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川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夏仲
外婆马上跳了起来,就好像有谁在她背后狠狠踢了她一脚,她从长条板凳上以不符合年龄的敏捷跳了起来,脸上是那种凶恶并且毫不掩饰的神色,她没有任何迟疑地朝陈川扑过来,干枯,就像一截干柴的手——劈手就是一巴掌,不过最后险险被陈爱国拦了下来,男人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对老人动手,只是将她推开了事。
但这完全不能阻拦外婆。她就着女婿的力道顺势坐到在地上,仿佛感受不到光裸的水泥地表滚烫的温度,李老太充分发挥了毕生所学,气势汹汹地用所有的词汇咒骂胆敢向她要求补偿的外孙,并且反复表示:“川娃子!你天打雷劈!你不得好死!”
安全青铁青着脸,他用力地抡动右手,不停地上上下下,动作僵硬姿势死板,左手则紧紧地贴着裤缝,好像无论什么也不能让它离开深蓝色的尼龙布料。大队支书怒瞪着李老太,一边像赶鸭子那样赶着陈川外公赶紧去把堂客扶起来,一边用浓重的乡音骂:“你还嫌没有丢人现眼?快点弄起走弄起走!”
场面混乱不堪。中年和老年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哭和尖利刻薄的叫骂,老年男人气急败坏的喝骂,村民哄堂大笑,气氛实在快活得不成,他们指指点点,有生性调皮的,还要说上几句自以为高明的俏皮话;陈家湾的大队支书脸红筋涨,气得想要上去一人给一脚,三角镇新上任的司法所长瞠目结舌,她站在桌子后面完全不知道该拿这个局面怎么办,老实人陈爱国被激出了火性,使出蛮力要把丈母娘和妻姐拖出自家的院子,而陈川则觉得绝望就像潮水马上就能淹没他。
他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灰心以及更甚于此的疲惫。少年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然后他意识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什么都没用。然后他做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径直走到水龙头拖出冲洗院子用的长水管,娴熟地装上之后对着混乱的中心毫不迟疑地将水龙头开到了最大。
夏日带着温热的水流几乎是立刻让混乱的发起人和参与者清醒下来,他们惊讶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陈川——少年把水管扔到了地上,瞪着这些几乎都和他有血缘关系的成年人,脸上涨得通红,然后陈川几步走到叶树身边,把因为刚才的混乱而被撞到地上的书册捡起来,有点愧疚又觉得丢脸地低声对她说:“叶所长,让你看笑话了。”
叶树心底涌起巨大的同情,她摇摇头,接过少年递过来的书,忍不住在陈川肩膀上拍了拍,叹了口气。
安全青铁青着脸,他环顾一周,直到把对方看得躲开视线才算完,然后咬着后槽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不许再闹了!”他盯着李家的那几个,尤其是李外婆和李冬梅,声音里的咬牙切齿任谁都能听出来:“哪个再闹,我让他在陈家湾脱层皮!”
事情总算又上了轨道。在农村,对农民来说,村支书的威慑力大过一切。他能决定你家分几亩地,盖什么房,能决定补贴款的多少,能决定农村信用社的贷款,甚至能决定村民的婚丧嫁娶吃喝拉撒。在农村,得罪了爹妈叔伯不算什么,得罪了书记,就等着穿遍小鞋最后夹着尾巴做人吧。
李冬梅不敢再闹,但是要照陈川说的那样把补助证明交出来也是万万不行的,还有什么这几年的补助款更是想都别想!她家里也是两个男娃娃,那个补助虽然不多,但每个月总有几十块,娃娃上学的伙食费就有了着落。
在李冬梅看来,陈川这个年纪的已经能顶半个大人,出门打工一个月去做饭店小伙计包吃包住,一个月八九百,运气好还有千多块!比他读书要有出息得多!
陈川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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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吵闹闹一上午,什么都没说成。看着时间临近中午,安全青和叶树商量吃过中午饭下午再继续。
人群三三两两散开,村民们议论得兴高采烈,还在互相打招呼下午有空就继续过来。也有人给陈爱国打气:“你莫怕李家那两个疯婆娘,大家都晓得咋回事。”还有人苦口婆心地说陈川小小年纪就认不到人,“要不得,点人情都不讲,那是他亲外家!”
前者陈爱国诚心诚意地说感谢,喊空了来家里吃饭,后者则嘿嘿冷笑一声,懒得搭理,对方还要多说,他就一句话堵回去:“你这个外人都还晓得那是川娃子外家!我看李家的人自己不知道!”
叶树一气灌了满满一大缸茶水,这才从焦渴燥热中缓过来。她有气无力地坐在阴凉地里,嘴里发苦心里发虚,一上午的时间等于白费,她算看出来了,陈川三姨那边根本不会同意把补助的证明还给陈川家,更别提以前的补助款。司法所长有点头疼,按现在这个状况,再这样下去,两家怕是要结死仇了。
安全青走过来和她商量,喊她中午上自己家吃午饭。叶树想了想还是婉言谢绝:“陈川已经和我说好了中午在他们家吃饭,”她看了眼陈川,“是吧?”
“嗯。”陈川闷闷地答应一声,去墙角捡了扫把簸箕扫满院子的花生瓜子壳。陈爱国则跟在他后头归拢凳子。似乎随着上午的调解暂时结束,父子俩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木讷,沉默并且寡言少语。
“那好嘛。”安全青没有强求,他呵呵笑着对司法所长说:“那叶所长你好生吃饭,有啥事我们下午再说嘛。”
叶树苦笑一声,回了一句:“嗯,下午说嘛。”
送走安全青,陈爱国手脚麻利地把院坝收拾好,就去灶房做饭了。在那之前他喊了陈川一句:“你去屋头看一下你妈,她一上午都在里面的,看她现在在干啥。”
陈川应了一声,把簸箕里的垃圾倒在院子外面充作垃圾桶的土坑里,又放好东西洗了手才往房子里走。叶树叫住他,脸上的神色有些迟疑,最后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一咬牙开口说:“说起来,我还没有和你妈妈接触过?”
陈川哦了一声,“叶所长你想和我妈聊两句啊?”他的脸上有些茫然,伸手挠了挠头发,他不好意思地冲叶树笑笑,“我要先问一下我爸,我妈,”少年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语气平常地说:“我妈情况有点特殊。”
“我知道我知道,”叶树忙不迭地说,“但是毕竟按照规定,我还是要和你妈妈聊一些,说一些情况,毕竟你妈妈才是当事人。”
半懂不懂地点点头,陈川朝灶房里问了一句:“叶所长能不能去看一下妈妈?”过了会儿里面传来陈爱国瓮声瓮气的回答:“去嘛,没得事。”可能是怕叶树担心,陈爱国加了一句:“你妈现在认得到人。”
作为一个基层司法工作人员,叶树认为自己已经对许多与贫穷相关的人和事有了见识,有了思想准备。两千年初的巴蜀边远山村,是真的穷得叮当响。靠近城镇的还好说,那些因为路途艰险的村庄却无法从城镇的发展中得到哪怕最微小的好处。家徒四壁在这里不仅是一种形容词,更是一种现实。
和那种最为不堪的赤贫比起来,叶树认为陈川的家庭经济情况尚好。这个尚好主要表现在家庭还拥有作为顶梁柱的男主人,司法所长注意到房子里摆着电视和冰箱,虽然看款式都是十年以前的样子,但是这也说明陈家在之前的历次打击中艰难地保留了元气,这个家庭虽然摇摇欲坠,但终究坚强地生存了下来。
陈川拉了叶树一把,帮她及时避开一条横亘在房间中间的长条凳,“我爸妈的屋子没窗户,暗得很,小心摔跤。”
“怎么不装窗户?”叶树在前面问。
“以前有,后来妈妈……我爸干脆就把窗户堵了。”陈川含糊其词地说道,他不太想把和母亲相关某些事说给外人听,硬生生的转了话题:“叶所长喜欢吃啥?我们家还有去年炕的腊肉,放花菜一起炒,香得很。”
叶树知道他不想多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司法所长无声地微笑,她顺着陈川的话往下说,“哦,确实是,乡头的腊肉香肠是比城里的好吃。”
陈家谈不上什么格局,传统的巴蜀民居。两层青条石楼,底下是堂屋和灶房,楼上人住的房间。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了楼,陈川让叶树先在外面等,他先进去,一边摸索着白炽灯的拉绳一边压低声音跟叶树说:“我妈精神不好,可能现在还在睡觉。”
他摸着了灯绳,电线接触不好,拉了两次灯才亮起来,又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母亲李秋萍脸朝里没动静,大热的暑天,身上搭了条毛巾被,不知道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陈川稍微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他谨记父亲陈爱国跟他说过的话:李秋萍这个病怕惊吓,只要不被吓到,和正常人也没什么区别。
许是听到了儿子的呼唤,李秋萍含混地答应了一句,慢慢在床上转过来,她瘦得脱了形,眼睛里也没什么生气。白炽灯用了很久,上面净是蒙尘,照在屋子里有气无力,只有中间那块还算亮堂,其他地方一片晦暗,仿佛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哪怕开了灯,也没办法驱走顽固的黑暗。
“妈妈,上回我给你说的那个,三角的司法所长,”陈川一边拍抚着母亲瘦弱的脊背,一边轻言慢语地同她讲:“今天过来了,要跟你讲两句,妈妈,要得不?”
李秋萍耷拉着脑袋半晌没说话,陈川耐心等了半天,仍旧是一片沉默。正在他满心失望,打算跟叶树说还是算了,低弱无力的声音响了起来:“哪个,哪个是叶树哦?”
陈川高兴极了。他稳了稳心神,尤其控制了一下音量怕吓到李秋萍:“我上个礼拜跟你说了嘛,就是司法所长啊。”他就像普通儿子面对粗心大意的母亲那样抱怨道:“你真的是记性不好。”
李秋萍迷茫地抬起头,冲儿子怯生生地笑了一下,“你知道我记性不好啊。”她看着已经渐渐脱去稚气的儿子,抬起手想摸摸他的头,举到一半又放下,抓着衣角有些羞怯地为自己辩解,“你妈妈老了嘛。”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眼睛闪闪发亮。
叶树在外面等陈川叫她进去。从她的角度只看得到陈川在他母亲床边坐下轻轻说了些什么,为了避免刺激到陈母,司法所长没有多看,谨慎地隐藏了自己的身形。过了几分钟陈川出来叫她进去,叶树看他眼睛发红,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刚才有灰进去,揉了几下。”
这是叶树第一次近距离和特殊病人接触。她记得在工作培训里,有过如何和对方交流的内容。
不要刺激对方。
“陈川妈妈,我是三角司法所长叶树,你可以喊我叶所长。”叶树尽量自然地在陈川搬来的小凳子上坐下来,视线自然地落在了李秋萍眼睛偏下的地方,她简单地介绍完自己的身份,然后开始例行询问:“你知道你有补助吗?”
问题要简单明确,不要使用长句。
李秋萍显然对所谓的补助款没什么概念,她迷惑而不安地看了一眼陈川——作为一个精神方面曾经遭受过巨大的刺激并且长时间无法得到医治的病人来说,现在李秋萍的状况显然已经好得出乎意外,但这不等于她能对某些事有概念。
陈川握住母亲的手鼓励地捏了捏,他和父亲在很早之前就开始有意识地让李秋萍自己做选择和决定,这些训练现在无疑开始收获成果:李秋萍虽然有些胆怯,但她口齿清楚地回答了司法所长的问题:“大队给的钱,有的嘛。”虽然她还是不敢直视叶树,但这句话显然是一个非常清晰的信号:李秋萍并不是没有行为能力的人。
不要诱导被询问人,不要使用有偏向的问句。
叶树对这个收获非常满意。但是她还是想尝试着得到更多讯息,因此她做了一件有些冒险的事:司法所长走到离陈川母亲很近的地方并且蹲下来,直视着这个可怜女人的眼睛,尽可能地放轻声音,努力不要刺激她:“陈川妈妈,那你知道那个钱现在在哪里吗?”
陈川明显开始紧张,他瞪着叶树,皱着眉头,抿着嘴唇,眼睛是大写的不赞同。叶树安抚地看了他一眼,仍旧将注意力放在李秋萍身上。
这句话有些超出了李秋萍现在的理解能力。她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儿子,再看了一眼这个自称司法所长的年轻女性,对现在的她来说过于艰难的问题显然让李秋萍感到了混乱,证据是她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开始躲闪叶树的目光。
叶树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陈川努力安抚着母亲,同时向她投来有些无奈和谴责的眼神,她知道这是自己过于着急的错——司法所长有些后悔,但她也知道这是不得不问的问题:只有证明李秋萍自己仍具有行为能力,补助款的证明才能从她的母亲和姐妹手里拿回来,哪怕法律明文规定,李秋萍的监护人是陈川的父亲。
但是也许李秋萍的确开始了好转,在儿子的安抚下,她平静了下来,虽然仍旧对叶树这个陌生人感到紧张,但她理解了叶树的问题,并且模模糊糊地感到这个女性是站在儿子和丈夫这边——这个认知支撑着她虽然艰难但的确清楚地回答:“在我妈和我三姐手头哇。”
陈川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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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嘛。”陈秋萍说,她立刻忘记了自己刚才的问题,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陈川手里提着的瓷制水壶上,“你要不要喝水?”母亲问儿子,“天气好热,要多喝水啊。”
陈川闷闷地嗯了一声,手脚麻利地为母亲倒了杯水,等她喝完,又问她想不想吃点东西,要不要上厕所,这几天头还疼不疼——总之,他就像一个啰嗦而周到的父亲,担心着女儿所有的一切,尽管这和他们的身份完全是相反的。
不想吃,不想去,不疼了。李秋萍温顺地回答了儿子每一个问题,间或她也提出自己的问题,像你哪天走去上学,在学校吃饱没有,同学有没有欺负你,上学远不远——她总是记不得陈川在哪里念书,只是大概知道是一个很远的地方——什么时候又回来。
过两天。吃饱了。没有。远。过几天再回来。陈川很有耐心地一一作答,尽管他知道其实毫无意义,这些问题陈秋萍问过他许多次,每次见到他都会问,然后第二次见到他依旧会问相同的问题,似乎陈川的回答对她来说毫不重要——的确如此,长期得不到治疗导致的病情恶化,以及后期药品为她带来的副作用就是极大的伤害了李秋萍的记忆力,有医生告诉陈家父子,他们的妻子和母亲,在不远的将来罹患老年痴呆的可能性比常人高上数十倍。
陈川在一片黑暗中凝视着母亲的面孔,哪怕事实上他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他安静地扶着母亲重新躺回床上,然后坐到床边陪母亲聊天,大多数时间里李秋萍只能给他一个简单而含混的回答,过不了多久李秋萍打着哈欠说:“哎呀,想睡觉。”
“那睡嘛。”陈川麻利地给母亲搭上毛巾被,然后轻手轻脚地往外走,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关上门——屋子没有窗户,唯一的通风处就是门口,这个天气,关上木门,里边和蒸笼也没什么区别。
场院里的争吵还在继续。
李冬梅双手叉腰和陈川父亲吵得厉害,陈川听了两耳朵,无非是三姨李冬梅一口咬定证明是妹妹李秋萍交给他的,现在说什么都不愿意交出来,而陈爱国看来是已经打算和岳家彻底撕破脸,日妈龟儿烂婆娘,什么话都是张口就来——千万不要以为乡坝场上的男人说不出什么难听的,只要他们愿意,能比泼妇说得更难听。
司法所长和大队书记完全没有想对场中的混乱说什么的意思。他们干脆把场坝留给了那对吵得天翻地覆的人,凑在一起小声商量了起来——安全青的意思是现在情况已经这样了,干脆就不要李冬梅手头的东西,大队这边再给陈家出个证明算了;叶树也对面前的争吵腻味得要命,如果不是职责所在和对陈川的巨大同情,司法所长早就抽身走了。
“那就这样决定吧。”安全青对叶树说:“我们趁热打铁,叫陈川跟我们走——他妈那个样子,也办不得什么事。”
叶树还想走一走程序,有些犹豫,想了想说:“不然叫上陈川爸爸,好歹是个大人。”她往那个吵得脸红筋涨的人指了指。
安全青嘿嘿两声,“你现在喊陈爱国,就等于是把李冬梅一起喊起了,还办啥子事哟。”
司法所长和大队书记把陈川叫过来,叫他带上他妈妈的户口本和身份证,还有医院开的各种证明——这些东西以前是陈爱国自己管,后来陈川长大了陈爱国索性就交给儿子——陈川尚且懵懵懂懂,但到底有个隐隐约约的猜测。听到大队书记同他讲“再开张证明”,那个隐约的盼望一下成了真,倒让他有点不敢当真似的。
“以后,以后真的是还给我们屋头?”陈川只觉得从喉头迸出来的每一个字,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每个音节都打着滚,抖着颤,少年一时间被这突然降临的巨大幸福给砸晕了头,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
三个人正在大队的办公室里,安全青慢条斯理地在印着陈家湾大队的空白红头文件稿上写好落款,拿起手边的公章往上呵口气,再端端正正地盖下去——“给,千万收好,丢给不给找补的。”
旁边的叶树舒了口气,她拍拍陈川的肩膀,有些感慨地说:“川娃子,”这是学着当地的叫法,“你一定要好生读书啊,”她指了指桌上的文件,“这些,如果你不读书,不懂法,就要不回来啊。”
司法所长的这句话陈川印象很深。2000年之后,新的一波读书无用论在乡下兴起,很多年轻人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给家里减轻负担也好,或者是自己不想念了也好,把机会让给兄弟姐妹也好——他们就像候鸟一般纷纷南下,陈家湾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但这其中从来没有陈川,他始终记得叶树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要想改变命运,川娃子,你只能拼命读书。”
后来李冬梅又狠狠大闹了两场,还差点和陈爱国打起来,她在陈家的院坝里哭天喊地,说陈川是个白眼狼,陈爱国更是不得好死,最后陈爱国的堂兄弟看不过眼,几个人提了扫把叉棍把她赶出去,李家和陈家经此也算彻底老死不相往来。陈家湾的村民们议论纷纷,直到第二年都还有人拿出来当谈资,但这件事终究还是落幕了,从此陈爱国每个月能光明正大的领上这几十块的补助,后来再过了几年,补助又多了些,每个月有个百多块,不过那时候好像一切都在涨,百多块钱甚至管不了陈川一个月伙食费。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回到当时,陈川将盖了鲜章的证明小心翼翼地揣进衣兜里,使劲往里掖了掖,又担心它会掉出来,后来只好一只手伸进裤兜里按住,插兜走路看着倒是洋气,就是走路的人浑身僵硬,好像膝盖不会打弯。
叶树还要回陈家去宣布结果,也还要收拾东西,和陈川一路走,边走边笑话他:“哎呀,莫要这么紧张嘛,丢不了。”
陈川闻言停了脚,少年人咽了口唾沫,突然朝叶树板板正正地鞠了三个躬——吓了司法所长一跳,险些跌进旁边的稻田里。
嘴里一个劲地说“你这是干啥子?你这是干啥子?”,叶树手上忙不迭地来把陈川扯起来,她实在是不好意思,那时候也是年轻,面皮薄,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司法所长连连对陈川说:“你这样我咋好意思。”
陈川却不管他,只是认真地说:“叶所长,今天这个事,我晓得是托你的福。”顿了顿,少年的声音低了些,“我们屋头的事,闹了这些年,陈家湾几岁的娃娃都晓得说李冬梅不是好东西,那怎么突然安书记就说要解决了?莫说我年纪小,我晓得的,这是因为叶所长你在。”
叶树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也不是……”她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地站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说:“这是我的工作嘛。”这句话好像让叶树一下子抓住了重点,脸色正常了不少,又给陈川说:“这是我们的工作,陈川你不要放在心上。”
就好像陈川知道安全青突然对陈家的事情热心是因为他找来了叶树这个司法所长,官不大权不大,但无论如何也是穿制服的——叶树对陈家的事情上心也是因为司法局最近要树立工作典型,运用司法救济帮助了一个在重庆念书的学生娃娃,这明显比那些调解农人的鸡毛蒜皮要来的好看和高明。
两个人别有心事的回到陈家,看热闹的村民散得只剩三三两两,李家的人就只剩下一个李德安还在院子里。他捏着旱烟心事重重地坐在门口,看见陈川回来,外公和他打了个招呼:“川娃子。”
陈川站住脚嗫嚅着嘴唇低声喊了句外公,然后闭上嘴巴低着头看脚尖。
李德安眼神复杂地看他半晌,把原本想说的那些长篇大论都咽了下去,只说了一句:“莫要记你外婆和三姨的气。”
老人也不等他回答,一个人背着手回家了。
陈爱国独自收拾着院子,他捡了茶杯,扫了满院子的瓜子花生壳,又把凳子桌子搬回堂屋,陈川赶紧上去帮忙,而叶树则把自己的东西收进背包,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还得要爬小半座山到公路边上去等司机开车来接她。
东西收拾好,叶树叫住陈爱国,“证明我给陈川了。”她看着对方那张木讷沧桑的中年人面孔一下子变得惊讶和不安,心里不由得叹口气,脸上倒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我和你们安书记也商量了下,都觉得这恐怕是最好的处理办法,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服的话,还可以到司法所去找我。”
陈爱国不安地搓动着双手,结结巴巴地开口说:“不得去找,不得去找……”他现在才突然反应过来叶树刚才告诉他的是什么意思,眼睛一下瞪得老大,又猛地回身看了一眼陈川——少年正往叶树的背包里塞腊肉和香肠,叶树跟着看过去连忙喊哎呀川娃子你在干啥子,一边扔下陈爱国跑过去要把背包从陈川手头抢出来。
陈川躲着叶树的手,提着背包和司法所长满场坝跑着绕圈子,直到把所有的香肠腊肉都塞进去并且确保叶树一时半会拿不出来才把背包递给她:“都是我们自己屋头的,”陈川的眼神里带着恳求,“不值钱,叶所长回去吃点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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