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风月
作者:肖某某
一干皇字头的亲戚给她说了门好亲。当真是极好的亲事,让十岁的她还在和亲路上就成了寡妇,让她一个月内连续换了三任夫主,让她倍受蹂躏之后扔进红帐生不如死!侥幸得救,三载药奴,眼看要迎来新生活,一条白绫却让她死不瞑目!
重生书香世家,她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定要血染玉台金阙,让这无情无道的皇朝天翻地覆!可是他,这个没皮没脸没下限的无赖子国师,什么时候搅得一汪死水起了微澜?
某女师兄说,本座应出家为尼。
某国师敢和贫道抢师太,打死打死!
金銮风月 楔子 鲜血在燃烧
她的魂魄飘浮在天幸皇朝国土上空,迟迟不肯入轮回。【】乐-文-
她活了十三年,死时还不曾及笄,却尝遍世间残酷无情。
她飘飘荡荡到了皇都,入了皇宫,这个她深深憎恨的地方。
她看见她的好父皇在御花园里与一群年轻妃嫔嬉戏。
堂堂一国之君,却涂脂抹米分穿红着绿打扮得活像个戏子。那些年轻妃嫔个个小衣轻纱,玉、臂米分、臀若隐若现。珠围翠绕之间阵阵淫、声浪、语,真个不堪入耳。
遥想出宫前一日,父皇把她抱在怀里,一双手时轻时重地揉搓她明媚无瑕的脸庞和稚嫩娇脆的身体,古怪目光让她怕得浑身直发抖。这种目光年幼的她似懂非懂,自她七岁起,便有许多人这样看她。
好半天,父皇才遗憾地咂咂嘴,将她重重推倒在地上,嬉皮笑脸地对她说:敌强我弱,你是公主,既然享尽荣华,就该为国尽忠为父尽孝。和亲去,好好侍候赫林老汗王。
她的生母是与天幸皇朝敌对的东唐帝国世家女,生下她便撒手人寰。她在宫里长到十岁,说是公主,处境比一般的宫人都不如。那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父皇。
这次却是第二回了,三年过去,父皇还是老样子啊,半点折扣也不打的昏君!天幸皇朝三百余年,如今文恬武嬉、民不聊生,怎么还不灭亡?
她的魂魄刮起一阵阴风,吹得御花园里那群人东颠西倒。看着好父皇摔了个狗吃屎,她笑得前仰后合。可惜,只能如此。
她继续在宫里游荡,倏忽便到了昆玉宫。她投入连绵宫宇之中最偏僻最阴冷的小房间,只见灰尘覆地、蛛网遍结。这是她曾经住了十年的地方,每日每夜,她都在数着时辰过日子。
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驾起阴风,她循声飞掠。只见那正笑得欢畅的宫装丽人是她曾经的养母玉妃,另一个娇羞无限、腹部隆起的年轻少妇是玉妃所出的昆山公主。
那天她辞别父皇,回到昆玉宫。玉妃紧紧抓住她的手,泪眼婆娑地说:你虽非我亲生,却与亲生无异,你皇姐同样要下嫁纨绔世家子,与你一般命苦。
当时她只会默默垂泪,编贝般的玉齿将嘴唇咬出血来。好一个“与亲生无异”,她从三岁起就服侍她的好皇姐,为奴为婢不说,打骂责罚哪一日少得了?
好皇姐袅袅婷婷走过来,啪啪拍打她的脸颊,笑嘻嘻地说:你我姐妹同心,保我天幸皇朝千秋万代。好妹妹,多谢你愿意替本宫去和亲。你放心,该给你的陪嫁,本宫不会少一钱一厘。
若不是想逃离这个囚笼,她怎么愿意远离故土?当时的她只希望不要才离了狼窝,又进了虎穴!
玉妃所出的好皇兄给她亲手斟了茶,拉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舍不得放开,非要亲自喂她喝下这杯茶,还道:这可是门好亲,你一嫁过去就是汗王妃。
她也听说了,大漠赫林老汗王已是六十多岁高龄的老人。她才,十岁。好亲?呵,不过是命!她一介孤女,除了认命,还能如何?
但是人哪,还真的就不能认命!若知日后情形,她情愿当时就死了!此时回想过往,再看看那对母女,她真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寝其皮!
她是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她心中怨念太深,她宁愿不入轮回,也要亲眼看看她的仇人们有什么好下场!
但,苍天为何如此不公!?她温顺、善良、本份,却陪受蹂躏,还不得善终。她的仇敌呢?
好父皇死在女人肚皮上,于他真真是死得其所。
玉妃的好儿子得了某些宗室的大力支持,竟然登上了皇位。他虽然也是个昏君,架不住生了个雄材伟略的好儿子,十数年间便让天幸皇朝迈入中兴盛世。好皇兄死后,有美谥有好庙号,称得上青史留名!
玉妃成了皇太后,活到七十有余才在梦里含笑九泉,无疾而终。昆山公主一世荣宠,骄横跋扈、为所欲为,不知干了多少鱼肉百姓的坏事,却能子孙满堂、平平安安终老。
还有曾经欺辱过她、践踏过她、视她为猪狗、将她的性命如同草芥般轻飘飘处理的很多很多人……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老天爷,你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啊!可瞧见她满脸血泪,一腔恨意直刺苍穹?!这叫她如何能甘心?!
地府鬼差终于寻到了她,两条巨大锁链拿住了她的手和脚。她在地上搏命挣扎,苦苦哀求。她不去,她不去轮回!
鬼差大怒,以法术咒她。她身不由己,被锁链拖着一步一步滑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空洞的眼里流下血泪,还不曾溅落于地便在空中燃成了火焰。她捂着心口发下重誓,哪怕喝下孟婆汤,她也绝对不能忘记这一生的悲苦凄惨。六道轮回,无论她投生在哪里,来世她也定要翻天覆地,血染这玉台金阙!
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
只为上天不公,她自己来讨这公平!上天不收的人,她自己来收!
…………
怒喝声、刀剑声、马嘶声,人的凄厉惨叫声。
轰隆轰隆轰隆,屋倒房塌,火光冲天。
她缓缓睁开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眼神困惑迷茫。
许久,火光将她的脸庞映得通红,她如蝶翼般的眼睫才轻轻一扑扇,异样的情绪出现在这双黑曜石般眼睛里。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忽然感觉身后有人紧紧抱住了她,将她的身体死死锁住,困住了她的手和脚。她的呼吸猛地便粗重起来,开始剧烈挣扎。
这力气着实不像才三岁的幼儿能有,以致于她身后的人猝不及防,竟差点让她挣脱开去。
但这人到底是成年人,他哑着嗓子,流着眼泪,在她耳边说:“三姑娘,是老仆没用,救不了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求求您了,您乖乖的好不好?外面的恶人若是发现了您,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就……”他哭得说不下去了。
她听出这是个老年男子的声音,便不再挣扎,静静地望着远处那似乎要焚毁一切的冲天烈焰。
像鲜血在肆无忌惮地尽情燃烧。
金銮风月 第一章 宗政
咚,咚,咚。【】乐—文连绵不绝的九声钟响,天色尚且漆黑不见五指,慈恩寺便广开庙门,六名知客僧两两作伴,分列寺外绵长山道之上三座香炉金顶亭里准备迎接八方香客。
今日是三月初一,慈恩寺建寺百年整。为此,东海佛国大普济寺派出了一位大人物莅临,不仅带来了大普济寺十八位大德高僧手抄的佛经,还有由大普济寺主持普渡神僧座下弟子亲自开过光的三柱法香。据传,这位携法香和佛经亲临的大人物就是这几年声名鹊起的宿慧尊者——赤莲女。
无论是十八卷佛经,还是三柱法香,都是信奉佛祖的善男信女们为之疯狂的宝物。不要说是东海佛国最为鼎鼎大名的大普济寺,哪怕只是佛国第三流的寺庙,其外流的高僧手抄佛经和开光法器都是天价之物,且唯有缘人才能得。
若非普渡神僧乃天幸皇朝人氏,若非他老人家曾在慈恩寺做过一个月的小沙弥,慈恩寺绝无此等殊幸!故而,每个月的初一,鱼川郡的达官贵人多有人不辞辛苦来到鱼岩山的慈恩寺,专门为了烧三柱头香,沾沾普渡神僧的佛光。
而今年,早在大半个月以前,慈恩寺一放出此等风声,鱼岩山上下十几处寺庙尼庵甚至是道观,便已经有了专门奔着佛经和三柱香来的香客提前住下。
来头大者,自然莫过于封地位于鱼川郡各府的几位亲王郡王公主郡主,接下来便属世代居于鱼川郡的各大世家。住宿条件最好的地方都叫这些贵人给占了。反倒是鱼岩山所在地鱼岩府的大小家族,因着离得近,也有避让贵人们的意思,他们在初一的当天才上的山。
一条看不见边际的火把长龙慢慢在山道之上蜿蜒,鱼岩府大小世家的男女信徒们不约而同在寅时左右就出了城,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由家丁护院们小心护送着攀爬鱼岩山。
鱼岩知府早就贴了通告,普通百姓在这一日必须远离鱼岩山,以免冲撞了贵人。那开光法香和十八卷手抄佛经,更加不是贫贱百姓能肖想的宝物。虽说佛渡有缘人,不过这有缘人的范围是能控制的。
但平头百姓里也有虔诚的佛祖信徒,再惧怕官府,他们也敢偷偷上山,一路尾随着这支大队伍前往慈恩寺。不为别的,哪怕远远地朝东海佛国的大尊者磕三个响头,他们就能心满意足。
鱼岩山虽然不高,山路修整得也还算平齐,密林里的小路却十分陡峭难行。这不,火把长龙行走到最险峻的鱼嘴峡时,从密林里连滚带爬扑出几个人,皆是布衣草鞋的贫苦百姓。
这几人胡乱冲向一辆红木皮围清油大车,直接拦在了两匹拉车的大青骡面前,双膝重重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哭叫着哀求:“求求老爷太太们,救救孩子吧!”原来当中一名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背上背着个娃娃,手脚无力垂落,声息皆无,不知生死。
这辆大骡车于长龙队伍中也甚是显眼,难怪会被直接拦住。拉车的两匹大叫骡,青色皮毛油光水亮,俱是头扬腰长腿有劲的年轻嫩口,脖圈上挂着阴刻云纹的大铜铃铛。两匹大青骡虽被这几人冲出来吓了一跳,但在车夫的驱使下很快就安静下来,相当训练有素。
再看车架整个都是红木打造,白铜刻花的车辕包头、车门帘钩擦得锃亮。车围子是结实挡风的牛皮,用绛紫色厚绒整个覆面,绣着大团的宝相花。车身左右共四个小窗,皆是枣红缎子锁边的宝瓶形,车窗外的小凉篷都沿着三彩长穗子,在风中轻轻飘扬。
求救百姓的哭声传得很远,长长的队伍不得已只能停下来。这辆透着富贵气息的大骡车周围护着七八个青衣家丁,见状上前不由分说便拿棍棒乱打乱砸,想将人驱赶离开。但那几人不躲不闪,哪怕被砸得头破血流,也只是一味磕头哀求。
从车里终于传出一个娇脆声音:“陈三家的,把人带下去瞧瞧究竟。宗政家可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儿。”一扇宝瓶小窗从内撩起了轻纱小帘,隐隐露出半张俏脸。
一名四旬仆妇赶上来,先恭敬地对骡车屈了屈膝,笑着应道:“还请秋棠姐姐上禀老太太,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好。”又低头对那几人呵斥,“还不赶紧让路?你们真是天大的运气,咱们宗政家的老太太此番上山礼佛正好带着族医。快给老太太磕头谢恩!”
宗政家在鱼岩府的名声还算不错,经常在贫户区搭个粥棚捐些药材什么的。尤其是这家的老太太,出了名的慈悲心肠、乐善好施。
几位遭了不幸的百姓显然也知道宗政家的名声,不禁大喜过望。他们实实在在地冲着大骡车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让开道路,跟着陈三家的去了路旁等候宗政家族医的救治。
长龙队伍又开始行进,对骑马坐车的富贵人家来说,刚才发生的事儿只是一段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压根不会放在心上。此时值得他们记挂的,除了那宝贵的三柱法香和十八卷佛经以外,就只有盘桓于鱼岩山各处寺庙庵堂道观里的尊贵人物了。
磨磨蹭蹭走了近两个时辰,东方微露鱼肚白之时,人们总算看见了第一座香炉金顶亭。
队伍依次过亭,每一家都会留下一位代表恭敬地在亭内巨大的香炉里插上烧得旺旺的三支香,再往功德箱中投入不斐的香火钱。如是者三,经过三座香炉金顶亭,就能望见慈恩寺的大门。
只是光瞧见有什么用?看看前头被堵在门外的那支长队,那些高高挑起的旗幡之上打着的家族徽号,后来的人们基本上绝了能敬上那三柱法香的念头。
鱼川亲王府。
清河大长公主府。
鱼岩郡王府。
毫无疑问,三柱珍贵的法香将属于这三位鱼川郡治下最尊贵的天幸皇族。至于谁排第一,谁排第二,谁又是第三,那就各凭本事了。
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想,宗政家的任氏老太太同样不例外。其实她本来就没打算争这三柱法香,只是盘算着能不能得到一卷手抄佛经。她的嫡长孙女即将举行及笄礼,成年之后便要议亲,以后若能将这卷手抄佛经当成嫁妆陪送出去,那当真是极其体面也极有福气的事情。
任氏今年五十有二,她是宗政家老太爷娶的填房,比宗政老太爷小六岁。婚后,她育有一子一女。虽有几位姨娘也生下庶子庶女,但她在宗政家地位稳固,上得老太爷倚重,下得儿女孙辈们孝敬,日子过得相当舒坦。这一回半夜就爬山礼佛的苦,她真是今生头一次吃了。
但是没办法,她只能老老实实地等。因那三家天潢贵胄敬完了香,众人才能进寺。山路颠簸不平,又出了被人拦路求救的事儿,任老太太前半夜没睡好,剩下的瞌睡虫又在路上被赶跑,此时倒是补觉良机。
大丫环秋棠见倚靠在宝蓝色五福捧寿绫锻大迎枕上的任老太太双眼微阖,赶紧拿下她膝上姜裂纹呢面毛毯,换上与迎枕同色的福禄寿刻丝薄被,再手执美人捶轻轻敲打她的小腿,直到她睡实了才悄悄退在一旁,也睡意朦胧地打起了盹。
只是一闭眼的功夫,马车外面忽然有了动静,秋棠模模糊糊听见大师大师之类的招呼声。接着车厢咚咚被人敲响,外头传来宗政家大老爷宗政伦的声音:“娘亲?娘亲?”
秋棠的睡意立时被吓跑,急忙压低声音回道:“大老爷,老太太刚刚睡着了。”
“老大,有什么事上来说。”任老太太觉浅,宗政伦敲车厢的时候她便醒了,于是唤儿子上车来问。
车厢门打开,一股冷意钻进车里。秋棠禁不住瑟缩,慌忙膝行几步,给任老太太挡住了风。就在门开的一瞬间,她眼尖地瞥见车旁有个身披斓裟、白眉白须的老和尚,瞧着像是慈恩寺知客院首座惠通大师。
惠通大师身边便是任老太太的亲生儿子宗政伦,他恰好而立之年,任老太太十六岁嫁给老太爷,过门第六年才生了他。他的模样肖似母亲,圆团团的一张面,微微发福的身形,神情和善可亲。今日护送母亲前来礼佛,他只穿了一身石青色湖绸素面直裰,没戴发冠,只用黄杨木的簪子固定头发。
得了任老太太的允许,宗政伦却不忙着上车,转身对老和尚合十礼道:“有劳惠通大师稍候,鄙人先去禀告母亲大人。”
惠通大师掌管慈恩寺的知客院,经常与香客们打交道,所以秋棠才能一眼认出他来。老和尚慈眉善目的,双手合十给宗政伦还礼,笑眯眯地说:“时辰不早,还望宗政施主速速拿定主意。”
宗政伦点点头,转身撩起外袍上了马车。任老太太见他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也笑起来,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娘,真真是天大的喜事!”宗政伦眉开眼笑地说,“您肯定想不到,那第三柱法香居然落到咱们家头上啦!”
金銮风月 第二章 被遗忘的孙女儿
得到一卷手抄佛经,只惠及家中一人。。可若是能与贵人们同上法香,那可不得了。不说别的,家中小辈的亲事都能再顺畅三分。往后人家提起守着老宅的宗政家第三房,总要顺嘴说一声儿——便是慈恩寺百年建寺大典敬上了第三柱法香的那家儿!
任老太太喜得连声念佛,秋棠赶紧溜嘴皮子说好听话。不过片刻,任老太太见儿子脸上又露出几分异色,便止了笑,眉毛也皱起来,看着儿子又急问道:“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宗政伦苦笑点头道:“头一柱香被清河大长公主得了,第二柱香落入鱼川亲王府,这第三柱香嘛,”他露出无奈神情,“因不知怎么到了咱们家头上,鱼岩郡王妃很是失望。”
这位鱼岩郡王妃,任老太太有所耳闻,实在是鱼岩郡王的心头肉,要星星不带给月亮的。得罪了郡王妃,只怕比得罪郡王爷还要难收场。她便知,自家的第三柱法香恐怕仍然拿不到手。
巨大的心理落差导致任老太太的脸色瞬间便黯淡下去,宗政伦赶紧道:“娘不必难过,惠通大师言明,佛香只染有缘人。鱼岩郡王妃若强行拿了第三柱法香,便是破坏了佛缘,并非好事。不过鱼岩郡王妃使人来传话,她不求亲手敬上法香,只希望能在您敬香时,与您一起给佛祖磕头。”
这个人情,不卖出去岂不是傻子?!既得了法香,又交好了贵人,真真是两全齐美的大好事儿!任老太太喜出望外,当即拍板,宗政伦得了准信也赶紧下车去回话。
没有时间再重新梳妆,秋棠快手快脚地用刻着莲花的象牙发篦给任老太太篦了头,帮她扶正了插在圆髻之上的一对和田白玉双寿簪,又拿过金棕色寿字斗蓬给她裹着御寒,再奉上鎏银百花珐琅手炉,确定她不会冷着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了车。
与惠通大师见过礼,在大师的亲自指引下,任老太太带着秋棠穿过羡慕不已的人群走向寺门。宗政家常年在慈恩寺供奉着长明灯,她与惠通大师是老熟人了,二人边走边寒喧。
惠通大师笑道:“任老施主诚心礼佛,又乐善好施,才有此佛缘。不过,任老施主膝下有一位与佛结缘的孙女儿,也是法香能落入宗政家的原因之一。”
任老太太乐开了怀,谦逊不已,又道:“大姐儿能有这般福份,真真是她的大造化。再过两个月她就要及笄,此番老身要在佛祖面前祷告,盼她日后能得一门好姻缘,夫妻合美、多子多福。”
宗政伦的嫡长女宗政愉是任老太太第一个即将成年的孙女儿,自小便眼珠子也似地疼爱着长大。生在书香世家,自三岁起,宗政愉便跟着女夫子学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才名远播。任老太太经常带着她到慈恩寺来礼佛,惠通大师也是认得她的。
但惠通大师微怔,紧着问:“任老施主您共有几位孙女儿?”
任老太太笑道:“老身膝下有两个嫡孙女,倒有三个庶孙女。”宗政老太爷的庶子二老爷宗政伐也有个嫡女,但在任老太太心里,这个孙女可算不上正经的嫡出。
“请恕老衲冒昧,除了大姑娘,您另外的一位嫡孙女闺名可是一个恪字?”惠通大师的笑容有些勉强了。
任老太太不假思索便道:“您贵人多忘事呢,就上个月,老身还带着最小的嫡孙女来进过香。那是五姐儿,唤作悦姐儿。”
惠通大师站住脚,紧紧盯住任老太太,面容严肃地问:“任老施主您好好想想,您真的只有一位嫡孙女吗?若非一位宗政恪姑娘得了宿慧尊者的青眼看待,这第三柱头香只怕不会落入宗政家。她说她是宗政家鱼岩府三房的嫡姑娘,自小便在清净琉璃庵带发修行。”
清净琉璃庵。这五个字仿佛是一句咒语,霍然打开了任老太太的某扇记忆之门。
宗政恪?宗政恪!
她如梦初醒,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急忙对惠通大师道:“方才是老身糊涂了,老身的确还有一个嫡孙女儿,名唤恪姐儿。只因自幼没有养在府里,此事又来得突然,才会把她给浑忘了。”
居然还会有忘记了嫡孙女存在的祖母?惠通大师仍然有些狐疑,但见任老太太信誓旦旦,眼看时辰已到,他也没办法再去核实,只好赶紧将任老太太带到了敬香的大雄宝殿。
此时,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妃都已经敬完了香,但还没有走,只带着二三心腹在殿内等候。鱼岩府的宗政家在当地也算是颇有名望的人家,但任老太太还不够资格去觐见这两位贵人,心中不免惴惴。她哪里敢抬头乱瞧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妃的容貌衣着首饰,垂着眼慌忙上前给贵人们磕头行礼。
谁料,清河大长公主急急令婢女搀住了任老太太,不让她磕下头去,鱼川亲王妃也连连和声说免礼。任老太太的心跳得激烈,对两位尊贵人物格外温和的态度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是没有耳闻,清河大长公主就罢了,惯常深居简出,鱼川亲王妃的架子那可大得很。
清河大长公主也是五旬往上的老人家,她亲昵地拉着任老太太的手,笑容满面地说:“听闻老妹妹您的孙女儿恪姐儿得了宿慧尊者的青眼,还真是恭喜您哪!这般大的福份,真叫本宫也羡慕。哪天若是得了空,老妹妹不妨带她到公主府来给本宫见见。”
清河大长公主是当今圣上和鱼川亲王的嫡亲姑姑,圣上和亲王都十分敬重。她这样对待任老太太,鱼川亲王妃也不免说了几句好听话,同样请任老太太带着宗政恪去王府做客。
任老太太的头脑还有些发蒙,又不敢得罪了贵人,只好陪着笑脸一一答应了邀请。两位贵人不敢误了礼敬第三柱法香的时辰,只说了这几句话便先行离开。
不多时,大雄宝殿有僧人进来指引任老太太在佛前跪下,双手捧给她一支用杏黄缎子包裹的法香。待任老太太点燃了香,将这支异常好闻的檀木法香高举过头,再在蒲团上跪倒磕头。
鼻畔盈绕的香味儿清新淡雅之极,但她根本没那个心情去好好感受,脑海心中都乱糟糟的,机械跟随僧人的指引行礼,就连身后何时多了一位琦年玉貌的少妇都没有发现。
任老太太是填房,宗政老太爷自然还有一位元配妻子,那便是凌氏夫人。这样称呼是有讲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