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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川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夏仲
可不是打交道?农民分不清司法所和派出所有什么区别。只晓得都是戴帽子穿制服扛肩章的,分地不均是要找司法所的,村里闹了矛盾也要找司法所,子女不赡养老人要找司法所,老汉老妈不管娃娃也要找司法所!好吧,这些她认了,合当正管哪!但是偷鸡摸狗为啥要找到所里来?丢了一只鸡,少了一只鸭,她说破大天,讲得口干舌燥,指了派出所的位置给来评理的农人看,不行!就一定要叶树讲个公道,讲个分明。
农民不知道叶树管不了吗?叶树从那些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一些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狡黠,是的,他们知道叶树管不了这些,可叶树大小好歹是个官呢!吃公家饭安安稳稳的叫啥子公务员!叫司法所的领着去派出所,都是戴大盖帽的,警察也要看在叶树的面子上,为了他们的几只鸡,几只鸭,为了丢的破布烂头,多跑几圈。
“叶所长,你这是要出去啊?”所里的科员从外面泡了茶水回来,见叶树背了大包正往外走——里头装了他们出门办公的行头,有司法所标志,名牌,还根据案件不同,装了相关的法律条文,冬天里头还会装一件长袖制服外套。
“要出去。”叶树和同事打了个招呼,走了两步又倒转回去,她还忘了带水杯。装杯子的时候同事把茶叶罐,还有一包烟塞进来,“你把这个带上,”这位年长叶树十来岁的中年人在三角司法所里已经工作了七八年的时间,比新来的叶所长更了解乡间的情形,他今天实在走不开,只好一遍遍嘱咐叶树:“你去了,千万少说话,不要和那些泼妇二流子多说。”
叶树叹口气,她点点头,不无自嘲地说:“我晓得啊,沾上就脱不了手啊。”不想再说下去,司法所长带上大盖帽,朝同事点点头,“走了。”
陈家湾离三角镇上还有十来公里的路,叶树来了三角几个月,还没走遍三角,当然也还没有去过陈家湾,按照同事教给她的经验和工作要求,她提前和陈家湾大队的支书联系了一下,说明了情况,对方很客气地告诉她,那个叫陈川的少年已经和大队里说了情况,“他们家的情况大队也是知道的,很多年,那边也很麻烦,但是娃娃找到门上要解决问题,我们也觉得不能再拖下去,现在叶所长愿意过来,这是件好事,大队是全力支持的。”
叶树知道对方这是告诉她,这件事大队还是站在陈川他们家这边,必要的时候也会出来帮一下,压一下局面,免得到时候有人闹起来,不好看。
她在面包车上颠了一下,一不留神差点咬了舌头,苦笑了一声,叶树决定还是先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到路上,这条路实在不好走,待会儿要发生什么,还是留到之后再说吧。
陈川一大早就爬了起来,更早的时候,父亲陈爱国已经下田去了。他洗了把脸,胡乱吃些东西垫底,就开始忙碌起来,先是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烧了好几壶开水,又去村头的小卖部称了几斤瓜子花生——“川娃子,屋头这是有事?”开小卖部的二婆婆多嘴问了一句。
“今天司法所的人要来,要来看一下我们家的事。”陈川稳稳当当地回答,假装没有看到二婆婆脸上瞬间闪过的了然和等着看好戏的兴致勃勃。
陈川提着东西回家,将身后的叽叽喳喳叽叽咕咕扔到脑后,他事情还多得很,实在没空和这帮热衷别人家事的三姑六婆闲扯篇。
而且,很难讲这个少年是不是真的不希望有人来说道说道他们家的事。
叶树脚粑手软地从面包车里爬出去,还来不及站直就冲到田埂边大吐特吐。乡政府的司机慢吞吞地下车走到边上点了根烟,这样的场景他见得多了,叶树这种的已经不错了,他还见过在车里就吐得昏天黑地的人,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动都动不了,是别人把他抬下去的。
吐了半天,最后用车上的矿泉水漱口,好不容易把嘴里的怪味道压下去,狠狠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叶树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这边的路真的太烂了。”叶树喘了口气,她感慨了一句。而在她脚下,十来户农户散布在狭长的河湾两边,两岸层层叠叠的梯田正是丰收时候。
司机哈哈一笑,他扭头吐了个烟圈转过来冲叶树说:“现在还不错了,听说今年就能把水泥路铺过来,以前哪有坐啊,全靠两条腿,哪次下乡不走肿几条腿?”
叶树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好。私心里,她觉得要是这么烂的路,坐车真还不如走路。
司机帮她把大书包拽下来,然后嘭地一下关上车门,从车窗里探出头对她说:“叶所长,你自己先去忙,我先走了,下午五点我过来接你。”
叶树点点头,客气地回了一句:“麻烦你。”又突然想起同事临走时塞在她包里的烟,赶紧掏出来递给司机,“师傅,不是什么好烟,拿去平时抽。”
司机推了两句,笑呵呵地收下了,临走时反复跟叶树说一定在五点钟过来接她。
面包车突突响了两声,摇摇晃晃地开走了。叶树望着脚下一直延续到山脚的青石板,深吸口气,给自己鼓鼓劲儿,小心翼翼地踩上了石板梯坎。
陈川捡了两条长板凳扔到院子里,又捡了几根矮板凳也放过去,最后想了想,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把堂屋的四方八仙桌挪到了院坝里。又摆弄了半天,好不容易摆好了,看看时间,赶紧去屋里把茶壶茶杯什么的端出来,瓜子花生也堆得满满一盘。
少年劲头十足,这个年纪正是最天真的时候,他相信一切努力都是有回报的,而现在他所做的一切,不论多么微小,陈川也坚信这些点滴终究可以给他一个满意的结果。
大队支书在九点半的时候带着叶树进了陈家的门。安书记挑了挑粗重浓厚的眉头——他倒是没想到平时看着毫不起眼的陈川能有这点见识,屋子里亮亮堂堂,喝的茶水正冒着热气,板凳桌子也已经布置妥当,甚至还有瓜子花生——安书记知道这多半是给那些看热闹的乡人准备的。
看来多读几年书的确是有用的。安书记笑呵呵地把大茶杯递给陈川让他倒热水,一边慢悠悠地和陈川摆龙门阵:“川娃子,你爸呢?”
陈川把热水瓶搁到地上,端起茶杯递到书记手里,闻言笑了笑回了一句:“我爸还在田里呢,他现在走不开,等会才回来。”又提起水瓶对叶树说:“叶所长,喝杯热水吧。”
叶树走了一个多钟头才走到陈家湾,那一坡梯坎陡得人心里发寒,叶树完全是靠了坚强的意志才没脚软,不过如今走到地头,坚强的意志也用得差不多了,浑身骨头都在叫嚣,身上每一寸神经都在给大脑传递肌肉的酸痛。听到陈川的温言细语好不容易地扯开一个笑脸,抖着手把杯子递给陈川:“谢谢啊。”
她端着热水喝了几口,终于觉得缓了过来,这才有心思打量这个不大的农家小院。黑瓦青石墙,看得出以前粉刷过外墙,不过时间太久,如今只剩下斑驳的痕迹。院子里很干净,也没看见农家常见的满地乱走的鸡鸭,地面湿漉漉的,看得出仔细冲洗过的痕迹——这点立刻就博得了叶树的好感。
长条凳和四方桌是早就摆好的,水是热的,茶是酽的,当家的父亲不在——很好理解,现在还是农忙的时节,但是儿子客气礼貌,衣服虽然旧,但是洗刷得干干净净,对经常奔波在乡间但还是没能彻底习惯的叶树来说,这实在是太难得。
已经有人开始朝陈家的小院围过来,陈川见人就是一个笑,抓把花生瓜子递过去,有人问就脆生生地回答:“今天司法所的叶所长和书记过来解决我们屋头的问题。”
有人厚道,吃了陈家的东西觉得不好意思,比如一个叫陈老五的人就跟陈川说:“你外婆那边现在已经知道了,他们说这是你们的家事,外人管不了。”
陈川依旧笑得腼腼腆腆,看着陈老五轻声细语地回话:“幺叔,我知道,谢谢你。”还郑重其事地鞠个躬。
他这个举动吓了陈老五一跳,在陈家湾,陈川一家子都算辈分大的,别看他管陈老五叫幺叔,认真算起来,陈川是陈老五不出五服的爷爷。他年岁小,陈爱国打从几年前就不让族人叫陈川的辈分,“他年纪小,承不起。”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实打实的“老辈子”。乡人朴实,看见老辈子弯腰还是觉得不妥,再看陈家的处境,不免就触动了热心肠。





陈川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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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书记不动声色地听了半天,他抬眼瞅了瞅天色,和叶树商量:“是不是该去喊李家的人过来了?”还得把陈爱国从田头叫回来。
叶树正忙着布置,她找陈川要了把长条板凳,立起来,把金属冲压的警徽从大书包里掏出来挂上去——这是司法所里同事告诉她的方法;又把写着自己名字和职务的名牌摆出来,相关的法律文书放在手边,最后从书包里把大盖帽拿出来,放在桌上——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更响了一些。
安全青又说了一遍,叶树停手喘口气又喝口水,听了支书的话想了想,“要不我们直接去李家叫人吧?”她和安全青商量,语气里有因为拿不定主意而向对方讨主意的尊敬:“我看就这样,李家的人怕是不愿意来。”
支书眼睛一瞪,手掌在桌上猛地一拍,“他们敢不来!哪个敢不来!”安全青威风凛凛地朝陈老五一指,冲着他发话:“你去喊陈爱国的亲家过来,哦,是不知道日子还是怎么回事?之前就已经通知到了!”
陈老五答应了一声,脚底带风地挤开人群朝李家的方向一路跑过去。
叶树听到人群里隐隐约约传来议论声:“哎呀,看来还要来真的啊。”“你以为还有假的啊?”“陈川这个鬼娃儿也真是的,那是他亲外婆,亲孃孃,他还真的是不管哦。”“那些老的都不管了,你还指望个娃娃说啥子哦?”有人表示明确的反对,“李家那些人做得出初一,就不要怪陈家做十五啊。”
叶树只当没听见这些,她来之前已经和安全青通过气,起码陈家的基本情况是比较清楚的,陈川到司法所的那天她也提前了解了情况,确实是很棘手的一件事。司法所长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心里头到底有些惴惴。
陈川家和外婆家的矛盾其实要从大约七八年前说起,当时陈川三姨给陈川的姐姐陈招娣介绍了一门亲事,原本谈得很妥当,男方家已经送过彩礼,外婆和三姨做主收下了,两家商量好了婚期,就等着到日子办喜事。结果招娣有次去赶场,不知道怎么就听说男方有癫痫,也就是俗称的羊角风。招娣虽然没有念大学,但好歹上过高中,基本的生物知识是懂的,回家和父母一说,当时陈爱国就发火要退婚。
结果问题就出在了陈川外婆家。陈川的三姨夫叫刘德贵,当时在三角镇上无证运输被查,车子被扣在了派出所,找了人说和要送礼,三姨两口子就瞒着陈爱国和李秋萍昧了招娣的三千块礼金,他们原以为这桩婚事妥妥当当,日后把礼金补上就是,没成想临了出了这档子事。三姨两口子慌了神,那时候的农村,谁能随随便便掏出三千块钱!外婆心疼女儿姑爷,加上实在也心疼那几千块钱,昏了头就跟陈爱国说了实话,让招娣就这么嫁过去,以后三姨姨夫再给侄女儿找补。
陈爱国二话不说把丈母娘家砸了个稀烂也解决不了问题,还不了彩礼,男方也知道自己的情况实在不好找对象,居然死咬着招娣不放,放话说哪怕现在还了彩礼也要招娣过门,上陈爱国家闹了几回。陈爱国原本占理也变成不占理,事情正要僵持下去的时候,个性刚烈的招娣躲在家里喝了农药,最后死在了母亲李秋萍的怀里。
大约是自责太重,再加上刺激太大,从那天开始,李秋萍的精神就出了问题,先是每天抱着女儿的遗照哭嚎,后来就是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农村见识不多,等到陈爱国意识到妻子真的出了问题带李秋萍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告诉他,来晚了,李秋萍的毛病,这辈子断不了根。
那几年陈家的天都是灰的。陈爱国给闺女办了丧事人就老相了十岁,然后是医生告诉他妻子变成了精神病,儿子陈川那时候还小,什么忙都帮不上,他一个人要挣三个人的钱,日子实在是苦得无法,大队很同情这一家人的遭遇,以大队的名义为陈家申请了一点补助,结果陈家刚领没多久,趁某天陈爱国和陈川都不在,外婆上门连哄带骗地从李秋萍手里把证明要了过去,从此以后,陈爱国再没看见一分钱。
这件事陈家湾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但知道又能怎么样?陈爱国家弟兄叔伯少,李家的婆娘则是四里八乡出了名的泼辣,要他们的钱等于要命一样——再说了,要说苦,每家都苦,怎么就你们家能有啥补助?
陈川安静地蹲在边上,他从刚才开始就不说话了,闷着头给安全青和叶树倒茶续水,给乡亲抓瓜子花生,有人跟他说话,他就开腔应两句,没人说话,就一个人蹲在院坝的角落。看着可怜得很,之前的利落和果断就好像随着时间慢慢蒸发了,留下来的仍然是那个木讷寡言的农村娃娃。
叶树实在看不过去,她招手叫陈川过来:“陈川,你来。”然后硬把陈川按在板凳上,“你老实坐着,”司法所长盯着陈川的眼睛说:“我来,是你喊我来的,你说要解决你们家的事,现在你这个样子,你想解决个啥?”
陈川垂着眼睛,少年尚不明显的喉结动了动,嘴唇翕动两下终于低声说:“我有点紧张……”他抬起头,脸上果然是无法掩盖的紧张,从眼底就透出哆哆嗦嗦的恐惧来,“我,我还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话……”
“那就今天说!大声说!”叶树拍拍陈川的肩膀,鼓励他:“你想想,这是为你妈妈讨公道,这是为你父亲,还有你自己讨公道!你自己都不敢说,那还有谁敢出来为你说话?”
陈川深吸了一口气,他不自觉地捏着衣角,虽然还是紧张地脸色青白,但他还是重重地点下头,开口说:“嗯。”
陈爱国在离家不远的田埂上站住脚,他拄着锄头,从衣兜里掏出一根昨晚上没舍得抽完的烟,点着了狠吸两口,暴戾的神色渐渐从这个沉默老实的中年男人脸上浮起,苦涩的尼古丁刺激着胸腔,麻木着因为劳动而疲惫不堪的神经,他没再将香烟掐灭放回兜里,而是合着一口浓痰重重地吐了出去。
他提起锄头,一步一步地朝自己的小院走了过去。
李家离陈家并不算太远,按照陈老五的脚程几分钟功夫就到了。李家大门紧锁,陈老五老实不客气地把门拍地啪啪作响,扯开嗓子喊:“李冬梅,李冬梅!”
“你叫丧啊?”李秋萍的三姐隔着门毫不客气地喊:“陈老五,你别人屋头的事管得宽,小心你要遭报应!”
陈老五嘿嘿笑了一声,这种程度的叫骂在农村完全是不痛不痒,他又拍了几下门板,“安书记喊你们屋头的人走你们亲家屋头去!”他理直气壮地喊:“你去不去嘛?司法所的人和安书记都在等你们!”
“哪个要去?哪个要去个人去!反正我们屋头不去!”李冬梅嗓门虽然大,但可惜陈老五轻轻松松就听出来这女人生了怯,心里头怕。陈家湾有名的泼妇居然有这一天,当真好新鲜,好解恨,陈老五嗤笑一声,叉着腰索性放声大喊:“李冬梅,你出不出来?你不出来我就去跟书记说,李冬梅屁股重,起不来,要安书记才请得动!”
“放你妈的狗臭屁!”李冬梅坐不住了,她卷起袖子就打算出来和陈老五算账,被她妈李太婆一把抓住:“你出去干啥子?”
“陈老五在外面放屁!”
“你等他放!”李老太年纪很大了,脑筋倒是比她那个横筋竖肉的女儿清楚,“你出去干啥子?就等他说,说累了,陈老五个人就走了!”
李老爷子看不过眼,他重重地叹口气,把手里的活路往地上一扔,“你去不去?”他问自己的老妻,“你不去我去!”
“老头子,你干啥子?”
“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到了地下,睡不安逸!”
陈家的院坝外面人越来越多,还有些调皮的娃娃爬到了树上头,不管大人如何在底下大喊小叫不肯下来。叶树和安书记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陈川帮着陈爱国整理农具,洗刷陈爱国那双沾满泥巴的胶鞋。
正在安全青和叶树说再喊个人去喊李家人,就看见原本围得严严实实的一圈人忽地一下分开,陈川三姨和外公外婆从外面磨磨蹭蹭地走进来。外公看见陈川,脸色尴尬复杂地笑了笑,拒绝了外孙端来的长板凳,自己找了个矮凳子坐下来,然后掏出烟杆耷着眼皮一口接一口抽烟不说话。
外婆一个人坐了板凳,瘪着嘴巴不说话,歪着头朝外面看,也不看女婿和外孙,时不时的还往脸上抹一把,念念有词——当然,也没人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
李冬梅翘了个二郎腿,坐下来就好像她那个指甲壳里藏金藏银,只顾盯着研究,看她那架势,今天打定了主意不开腔不说话。
叶树走到放了法条书和名牌的卓边上,啪啪拍了几下,按照规定念了开场白:“今天,受陈家湾大队委托,我作为三角镇司法所所长,负责调解陈爱国和李冬梅的矛盾,现在,请双方分别陈诉矛盾原因和诉求。”




陈川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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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巴蜀乡间,溽热的气息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牢牢包裹起来。连风也很少,白晃晃的日头烤得人心里焦麻,火气上涨。树叶被烤得打了焉打了卷,狗躲在树荫底下吐舌头,母鸡则早就进了阴凉地,把头藏进翅膀底下舒舒服服地睡觉——它们实在是不能理解人类怎么就能在这么热的天还能有这么大的精神头。
叶树觉得自己的手已经快拍肿了,嗓子则干得冒烟。司法所长有些郁闷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这才接着之前的继续说:“李冬梅,你不要西扯东扯,以前的事情不在今天的讨论范围以内,”她喘了口气又接着说:“今天我们主要讨论的是,李秋萍的补助款证明。”
李冬梅实在是热得不成了,背上额上全是汗水,衣服汗湿了一层又一层,她生得又胖,更是受不了这个天气。哪怕已经坐在了没有太阳的阴凉坝里,还是大股大股的汗水顺着脖颈额角往下流。
“叶所长,你不要乱说,”李冬梅粗声粗气地开口,“那个证明是我妹妹李秋萍自己愿意交给我们娘家人帮她收着的,这个钱是专门拿着给李秋萍看病用的,陈爱国想要回去干什么嘛?他就是为了给自己用!为了给陈川用!”她一指头险些把凳子边戳出一个洞,又转了脸朝陈川放软了声音说:“川娃子,做人不能不讲良心,你妈生这么大场病,这么严重,你外婆和三姨出了好多钱,你爸爸从来不给你说。”
不等叶树开口,蹲在边上的陈爱国掸掸烟灰,一双属于农民的特有的眼睛——眼白发黄布满血丝,直直地看着李冬梅,他声音里的恨意止也止不住:“李冬梅,你还是不是人?哦,你出钱给李秋萍看病?我呸!那是李秋萍的救命钱!那是陈川娃娃的读书钱!你和老太婆出了好多钱?你怎么不说三千块买了招娣娃儿一条命?!”他猛地站起来——这个男人在之前几乎没怎么说话,应该说,在之前的调解当中,除了李冬梅说个不停之外,就只有叶树时不时的询问声,陈家父子基本保持了沉默。
不过现在看来,至少对陈爱国来说,这个沉默已经到了极限。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看上去就好像是为了克制自己不要在下一刻向李冬梅扑过去——陈爱国强迫自己把头转向叶树,他的脸色和缓了一些,虽然声音虽然生硬:“叶所长,我感谢你!你来给我们家做这个公道!我没用,还要靠陈川一个十几岁的娃娃,但是李冬梅,”他又转向妻姐,声音里的怨毒深得刻骨:“我陈爱国现在不来找你们,是因为李秋萍还要靠我,川娃儿还要靠我,但是不要以为我就这么跟你们算了,”在青天白日之下,所有人都看到李冬梅浑身一哆嗦,陈爱国平静地看着她,说道:“我们的账,迟早有了的那一天。”
李冬梅浑身一个激灵,一蹦三尺高,这女人刚想泼天泼地地嚎叫,猛然看见安全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个司法所长脸色也并不怎么好看,李冬梅泼辣是泼辣,到底还是带了脑子,她讪讪地笑一笑,终究没忍住,拍着大腿嘶叫:“你看那个陈爱国,他是要杀人啊!”
围观的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还有人在说俏皮话:“杀你比杀猪要费力些!”气得李冬梅蹦起来看是哪个在说,可惜人实在太多,而现在也不是什么撒泼的好时候,她最后只好又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就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叶树不得不再度狠拍了一下桌子——谢天谢地的是,陈川趁人不注意给她递了个木头块,总算把她的手解放出来,她有些无奈地扯着喉咙开始喊:“我再说一遍,无关的事情就不要说了,我们的重点是李秋萍的补助款证明!”她瞪着陈爱国,示意陈川把他爸爸从李冬梅的身边拉开,“陈爱国,现在我们来说证明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司法所长放缓声音,听上去全是诚恳:“人总要向前看。”
陈爱国深吸一口气,中年男人苍老皱纹深刻的脸颊连连抽动,他咬着牙,腮帮子时不时鼓起一下,那是在撮牙花子。最后在陈川恳求的目光里,老实人陈爱国终究还是让了一步,他恨恨地瞪了李冬梅一眼,自己走到边上抽烟去了。
陈川咽了一口唾沫,他觉得小腿肚子在不断抽搐,就好像下一刻机会因为抽筋而彻底摔个马趴,从而被大家狠狠嘲笑一场,以后有人说起陈川,就会记得“川娃子在书记和司法所长面前摔了一扑趴”,成为所有人的谈资和笑料。
这想象简直让他迈不开腿,但事实上,人们只看到陈川稳稳地走到了叶树的面前,然后口齿清晰——当然免不了有一点过于紧张的颤抖——地说:“我要求我三姨和外婆把妈妈李秋萍的补助款证明还给我爸爸,”他犹豫了一下,最终磕磕巴巴地说道:“还有这几年的补助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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