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来的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南柯一凉
你来我往,一两个小时里,他们相谈甚欢,谈得依然津津有味,浑然不觉他们用来照明的两盏手电筒,随着时间的流逝,灯光渐渐微弱黯淡,也许是思想交锋出来的火花,已足以照耀整个阅览室。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终止了关于“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的讨论,离三才发觉两人一直盘坐在地上谈天彻地,已经过去了个把小时,他慢慢地起了身,拍了拍屁股。
“这就走了”陈中意犹未尽,一向交友刁钻的他顿时生出相见恨晚的想法。
离三一边收拾起桌上的东西,一边点头。
“明天,不对,今天晚上还来吗”
离三露出歉意的神色,无奈道“不行,我要工作,晚上来不了。”
陈中以为他跟一般的学生一样兼着职,遗憾道“是吗”
离三微笑说“不过下一周肯定会来,因为我答应了别人一件事,需要不定期查资料。”
“是吗”
陈中重新振作起来,高兴道“那行,下次你过来,先到隔壁的人文社科找我。我有钥匙,这样你就不用再躲在书桌底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呆着,也可以想到哪个阅览室就到哪个。”
离三伸出自己的手说“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陈中握住他的手用力摇了三下。
离三背起破旧的背包“行,那我们下次再见。”
陈中聊的时候毫无睡意,聊完却忽觉困意,他重重地打了个哈气,揉了揉垂下的眼皮,幽幽说“我陪你出去吧,你没有小门的钥匙,这个点是出不去的。”
“说起这事,我还要谢谢你。”
“怎么说”
“上次要不是你,恐怕我只能等到天亮,等保安他们来开门,就不可能在五点前走了。”
陈中惊呼道“呵,我说那次怎么总觉得背后有人,原来是你啊”
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往楼下走。走到小门口,离三告辞道“我往东走。”
“我往西走。”
离三下了台阶,斜眼瞥了他一眼说“再见。”
陈中挥挥手“再见。”
三点的风微冷,徐徐地吹在分道扬镳的两人。
后半夜的天空,没有月亮,不见太阳,不是墨的黑色,是寂静的蓝色。
不打不相识的他们默契地抬头,都望了一眼无边的天,吐了口气,背转过身,各自踏上各自的归途。
通往宿舍的路,平坦笔直,陈中骑着自行车,往常四分钟,或五分钟便到了。
他下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离三一道跟着下来。
“你也骑车”
“嗯。”离三答应着进入停车库,在空荡中,循着记忆寻到自己的那辆卷着被褥,载着麻袋的三轮车。
嘎吱,嘎吱,他踩着踏板,打着手电筒,从幽深的黑暗里骑了出来。
“我明天反正没课,回去也没什么事,跟你再骑一段,路上在聊”
陈中回过头,刚张嘴想邀请一块同行,一眨眼,当看到离三座下的是一辆三轮车,又看到他身上的旧衣裳,顿时瞪大着眼睛,无语凝噎,目送着他费尽地蹬着三轮,骑向东校区。
那里,有一个小河畔,有一个小树林,楼且破且旧,路且窄且弯,没有路灯,没有人烟,隐约间,陈中身临其境,耳畔边忽然听到知了聒噪地叫,青蛙烦躁地喊,水流潺潺地流,草叶瑟瑟地动,而离三的背影,佝偻着像一条狗,渐行渐远,渐渐地没入。
那是通往工地的路,出了校门还要再过几条马路、几个巷子,曲折歧途,深邃寂静,然而跟人生的路没有选择一样,三点钟,又哪里有便捷的公交车,一辆脚下正骑的三轮车,已经心满意足。
嘎吱,嘎吱,生锈的链条转动着,从一幢幢、一栋栋经过,里面的住户浅睡,或半熟睡的,不时流着哈喇子嗫嚅着“哪个收破烂的,这么王八蛋,天没亮就忙活,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第七十四章 偷梁
“刘大叔,我回来了。”
三轮上载着两大筐的土豆白菜,还有十几袋五十斤的面粉,离三从凹凸不平的沙子路,缓缓地骑向工棚旁的小厨房。
刘大叔,就是一直偏袒离三,给他碗里多打饭菜的勤杂师傅。他是豫南人,五十出头,身体利索,独独阴风冷天那老寒腿频频发作,关节疼得有时候挪不开步,索性有离三他外公留下的狗皮膏药,下了四五帖便立杆见效,缓了病症。
“回来哩”刘大叔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面相憨厚老实。他闻声迎了出去,一边上去搭把手,一边关切道“又是起了大早出去吧。快,卸下东西以后,赶紧回去补一觉。”
离三婉拒道“没事,刘大叔,不急,现在人都起来了,我给你打下手吧。”
“打甚么下手不就多了五六十张嘴嘛,再不济不有你老婶,用不着,用不着。”刘大叔扛着一袋白面往屋里搬,同时往小厨里喊,“哎,俺说婆娘,你等哈出来啊”
“刘大叔,不用婶子,我搭把手。”离三轻抓住刘大叔的手,笑说道,“不耽误这会儿工夫,年轻人,一天两天晚睡早起根本没事,精神着呢”
“不中。你从昨个夜里就出去了,现在才回来,肯定累坏了,赶紧去歇着吧”刘大叔,和其他的豫南人一样,倔驴脾气,认了理就难回头。
“是啊,三儿,你大叔说得中,你还是赶紧歇着。”刘婶提着一笼热腾腾的大蒸笼往外走,“俺们这腿,自打贴了你那膏药,不酸不痛麻利多了,肯定忙腾地过来。”
“婶子,我来吧。”离三赶忙上前,伸手帮刘婶拿蒸笼。
刘婶身子侧到一边,不让他搭手,接着摇头说“没事,没事,婶子提得动。”
“三儿,你还跟俺俩客套啥回去歇着吧,有事需要帮忙,俺肯定叫你。”刘大叔一把抓住离三强壮的胳膊,将他往宿舍方向撵。
离三见状,勉勉强强收了手“行,大叔,婶子,那我先回去了。你们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屋外喊我就成。”
“去吧,去吧。”刘大叔吹胡子瞪眼的,像是离三不听他的话立马要发火。
望着离三的背影,刘婶提了一句嘴“哎,三儿,醒了记得过来,婶子给你还温着稀饭呢”
“哎”
离三冲他们挥挥手之后,便走进了自己的宿舍。踏门而入,满屋子的体臭味酸溜溜的,扑面而来。
此时,睡在床铺上的其他人刚刚转醒,一个个伸着懒腰,睡眼惺忪,磨磨蹭蹭地拾起自己放在地上的锅碗瓢盆,有的只带了一条乌七八黑的毛巾和一个盆,看样子只想漱个口、擦把脸糊弄完事,再拿洗脸的盆去吃饭,而更有邋遢埋汰的,干脆端个盘直接去吃饭,丝毫不在意眼里有屎,身上有垢。
工地的一般生活,便是如此。
或许有人不刷牙不洗脸,或许有人不洗澡不洗脚,倒头就睡,翻身就起,说话喜欢粗声粗气,吃饭总是有声有响,但凡有人装点干净,装点斯文,人群对他就会有膈应,有疏远。
可偏偏离三,便轻易地融入到这种氛围里,因为他的骨子里,心底里,依然种着农民的根,尽管读了这么多书,有了一肚子油墨水,但他没有文化人矫情嫌弃的通病,没有自视高人一等的清高,言行举止表现的依然是一个地地道道土里土气的农民工,谦逊,憨厚,乐群,踏实,因此,虽说工地上有人嫉妒他的好运,但或多或少跟他保持着或远或近的关系,起码表面上和他是点头之交。
“呦,离三回来啦”宿舍里顶先前赵文斌铺子的年青人和他擦肩而过。
“嗯,回来了。”离三客客气气,点头示意。
“额先走了。”李土根说完,紧随其后的马开合也不客套,打完招呼出去了。
不到一会儿,刚刚满八人的屋子空落落的。床铺上还躺着的是李家村的两人,昨晚他们通宵浇筑混凝土刚回来歇下,此刻翻来覆去,不牢靠的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离三躺在铺着被褥的硬木板,两眼一闭,尽管日头越高,窗前越来越亮,屋子越来越热,工地越来越吵,可他竟然奇迹般地一着枕头,一动不动地僵尸躺着睡了下去。
而其他两人,就没有离三一般的定力。耳边,轰轰隆隆,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从他们躺下的一刻起,一直响彻个不停,耳根子没法清净。
辗转反侧,折腾了好几遍,纵然死闭着眼强迫自己,仍然睡意全无。
终于,一人实在睡不着,干脆一骨碌起身。伴随不牢靠的床摆动的嘎吱声,他重重地拍了拍木板,恼火道“额滴个神,背成马咧方言倒霉极了,这么吵,还咋地睡”
抖动打搅到被子蒙头的李超,登时不耐烦地一蹬腿直往上一踹,砰的一声踹在上铺的木板上,叫骂道“牛剩子,你吵啥嘞,额好不容易眯着,让你给弄醒哩,贼你娘”
牛剩子很是苦恼,他头伸出木板向下看,抱怨说“唉,额也没辙,外头那么吵,叫额怎么睡嘛”辛苦了一晚上,两三点才收了工,谁不想倒头就睡,可外面嚯嚓轰隆的声音没完没了,就像在他耳边系了一串炮仗,噼里啪啦。
李超大喝道“那你想咋地啊,上天啊别忘了工地就准额们歇半天,下午还得继续干活。所以甭屁话,赶紧巴拉地睡觉。”
“球,要睡的着还叨唠啥呀”牛剩子骂咧了一句,讨好似的和李超说“哎,李超,要不陪额唠一会儿呗,没准唠着唠着额就睡了。”
“要唠你自己唠,额累着,没空搭理你。”
“哎,李超,你说陈叔为啥去隔壁了呢”
李超皱了皱眉,紧闭着眼喃喃道“你问额,额问谁。”
“要紧的是陈叔去隔壁也算了,为啥换回来个黄世仁,他忒不是玩意儿了,还有他手下人,也不地道,都是散片儿”
牛剩子一想到顶替陈国立的新头,气得牙直痒痒。
“以前陈叔那会儿,照规矩不都六七点下班嘛,呵,搁他,好家伙,凭啥两天的活儿挤一天让额们干凭啥夜深了还得给他加班加点娘的,他压根没把额们当人,就是当牲口使唤,可李超,你他、娘地见过驴拉磨,不给驴吃豆的吗”
“跟老子讲屁用,你有能耐就尥蹶子踢他”李超被子蒙住脸,挡住直射来的光。
牛剩子被说得一时无语,哽咽了片刻,眨眼间又想起另一件事,自言自语道“诶,李超,你觉不觉着工地的水泥有毛病昨个我倒水泥的时候,瞧那色泽不对劲,抓在手里粗细也不对,这里面一定有人做鬼,没准就是刚来的老皮干的,你说呢”
“额说这房子又不给你牛剩子整滴,你瞎操这闲蛋子心干啥”李超一个翻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侧躺着,声音越说越小。“额们就挣个血汗钱,他们不缺额,不短额,就成嘞,还管嘛水泥不水泥的。”
牛剩子经他一说,越想越来气“他还没短额们呐打他来工地,每月给额们发的生活费少了足足三成,呸,这他娘合着不是欺负额们嘛”
呼噜,呼噜,李超打起了呼噜,睡的正香,已经听不着牛剩子狂风骤雨似的怨言。
“唉,他们就仗着我们老实,就欺负老实人。呵呵,成,睡吧,老实人都睡吧,活该被人欺负”
牛剩子伤心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将他的失落压在心头,脑海里不断做着各种各样虚幻的白日梦,有教训打骂“黄世仁”的、有一夜暴富美女成群的、有山珍海味湖吃海喝的
懦弱者只有在自己的梦里,化身强者。
第七十五章 换柱
下午,空气闷热,一丝儿风也没有,整个工地像座火焰山。
衣襟、胸前一片汗湿的张弛行走在二期的工地上,回头问道“黄刚,监理走了吗”
“还没呢,大哥。”
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一块晃荡的不仅有陈国立,还有他的心腹,黄刚。他被安排到一期工程当项目经理,替了陈国立的班。这也没办法,他的建筑公司人员比较特殊,找不来一尊金光闪闪的大佛,手底下都是眼光浅见识短的货,没有一个比陈国立更懂行的,否则也不会当初搞一期的时候,对外宣称陈国立是项目经理。
而现在,张弛又使了手段吞下了二期工程,手头无人可调的他只得依仗陈国立,把他调过来接手苟威铺开的摊子。当然,这里面张弛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一期在陈国立的管理下眼看竣工了,他筹划着指使黄刚,在一期里多谋些好处,贴补二期的摊子,至于钢筋老旧点,水泥劣质点,无所谓,反正底子打得好,竣工验收八成没有问题。
“照常,吃喝玩拿一套就对付过去了。”陈国立拿着手里攥的毛巾抹了一把脸,呼了一口气。
“老陈,你觉得这二期的分部工程验收能合格吗”
张弛眼下最关心的就是进度款的事。今年是一个银根紧的年份,中央强硬的宏观调控执行以来,金融方面特别是在银行上,惜贷催贷频频,对正儿八经的企业是个坏日头,可对他这个捞偏门却是个好形势,谁让他经手是放利利钱一行。
“验收不成,进度款可就得等整改后再说了。”他蛮上心的,又补充了一句。
“张总,不满你说,就算咱花了大价钱买通了这一阶段,可等竣工整体验收的时候,肯定不行。首先啊,这混凝土基础就不达标”
陈国立开始絮絮叨叨“还有按你要求,这个梁柱,张总,不能像你这么搞。核心区箍筋缺斤少两是很要命的,更何况你是整个框架都没有,那就起不了抗震。这万一风吹草动,来个地震的,这楼指定是要塌的。”
“这是哪这是沪市,哪来的洪水地震,能不像纸片那么摆不就完了”张弛冷笑道。身为建筑公司的经理,在这行干了两三年的他真应了那句要钱不要良心。
“可这样糊弄不过监理、质监的人,他们又不是傻子,都懂行,一查一个准。兴许也不用费心查,就往地下室抬头那么一看,光顶板上面的裂缝,验收就够悬了。”
陈国立着急了,他不得不急,因为这事关乎他在这行的招牌,这招牌就是他金不换的下蛋崽儿。
“所以啊,张总,要不还是按我提的,咱整改整改”他提醒道。
张弛站定,两手叉腰,横目一瞪“整改的钱你出吗”
陈国立顿时失声,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
张弛一想到苟威五大三粗,搞工程时偷工减料,大把大把地捞钱,完全不顾后果,不由窝火,骂骂咧咧道“妈、的,凭什么老子吃下他的盘子就得出钱替他背锅,我又不是他爹,可不帮他擦屁股上屎。哼,老陈,这事你别劝,我都不管,之前没接手的时候,地基验收合格的材料文件都有,那这个责任不应该我背,归他们裕泰。”
陈国立有意提醒“可张总,主体结构这块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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