们嚼着口香糖,趿拉着拖鞋,插兜佝偻着腰,无精打采又高人一等地看着他们。
“工头,工长让我们来签合同。”
“哼,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还是这副打扮,我不是让孔工长叫你们去把这劳什子的鸡窝给剃了”
“工头,这理发可得出钱,我们没钱。”
“没钱,你们的钱去哪了”
“理发啊,这头发做一次洗了就没了,得经常打理呢。”
“滚犊子,就这样的头发还打理,男不男,女不女,搓打个娘,赶紧给老子滚去剪喽,否则给老子滚蛋,甭在工地呆了,这里老子说了算”
“你不要太嚣张,陈国立,我表叔可是”
“听不懂话是什么,这里我说了算,你那狗屁的表叔给老子滚到一边去,听明白没有”
“你,好,有本事”
领头杀马特的气得跺了下脚,恶狠狠地剜了离三一眼,看来是碰了无妄之灾,烧及鱼池。
“我们走”他一声令下,四五个人跟着一块走出办公室。
陈国立见他们一点儿恭敬都没有,气不打一处来,恼怒地拍了下桌子,眉毛紧皱,来回踱了几步。
等火气慢慢地消失,他瞥了眼面无表情的离三,叹气道“这帮小畜生,离三,你们可千万不要学他们,没出息”
离三点点头。
“好啦,找你来就是这两件事,现在没事了,你看看要不要继续留在工头这里喝茶抽烟,想的话千万别客气。”
咚咚,屋外再次传来敲门声,但来人却不同于刚刚的杀马特,只见李土根矮半个头弯着腰,腆着脸来“工头,两个月没见,可想死土根额了,怎么样,您身体还好吗”
李土根摸出又精心准备的软利群,“来来,您抽利群。”
离三霍地起身,告辞道“工头事情多,我就不留下来碍事。”
“呦,离三兄弟也在这,来来,你也抽一根。”李土根不吝啬地又给了一根。
陈国立刚才说着客套话,本意上希望通人情的离三识趣离开,而此刻,他也如自己所想,自然还以好颜色,慈眉善目,半伪心半真心道“行,有时间的,可以再来陈叔这。还有啊,那件事不要忘了,想好了跟陈叔说。”
“那就麻烦陈叔了。”
离三抬起脚,把烟蒂往鞋底碾了碾,准确地扔进了烟灰缸,转身离开。
“嗯。”
望着他出了门,陈国立的神色由亲热变得一板一眼,瞥了眼李土根,他指了指沙发,“坐吧,土根。是喝水,还是喝茶啊”
“喝水,喝水,工头。”
陈国立稍微傲慢道“那水你就自己倒。”
李土根一激灵,马上拿着暖水壶先给陈国立微冷的塑料杯添满,又塞上木塞,屁股占了坐垫三分之一不到,拘谨地双手搭在膝盖上,咧着嘴憨笑说“工头,工长说您找额是签合同。”
“对,没错,签合同,来,在这里按个手印。”
陈国立从办公桌上,又拿出一份崭新的合同,打开印泥,都摆在李土根的面前,说道“摁吧。”
“工头,这合同额跟着您干了几年,可真没见过,觉着新鲜,这里面您觉得”
“刚刚你那位老乡已经签了。”陈国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是吗,离三兄弟签了,成,那额摁”
李土根用大拇指压了压印泥,字看也不看,准备在陈国立指着的划线处摁下去,却发现没有离三的名字,顿了顿,“陈叔,这上面可没离三兄弟的名字啊”
陈国立不以为然道“每个人一人一份。”
“原来是这样。”
李土根不多想,工头能害了他们不成,再说离三也签了,他没看出问题就应该没问题,思索了片刻打消了疑虑,直接摁了下去。
“嗯,行了,你出去吧,把下一个喊过来。”
第152章 困惑
春夏秋冬,夏是炎暑,冬是酷寒,而春却非是温暖,而秋亦非是薄凉。
人间的四月天,有桃花的芬芳,也有梅花的落红,同样在九月天,人间,既也有花的零落、草的枯萎,一样有稻的成熟、谷的丰收。
春秋,它到底是暖,到底是凉,只有自知。
恰恰八月末,即将转入九月的当口,稍稍有秋意无声无息地溜进了灰黑的钢铁森林,躲猫猫似的不着痕迹,不像在乡村留下足迹,偷偷地,悄悄地。
然而,在这一片一眼望去皆是黄沙的工地,秋意的悲伤以一种苍凉荒芜的印象呈现在离三的面前,即便从地平线升起的太阳在他的脚下洒遍金粉,只是衬托的这个不毛之地,愈发地萧索。
这样的景象,让离三在恍惚间,想起了遥远而熟悉的那一片黄土地。
不一样的是,那里再荒凉,也有零星的翠绿点缀着,有一条自西向东流淌的河,而光秃秃的这里,见不着一棵的树,仅仅如第一期的工地,只有几排孤零零的活动板房拼凑成的工棚矗立着。
里面一如既往地,夏天热的像蒸笼,冬天冷的像冰窖,但总归比杜军他们住的土板房条件好些,不是一张木板几条凳子搭建起的“床”,而是靠墙对称摆放着四张双层锈迹斑斑的铁床,也不是半大的空间只容一个辗转发侧的余地,尽管十六七八个平方显得拥挤,但“宽敞”得足够行走,足够支起一张长凳子设个牌局、开个小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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