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尤四姐
南钦笑道:“好了,我会当心自己,你也别大呼小叫吓唬人。”看车来了,故作大方地推他,“走吧,早去早回。”
彼此都沉默下来,良宴退后一步,手上并没有松开。他这样子,实叫人难过。气氛那么压抑,这种痛苦胜她当初离开陏园时。她也抛开矜持了,上前紧紧抱他,“良宴,你一定要平平安安。”
他亲她耳朵,亲她额头,“我答应你,我一定平安回来。”
他们难舍难分,俞绕良站车旁也不忍心打搅。可是眼看时间要到了,再耽搁下去怕会乱了大局,便犹豫着提醒,“二少,再有半小时就该登机了。”
良宴没办法,只得松开她。捋捋她头发道:“外面热,你进去。”说完狠起心肠坐进车里,没有再回头看她。
车子开出花园甬道绝尘而去,很变成一个模糊点,消失不见了。南钦站台阶下,突然感觉心都空了。吵着闹着要和他离婚,但是似乎知道他不会从她生活里消失,她还是有底气。现他出征了,离开了楘州不知归期,他前脚走,她后脚就开始惊惶,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她支撑不起这个身体来。
孙妈赶紧上来搀她,“少夫人大肚皮了,一个人担两个人份量,不好外面晒,晒出痧来要难受死了。先生是少将,不会亲自上阵,你放心好了。”
南钦木蹬蹬回到客厅里,愣着眼坐沙发上看座钟。秒针滴滴答答地转,她晓得他十二点准时起飞,子母针重合时忙去窗口张望。空军基地离这里略有些路程,但是编了队机群声势大,总能够看得清。可是等了好久,渺茫天际只有滑翔而过候鸟,没有看到一架战斗机升空。
丫头端了阿胶鸡蛋汤来,探头瞧了瞧,“少夫人别看了,零和路离空军署有程子路,这里看不见。厨房里熬了阿胶给您安胎,您坐下休息一会儿。”
南钦无奈退回来,吃了两口不爱那个味道,还是推开了。歪沙发扶手上,看着屋顶上黄铜吊扇发呆,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候天黑了,思忖着良宴应该已经到周口了吧!她也静下心来了,余下日子就只剩等待了。
以前读报纸不甚关心战局,现挑这些闻来看。形势不容乐观,这里一个团遭到围困,那里一个旅全军覆没了,她觉得心头发凉,半天缓不过劲来。记者还附上了战区照片,真正烽火连天,满地残垣。她有时候举着报纸下死劲地瞪着,仿佛透过那些狼烟能看见良宴脸。
楘州倒还算安全,无线电里说冯克宽大帅也已经整装待发,誓死保卫党国安危。寘台现应该也忙作一团,没有人注意她,让她静静地这里过日子也很好。就是良宴去了几天一点消息也没有,报纸上提到空军,不过是歼灭了多少架敌机,自身损伤了多少,具体不到个人。
外面兵荒马乱,楘州城里也试了好几回防空警报。尖锐悠长鸣笛青天白日里回荡,像个巨大盅罩,罩住城里所有人。南钦有时候也会心慌,生怕两地都开战,她万一要逃难,良宴回来了会找不见她。华北战火是否有可能蔓延到华东,连权威军事专家都没办法肯定,于是大家终日惶惶不安着。雅言打电话过来,说起她向冯夫人恳求让她回寘台,冯夫人一口就回绝了。雅言话筒里齉着鼻子,南钦却无所谓。冯家早就不拿她当自己人了,真让她回去她也不愿意。
某天接了个电话,一听声音居然是南葭。她大为吃惊,“姐姐?你哪里?回楘州了么?”
南葭说:“我昨天到,现住和平饭店。外面好乱啊,我担心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找到你,你现好吗?”
南钦孤独了那么久,忽然接到亲人电话,简直高兴得手足无措。她用力捏住话筒,颤着嗓子道:“我很好,你好不好?怎么住饭店呢,为什么不来找我?”
那头不说话了,隔了会儿才道:“我没脸见你。”
南钦一窒,她知道南葭还为不告而别自责。也许已经花光了离婚所得,也许和金鹤鸣闹翻了,所以无法面对她了。这样年月,还计较那些做什么!她好言安抚她,“你不要饭店住了,外面终不及家里好。你还不知道吧,我怀孕了。你来同我做伴,我也好有个依靠。”
南葭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好。
南钦很久没那么高兴了,电话前想了好久,说起来自己也没有人情味,寅初上次受伤到现,差不多有半个月了,她连一句问候都没有。他大约也灰了心,再没找过她。原本觉得就这么断了联系也蛮好,可是南葭回来了,就算他们夫妻缘,嘉树也有权利见见母亲。
她拨通了白公馆电话,阿妈请她稍待,嗑托一声搁下,远远大喊起来,“先生,二小姐找你呀!”
窸窸窣窣一阵,传来他低低嗓音,“眉妩……”
他这样称呼她,总能勾起她很多回忆。他感情她终究无法回应,只有对不起他了。她叹息,“姐夫,你好些了么?”
寅初嗯了声,“没什么大碍,养几天就好了。”
“我对不起你,一直想问你……姐夫……”她讪讪道,“你会原谅我吧?”
那边有轻微抽泣,隔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我不怪你,永远不会怪你。错时间没有遇到对人,是命。”
那一枪为他不堪心思画上了句点,没有再经历如何撕心裂肺,他知道她心里只有良宴。他们和好了,他们依依不舍,他们有共同孩子,他再出现也是妄作小人。
他说得很平静,反叫南钦心里难过。难过后又前所未有轻松起来,赊欠了六年情债一笔勾销,她如今没有任何负累了。
“南葭回来了,你知道吗?”
寅初仍旧没有起伏,“是吗?她一个人么?”
南钦说:“她一个人住饭店里,我看不安全,还是请她住到零和路来。姐夫,你来吗?来见见她吧!”
“不了。”他说,“我想她也未必愿意见到我。”
他们离婚是一本正经,不像她和良宴,简直如同儿戏。南钦有些失望,也不能勉强他,只得道:“那以后再说吧,什么时候等你方便了,让嘉树和她碰个头也好。”
放下电话她就去门前等着,风吹过来,吹起她鬓角头发,纷纷乱乱落嘴唇上,痒梭梭。
南葭黄包车到了,她从车上下来,行李不多,只有一个铆钉皮箱。她穿着套装,带了顶披网纱草帽,隔着网子看不清脸,单看见露外面两片涂得亮闪闪红唇。
南钦撑着阳伞接应她,她把面纱撩了起来,精致五官精致妆容,她任何时候都是光彩照人。
“姐姐。”她分外欣喜,亲热地上前搂她胳膊。
她慢慢笑了,看见她穿着没有腰身筒裙打趣她,“直上直下像只饼干桶。”
姊妹两个相携进了大厅里,佣人阿妈切冰湃过西瓜来,整整齐齐三角形码盘子里,上面戳着一支支牙签。南钦往前推推,“路上很热吧?”
“还好。”南葭把帽子摘下来放一边,无可奈何道:“我现来投奔你了,我和姓金完了,这个王八蛋,花着我钱,还外面轧姘头。”
南钦记得良宴说过,南葭不花完那些钱不会回来,果然是。也罢,吃一堑长一智,人能全须全尾就已经很好了。
“算了,过去事不要再想了。你外面飘着我也每天牵挂,眼下回来了再好也没有。”她笑道,“良宴不,我一个人怪冷清。你来了就不要再走了,等我生孩子时候帮把手,我心里也踏实点。”
南葭问:“你婆家人呢?你和良宴事我也听说了,冯家不肯再接受你么?”
南钦笑了笑,“他们不接受我没关系,我有良宴就够了。”
南葭怜悯地望着她,“南家祖坟上一定是风水不好,我们俩婚姻都那么不顺遂。”
南钦说:“等仗打完了回老家看看吧!父亲葬北京,我们都楘州,逢年过节连香火都受不着,想想我们真是不孝。”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和姐夫联系?嘉树接上来了,也楘州呢!其实你和姐夫要是能复合,嘉树一定会很高兴。”
南葭脸上笼上了阴霾,“我不是没想过,可是我做了太多错事,只怕寅初不能再原谅我了。”
透骨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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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吃过一次亏人不会再吃第二次了,南葭坚决认定寅初不能原谅她。他不是什么了不起人物,但是商界也算有头有脸。太太给他戴绿帽子,跟着他生意上合作伙伴跑了,跑到外面玩乐了三个月,混不下去了再回来,他要是能接受,大概会抬不起头来。
“嘉树……我对他也很愧疚。”南葭皱着眉,微微别过脸。
南钦看着她,她眼角发现了细细皱纹。卸了妆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这三个月应该很难熬吧!南葭遭遇了什么她不知道,但是漂泊外一定诸事不便。尤其是遇人不淑,姓金没能给她幸福,相较之下寅初要踏实得多。
南钦扇子缓慢地摇,南葭这么下去怎么办呢!以前出格,就当是冗长白日里打了个盹吧!如果能争取复婚,倒也不失为好结局。寅初曾经多次表示可以带她离开楘州,那么换做南葭,一定也可以。
“嘉树很可怜,他很想你,经常看着你照片叫姆妈。”南钦抚膝道,“你和姐夫离婚,你后悔么?”
南葭张了张嘴,有些无从说起。后悔是肯定,特别是同金鹤鸣闹崩了之后。性格决定命运,这话不假。她天生是那种安静不下来人,和寅初婚姻生活枯燥乏味,简直让她窒息。头两年还好,越到后面越难以忍受。寅初是一板一眼生活方式,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早就计划好,雷打不动。这样刻板人生对她来说是个灾难,她必须挣脱出去,那段婚外情仅仅是离经叛道产物,无非追求鲜刺激,满足她冲破桎梏愿望。后她果然不顾一切地冲出来了,结果金公子却说家庭无法接受一个离过婚女人,和她只不过是玩玩。
不过是玩玩,这话挺伤人。其实她倒并不太生气,她和金鹤鸣不能说没有感情,却未到非卿不可程度。但是既然离了婚,对他还是有一点指望,谁知他兜脸给她一巴掌,她一时回不过神来,感觉自己被他耍了。暗亏吃了就吃了,现回过头看,原配实心实意,十段露水姻缘也比不上。
“你和良宴复合是好事。”她羞惭地低下头,“眉妩,你可能不知道,刚离婚时候我干过一件蠢事。我也说不清是恨谁,临走给良宴打了个电话,把寅初对你感情告诉了良宴。”她顿了顿,看她一眼,没见她变脸色方敢接着说下去,“我本意是让良宴当心寅初,如果时机对,好能把他整垮……我确实是黑了心肠,自己能外面胡天胡地,不许他心里一点点背叛。他偷偷摸摸喜欢你,这件事让我耿耿于怀了三年,就算离了婚也要让他不好过。没想到后来听说你登报发了离婚公告,我想你和寅初这下子应该会一起了。那时候我人日本,真低落了很久。我也闹不明白,也许我还爱着他,只是自己不知道吧!这次回来后我打探过,知道你和寅初没有结果,我才敢来找你……我承认,我是有心想回白家去,可以前种种,我也不敢奢望能博得他原谅。”
南钦忍不住叹气,对于这个姐姐思维,她很多时候是弄不明白。现她回来了,她是她唯一娘家人,怎么看她无根浮萍似外头居无定所?至于寅初态度,她先头打电话试探过,立刻接受,想来有点难度。
她说:“既然你还想回去,那就主动些。你们有个嘉树,孩子是纽带,能把你们重拴一起。你借口看嘉树,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谈谈。亲妈总比后娘强,姐夫就算为了孩子也会多考虑。”一头说一头想起良宴来,摸摸自己肚子笑道,“这套本事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良宴不也是这样,吃定了有孩子,我总归跑不到天上去。”
南葭看她样子,幸福满满要从嘴角溢出来。她喟叹,“你和良宴是真心相爱呀!”
南钦脸上一红,“以前没有共同经历风浪,我们结婚前他和寘台闹,我只是坐等结果。这回不一样,他母亲那样反对,我和他是同一阵线,像革命同志,有坚实革命友谊。”
南葭听了一嗤,“是反/革命吧!冯夫人到底打什么算盘?”
南钦无奈道:“她想让良宴娶山西赵大帅女儿。”
“孙子也不管了?”南葭觉得不可思议,“这个老太婆倒满辣手,一般上了年纪人都很乎子息,你怀着她孙子,她居然不肯接纳你,连带着孩子也不要了吗?”
南钦笑了笑,“她大概觉得是个女人就能生,所以并没有什么稀罕吧!”
南葭听了一哼,“那也要她儿子愿意和别人同房才好,赶鸭子上架,架子不牢是要倒掉!”
两个人说笑打趣起来,又像回到以前没有嫁人时候,姐妹间骨肉贴心,没有任何芥蒂。
南葭就这么住下来了,南钦也暗里观察她,这趟似乎真改邪归正了。戒了烟,身上那种靠不住痞气淡了。以前不到六点就盛装打扮准备出门,现不是,宁愿花园里走一走也不再出去了。
南钦疑心她身上积蓄可能是一点不剩了,怕她陷进窘迫里不好意思开口,主动问她,“钱够用吗?不够从我这里拿。”
南葭做了个寻常横髻,脑后整齐一个卷筒,也不戴发饰,站鹅卵石路上,像好人家当家太太。妹妹这么问,叫她很难为情,“虽然挥霍了很多,但是万把块还是有,你别替我操心。”
万把块摆这个时代,只要要求不高,后半辈子能够衣食无忧了。
南钦放下心来,现南葭让她感到温暖。毕竟是姐姐,佣人想不到地方她想到了。南钦说孩子生下来不请乳母,打算自己喂养,她一个人坐偏厅里,找了很多柔软棉布尺头,做了十来对厚厚垫子。说哺乳时候胸口塞毛巾太臃肿,做些吸水性强垫子垫上,防止漏奶弄脏了衣裳。丈夫都不身边,颇有点相依为命感觉。
南钦养成了习惯,睡前总爱看良宴照片。梳妆台上水晶相框四角是纸托,颜色描得比较深,中间掏出个鸭蛋形,良宴那片开朗里,穿西装打领结,眼睛乌黑明亮。他走了将近一个月,后方和战区不通消息,现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也许寘台能有华北详细战况,但是绝不会透露给她。她就这样盼着,望眼欲穿。幸好有孩子,看着隆起小腹,尚且还能找到一些安慰。
南葭问题和她不一样,寅初近咫尺,可是却没有交集。一直以为很好说话人,这次空前倔强。寅初连面都不肯露,也许是上次被良宴折损了面子,也许是真不想再见南葭,反正每次都派别人送嘉树过来,他干干净净从她们世界里消失了。
嘉树这孩子很有意思,见过南钦几次,对她比对南葭亲。扑她膝头叫她姆妈,缠着她叠纸船,做小飞机。
南钦给他擦汗,指着南葭说:“那个才是姆妈,我是阿姨。教过你好几遍了,嘉树怎么记不住呢?小耳朵哪里?我来找找、找找……”
南葭起先有些难过,儿子不认她,自己躲房间里哭过几回,后来渐渐也就习惯了,只戏谑,“这是个野小子,乱认妈,打他屁股!”
嘉树不怎么理她,她思量着挑个时候去百货商店看看,买几样玩具贿赂他也许会好一些。
临海城市傍晚会转风向,楼梯间窗户开着,南北风直来直往,不知什么时候把茶几上晚报吹落了。南葭弯腰捡起来,头版还是北边战况,可是瞥见头条标题,却叫她心头猛地一跳。她生怕自己眼花,定睛一字一字地读,巨大铅字印着“空军指挥部遭遇空袭,华东少帅生死成谜”。
这是什么意思?她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再看报道内容,说华东支援指挥部设一个山坳里,联军搞了个突然袭击炸毁了指挥部,一线指挥官全部罹难了,空军群龙无首,面临瘫痪。
南葭跌坐下来,六月天,浑身却像浸了冰水里。僵硬地转过头看花园里,南钦正带着嘉树荡秋千,脸上洋溢着笑,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噩耗怎么告诉她?她慌忙把报纸卷起来,藏沙发靠背后面。想想不对,重翻出来送到厨房里,看着焚化煤球炉里才放心。可是能瞒多久?怎么会这样呢,南钦还怀着孩子呀!
她抽噎起来,可怜,命这样不好!
外面嘉树笑声咯咯,牵着南钦手进门来。南钦叫底下阿妈带他去洗澡,一面对南葭笑道:“嘉树比以前开朗多了,一直关家里,大约保姆也带不好,弄得孩子呆呆。”洗了手到饭厅里看菜,顺嘴问,“晚报还没来?”
南葭装个笑脸出来,“送报误了点吧,是没看见。”
她唔了声,“大概也没什么消息,订了几份报纸,很多闻都重叠了。”
“是啊。”南葭替她拉开椅子,“你先坐,等一会儿就开饭。”
她像只小母鸡,饭厅里团团转,不知道忙点什么,打乱了阿妈手脚。南钦感到奇怪,“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南葭心神不宁,看了她好几眼,十个手指头绞得麻花一样。
南钦满腹狐疑,才要追问,孙妈大厅里喊:“少夫人,四小姐请你听电话。”
她站起来往外走,倚着抱柱接过听筒,“雅言么?”
那边开口带着哭腔,叫了声二嫂,已经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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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骨 4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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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言一直很开朗,没有什么能叫她哭鼻子。南钦听见她这样,顿时有了不好预感,心里嗵嗵疾跳起来,“出什么事了?你别哭啊,说怎么了!”
雅言口齿都有些不清了,只说:“二嫂,你听了别难过。我本来不该告诉你,可是……瞒着也不是办法,后事总要办。”
南钦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几乎要站不住,“什么后事?谁后事?你说,这是要急死我么!”
雅言索性放声嚎啕,边哭边道:“是我二哥……父亲已经派人去战区了,据说两颗炮弹落下来,指挥部炸得面目全非,里面七位将领……全部阵亡了。”
南钦狠狠打了个寒战,听筒从她手里落下来,砸乌木柜子上,哐地一声脆响。南葭料着冯雅言是把情况告诉她了,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问,“冯四小姐说什么?”
她愣愣看着她,嘴角抽搐着,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笑来,“雅言真爱开玩笑呵,她说良宴阵亡了。”一阵阵气往上堵,她忍不住大声抽噎,“她说良宴……阵亡了,她是开玩笑么?良宴怎么会死呢!怎么会呢!”
她模样吓坏了南葭和孙妈,还没迈步就瘫软下来,所幸动作,左右牢牢搀住了。南葭看她晕过去了急得哭起来,“怎么办呀?叫人来送医院吧!”
孙妈有点年纪见多识广,把她放沙发上叫人拧凉帕子来,对南葭道:“是气急攻心,不要紧,缓一缓就好。”边说便掐她人中,边掐边哀叹,“可怜少夫人,出了这种事,怎么受得住哟!”
又掐又揉,隔了一会儿倒醒过来了,只是两眼空空往上瞪着。突然想起什么,抓住南葭问:“良宴呢?良宴哪里?你告诉我雅言说都是胡话,她是睡迷了,她一定做了个噩梦,脑子糊涂了,是不是?”
南葭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到了这个份上,反正痛也痛过了,总要接受现实。她为难地叹了口气:“我就是怕你着急才把晚报烧了,报纸上确实有一则报道,说空军指挥部遭遇空袭,少帅失踪了。”
南葭话像个铁锤砸她心上,霎时把她打得魂飞魄散。她不能接受,不应该是这样。他答应她会平安回来,还要带她和孩子出去旅行,他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一定是弄错了,不是说失踪吗,也许明天就回来了。”她喃喃着,瞬间泪如雨下。
战场上失踪意味着什么,其实不言自明。她只是不愿意相信,良宴她眼里无所不能,怎么那么轻易就死了?他还那么年轻,他才二十五岁!
满室单听见抽泣声,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安慰她。她摇摇晃晃上楼,南葭不放心,怕她想不开,跟后面说:“你还有孩子,看孩子份上千万要沉住气。消息冯家会去证实,没到后不要绝望,说不定这七个人里面根本就没有良宴,像你说,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南钦把她关了门外,“让我一个人静静。”
回过身看,镜框里良宴还是神采奕奕模样。她把相片压胸口,浑身都疼,疼得蜷缩起来,疼得止不住颤栗。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和他闹,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现再也追不回来了。生离死别,摧人心肝。他死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她茫然看窗外,天上月亮从东边升起来,因为大,离窗特别近似,白惨惨挂眼前,让人感觉恐怖。房间里没有开灯,有月光地方是蓝,没有月光地方是黑洞洞。她把脸偎着搭床沿胳膊,头昏脑胀,连站都站不起来。
可是至少还有一点希望,冯家会派人去调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空口无凭,她为什么要相信报纸上话?
她哭得噎气,方觉得孩子这么累赘。要不是怀着孕,她就可以亲自去找他。现怎么办呢,只有眼巴巴等着么?冯家会不会隐瞒她?会不会为了分开他们故意不给她消息?她挣扎着站起来,直挺挺仰倒床上。侧过身去抚他枕头,他走了一个月,床另一边还保留着他时样子。他出征前两晚他们才和好,如今他痕迹都淡了,她枕着他枕头,再也感觉不到他温度了。
寘台那头一片愁云惨雾,冯大帅原本有三个儿子,长子阵亡后,大任就落到良宴身上,结果现是样叫人痛心境况,冯夫人几天下来老了十岁,走路要人搀扶,完全像个老妪了。她哭干了眼泪,只是一味地念叨,“叫良泽回来,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
派出去认领人回大帅府复命,后消息简直让她又死一回。七个人里唯有少帅身边俞副官尚且能辨认出面目,其他人都已经血肉模糊,尸块炸得七零八落,连拼凑都拼凑不起来了。
冯夫人颤抖着,语不成调,“骨灰怎么处理?”
战争毕竟还没结束,要把尸体运回楘州显然是不可能,高秘书无奈道:“夫人请节哀,暂时只能就地掩埋,因为……实分不清谁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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