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素罗汉
这一举动的隐藏味道很恶毒:用拳头代替了大明正规县衙和广州学政衙门的权威,而且是低烈度冲突,毕竟说破天也就是几个秀才而已,符合会议精神。
而今天发生在县衙门前的这一幕,伴随着六个缓慢死去的秀才,系列故事很快会在明人中间传播。潜移默化这个词,说得就是这种情况——明人会在今后的日子里渐渐明白过来,当今的广东,到底谁说了算。
所以这六位秀才必须死。
无论这一次有没有人出面来捞人,无论出面的人官职有多高,即便全广东的官员联合起来,穿越众也必须要站死这六人:这是反向的千金市骨,牌子既然立起来了,那就绝对不能倒。
关于这一点,目前在广东的几位穿越众是有授权的: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哪怕纵兵入城,也要保证事情顺利进行。
所以今天这一出,曹总兵从头到尾看似云淡风轻,其实穿越众是外松内紧,在城外的部队都已经接到了提高战备的命令。
......时至今日,穿越众早已不是当初举着枪亲自和红毛干仗的局面了。经过三年的艰苦努力,穿越众已经有了核心工业,有了忠心爪牙,有了勤劳的领民。
一句话,哪怕今天就扯旗造反,穿越众也是不虚的。
随着车队渐渐远去,围观在县衙门口的人反而多了起来:六个一股脑被关进站笼的秀才老爷,这场面平时可看不到。
至于几位秀才,眼下是没人敢放他们出来了——街对面酒肆二楼,正经坐着燕铁侠一干军汉,谁敢造次?不怕也被关进笼子?
几位秀才带来的帮闲,这会早已经四散而去,去通知各位老爷的家人去了。
大批闻讯赶来的吃瓜人员将县衙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脸上纷纷露出笑容,一边欣赏着秀才们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一边绘声绘色将方才发生的剧本告诉后来者,说到精妙之处,不由得手舞足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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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扁担仗着身高马大,此刻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听故事。一边听,他一边咧着嘴呵呵直笑。这期间他还随着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正在酒肆二楼吃烧鸡的那些阔佬军汉。
摇头啧啧几声后,贺扁担暗中咽下口水,摸一摸空荡荡的肚皮,再仰头看一眼快到正午的天色,随后他挤出了人群。
跑到街边茶馆里扔出一文铜钱,仰头灌了一碗漂浮着茶梗的劣茶后,贺扁担和伙计打了个招呼,弯腰担起之前寄存在茶馆的挑子,沿街行去。
贺扁担是西城土著,今年二十出头,职业就是给人挑担送货的挑夫。
贺扁担天赋异禀,不但骨架宽大,而且身高达到了1米78,在南城算得上少见了。不过高归高,大约是常年吃不饱的缘故,他看上去永远都是空荡荡的身材,一件破烂短衫套在身上,随时都在晃荡。
第495节 一碗菜粥
贺扁担虽说是南城土著,不过他在南城已然没了家当,成天寄宿过活。
早年间贺扁担刚成人时,家中还是有一院房的。后来一场疫病过后,贺扁担没了双亲。不但如此,由于之前欠下的债务和药费,导致房子也被债主收了,贺扁担于是变成了流浪人。
好在这小子已经十七岁成年,又生得牛高马大,还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长马脸,给人做工扛活也饿不死。于是他就张罗了一副荔枝木扁担,在南城过起了力夫的日子。时间一长,这个吃饭没够,笑起来有点傻乎乎的马脸小子,就被人称呼为贺扁担了。
匆匆几年时间过去,贺扁担的个头倒是没有被担子压垮,反而又长了一点。可这样一来,他的骨架就更显得晃荡了......时常吃不饱的人,是没有多余肌肉的。
今天贺扁担的任务,是挑“机制碳”去老客户胡老爷府上。
这种在市面上新出的“机制碳”,虽说是个怪名字,但是自打出现那一天,就成为了中产以上人家喜爱的新型燃料。
黑乎乎,六角形,模样规格都相同的碳棒,火力平稳,燃烧时间是普通木炭的三倍,而且没有烟雾不爆灰,非常适合做饭烧茶温酒烤鱼等等需要掌握火候和时间的场合。
另外,从价格上来说,普通木屑稻壳做的机制碳,虽说贵一点,但是综合效能算下来可又比传统木炭便宜了,所以购买之人众多。
昨日接到吩咐后,贺扁担今天早上就去了南城外码头,从胡家的老关系杂货店里领了更加昂贵的“高级果木机制碳”出来,一路挑去了胡家供胡老爷会友品茗用。
当他挑着第二担碳棒路过县衙时,年轻人发现大门口突然演起了大戏,于是他乐呵呵去凑了一把热闹。观赏完了六君子站笼的英姿后,贺扁担又回头挑起担,赶在午前送到了胡老爷府上。
在胡家柴房卸下担子,又帮着倒了一回垃圾,扁担这才从伙房管事手中结了把铜钱,高高兴兴回了窝。
贺扁担的窝就在菜市口背后,一条名叫“古早街”的破巷子里。
这条破巷子属于明代的贫民区,里面住的都是底层小市民。其中有一院房,左右厢房都被房东租给了附近的力工挑夫,贺扁担就在其中拥有一张床位。
急匆匆回到古早街后,贺扁担先是在院门口探头一看,然后他放了心:院当中一口大锅正从锅盖缝隙中冒着热气,看来还没到开饭时间。
进屋后在墙边老位置放下挑子,贺扁担二话不说,拿起瓢在角落的水缸里舀水狠灌一气,之后他用袖子抹了嘴,喘口气,这才和同屋的“室友”打起招呼来。
室友们都是睡一个大通铺的糙老爷们,回来早的,有人躺在铺上抽烟锅,有人躺在铺上假寐,总之,这些下苦人都在抓紧一切机会恢复体力。
唯一能把苦力们从铺上喊起来的,也只能是开饭的喊声了。随着当当当的铁勺敲锅声,不用说,大伙都麻利地出了屋。
此刻的院当中,站着一个黑胖,一脸恶像,胳膊比旁人大腿粗的老女人。
这女人叫桂嫂,看架势就晓得是包租婆。桂嫂一家在贫民区算是混得不错,她男人在城外码头上当管事,她本人则负责出租做饭等杂活。
院里像贺扁担这种力工,大部分都在桂嫂这里包了伙。原因不是桂嫂做饭好吃,而是桂嫂做饭便宜。
便宜,自然就没好货。所以当桂嫂揭开锅盖后,不出意料,今天又是一锅大杂烩。
这一锅米粥不像米粥,米饭不像米饭的吃食,是由四成的糙米,三成的菜蔬,以及三成的红薯混合熬制的。
颜色可爱的菜粥,散发出的甜甜香气四下弥漫。但是力工们都知道,这吃食其实并不好下咽。
尽管如此,一伙饥饿的人还是纷闹着从桌上取了粗瓷大碗,挤在锅边,眼巴巴看着桂嫂用大铁勺分饭。
“没点规矩,撑死你个球囊的!”每到这时候,黑胖,负责舀饭的桂嫂就开始骂骂咧咧。不过骂归骂,桂嫂最终还是给每人都舀上了满满一大碗薯丝菜粥饭。另外,一旁的小坛子里,人均还会领到一根咸萝卜或者咸菜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涪陵牌的。
下一刻,贺扁担又挨打了。
贺扁担这人,平时看上去还是蛮聪明的,但是一到吃饭时间,他的智商就降成了负数。从小到大,扁担为此挨了不知道多少顿打。
今天是老一套日常:贺扁担领完自己的一份后,又伸手去坛子里多抓了萝卜,然后就被桂嫂用搅饭的棍子在脑袋上敲了两下。
就地蹲在院里开吃的劳力们,笑呵呵看着这一道保留节目。大伙都知道贺扁担常年吃不饱,也都知道桂嫂是个面黑心软的女人,所以挨了两棍后,贺扁担最终还是拿着战利品,笑呵呵地挤进人堆,大口喝起菜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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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是这帮苦力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了:一边坐在井台上唏里呼噜填肚子,一边天南海北的胡吹大气,交流苦力世界的信息。
最近一段时间,大伙的主要关注点,是伙食水平的提高。
在这之前的岁月里,桂嫂煮出来的粥,里面放得盐很少,在某些时间段,甚至都不放盐。苦力们日常补充盐份,全靠坛子里的咸菜。
然而咸菜也不是那么好补充的,每逢城里盐价波动的时候,桂嫂的咸菜也就变得不那么咸了。
盐是人体细胞调节液体渗透压的必备物质。对于体力劳动者来说,盐份是保证喝下去的淡水转化为汗水的关键一环。
后世的油腻男女们见盐如见蛇蝎,但是要让这帮人像贺扁担一样挑几天担子,那他们就要拼命喝盐汽水了,否则人就会休克直至死亡。
所以一直以来,饭菜里的盐份含量,都是苦力们很在意的一个环节。
结果自两三个月之前,情况有了变化。
广州城里的人突然发现,南边那一处新城工地上,有一个很大的空子可以钻:凡是去给曹总兵抗活的人,都可以在工地上买到便宜的盐。
这位夷州来的总兵官,手面阔绰大伙都是知道的,之前在白鹅潭,搬出银龙给丘八们发饷的故事,至今还在城里流传。
而他老人家的手下,毫无疑问也继承了老大手面阔绰的传统:同样的价格,同样的重量,人们能从新城工地买到上好雪白的盐粒,而不是黑乎乎,搀着沙子发苦的官盐。
如此一来,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有人看到了其中利益,组织了大批苦哈哈跑去工地上做工——只有工头可以买盐,手下的工人越多,买到的盐越多。
注意,这个配额是额外的,工人的工钱依旧照发。
这种掩耳盗铃的规则,一开始主要是为了稍稍降一点物议:给我干活的人才能买到盐,没毛病。
这样持续一段时间后,当曹总兵在北方大捷的电报传到广东那一天,规矩改了:是个人掏银子就可以批发盐,数量无限,千两起卖。
于是在新城码头上,两广盐枭蜂拥而至。这些人带来了银子,广西稻米和从山里忽悠来的卖身工。换到盐后,盐枭们就日夜不停地雇人装船,然后消失在珠三角无穷的水道中。
与此同时,新城同样在给本地盐商系统大肆批发盐产品,从盐粒到雪白的精盐样样都有,价格低廉,童叟无欺。
遇到这样一位拥有战列舰的霸道总裁,广东本地的盐商系统是无法对抗的,只能选择合作,也可以理解为强X。于是无穷无尽的盐货就以新城为中心,开始渗透到了两广各个角落。
这件事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两广盐价和隔壁的福建一样瞬间大降,贺扁担碗里的菜粥,变成了好吃很多的咸味粥。他手中的咸萝卜,也真正可以称之为咸菜了。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每到吃饭时,大伙总要快乐地讨论一波新城码头上那无穷无尽的盐货。院里的劳力,其中就有好几个在码头扛活的,所以他们很清楚每天要卸下多少。
而今天餐会的兴奋点是,有那去过夷州干短工的人回来实锤了:夷州有盐山,据说是湖中的盐龙吐出来的,有几十丈高,怎么挖也挖不完。
每到这个时候,桂嫂也会用长满茧子的胖手拍一拍胸口,说两句“菩萨保佑曹大将无病无灾”这样的祝福语言——在桂嫂这个粗俗的底层妇女看来,能给她带来便宜盐的人,就该是长命百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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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一碗菜粥里,不但有关于咸淡的话题,还有另一样惹人注目的东西:黄色的土豆条。
土豆这东西,在相对温暖的南方不好保存,时间一长就要发芽。虽说穿越众可以二次加工将土豆做成米粉和淀粉,但是处理土豆最好的办法,依旧是第一时间吃掉它。
于是从今年下半年开始,每当台南的农场大批收获后,都会有船只装着新鲜土豆去广州和福建。
这些土豆会用在各处工地上喂饱农民工。这样一来,穿越众就可以将当地收购的稻米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第496节 裂缝
力工们对于马铃薯的感官并不坏。这种黄色的“土豆”吃下去不但饱腹感强,而且也顶饿,算是和红薯平级的一种地产。
土豆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做法多种多样,可以和任何调料搭配。之前就有人在新区工地上吃过烤土豆,抹上盐粉的烤土豆味道相当不赖,这一点红薯可比不上。
正在饭桌上讨论烤土豆的力工们并不知道,就在这两天,广州城里第一家由新港野人开办的麦当劳祖传炸鸡店已经装修完成了。
穷人很快就会发现,原来土豆条换一种做法后,会昂贵到令他们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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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今天的午餐会气氛很不错。大家吃粥之余,谈谈说说,精气神比以往好了许多。
在场的人,最近一段日子里,都直接或间接地从新城得到了好处,日子变得好过了那么一点点。
不过这种牵扯到社会转型的大格局,院里这些底层人士是说不出一二三的,他们只能表达一些简单的喜悦感。
这种情况用后世的话来说,那就是经过穿越众的资本注入以及打开初级工业化进程后,以广州为中心,周边民众的就业率上升,物价降低,之前陷入滞涨的明国经济得到了梳理,从而令人均可支配收入缓慢提高,人民的幸福感增强。
贺扁担今天的幸福感也很强,因为又轮到他刮锅底了。多吃小半碗饭后,贺扁担乐呵呵回屋小睡一觉,下午,他精神抖擞又出门去接活了。
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了几天后,这天一早,贺扁担和往常一样,待在这一片挑夫们经常等活的茶摊上,面前放着花两文钱买来的劣茶,桌旁靠着吃饭的家什,就等着主顾上门了。
最近几个月来,城里貌似多出了不少活计,所以贺扁担今天很有信心能接到活。果然,没过多久,就来了生意。
这桩生意很简单:有主顾在南城码头买了货,已经装船,需要雇人随船沿途卸货。卸货点在珠江对岸,需要沿着东江一路散货,最终到终点站增城县。
贺扁担光棍一个,这种需要出外几天的生意自然是适合他的,所以和雇主谈好价钱,收了定金后,他就跟另外三个挑夫一同出发了。
这位雇主姓吴,是一个很和气的瘦老头,身份是增城县一家连锁杂货店的掌柜。
贺扁担一行人跟着掌柜先去了附近一家药行,从里面挑了几担海马,麝香,大黄,朱砂,鹿茸等药材。接下来队伍步行出南门,将货物抬上了码头一艘货船。
这艘叫平福号的货船是内河常见的平底船,差不多有300料,里面已经塞满了货物。等贺扁担他们上船后,船就拔锚起航了。
出南门码头后,平福号沿着宽广的珠江顺流往东。这一路上由于穿越众已经把暗礁和浅滩都用浮标做了标记,所以船速很快,没等中午,就跑完了50里水路,到了黄埔。
路过黄埔时,平福号上的所有人,包括船老大,船工,杂货店掌柜,伙计,还有贺扁担等人,统统都跑到船左舷,伸长脖子看向了突兀出现在黄埔岸边的港口。
一艘蓝底金线,反射着刺眼光芒的大舰,正停泊在黄埔港的码头上。其上如云的白帆高耸,脚下有诸多小艇往复来回,从比例上就能看出这艘巨舶威猛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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