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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盛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天下归元

    黑松露炒鸡蛋,说起来简单,其实是食品界的天作之合。鸡蛋向来能提香,能极好地激发松露特有的层次丰富的滋味,那一盘黑金色出锅之后,路过的侍卫队伍齐整的脚步都乱了许多。已经走出去的几个御厨纷纷探头进来,瞪大眼珠。

    没想到这种丑得不能看的食物居然能做出这么香得不同凡响的菜。

    那眼珠子在看见文臻公然把一小半留下之后瞪得更大了。

    文臻也不理他们,火上坐着又热乎又实惠又饱肚的焖锅,手里包着烫面大包,所有的菜色都不加水,直接添高汤,当香气层层叠叠在室内氤氲的时候,几个菜差不多一起出锅了,文臻便招呼了几个御厨房太监一起搬过去。

    焖锅是响应燕绥要求特意安排的,用料太多,太重,所以最后是用一个案几直接搬过去的。

    殿内的皇帝皇子重臣谈谈讲讲,不知说到什么,气氛有些僵硬,正争执间,忽然都停住了,有人下意识就要猛嗅,忽然想起御前不雅,拼命忍住,懒洋洋坐着的燕绥终于坐直了一点身子。

    太子笑道:“这香味就是和温火膳不一样。”

    皇帝点头,“和药膳也不一样,朕常年吃那些药膳啊,吃得觉得浑身都散着药味儿。”

    他天生荏弱,继位后他的膳食一向是重中之重,药膳常年不断,后来的御厨监也多在这方面下功夫,他因此越发厌食,今晚宣召文臻,也不是自己多想尝新,完全就是燕绥撺掇的。

    然而此刻嗅见的香气,实在是生平未闻,甚至难以用言语描述,皇帝也忍不住放下了奏章,翘首张望。

    那边文臻看看,大臣们都是跪坐堂上,一人一几,这样可吃不出焖锅的好,单独坐一边能暖什么心大家头碰头围在一起吃热腾腾的锅子才容易有感触。也能拉近天家和臣子之间那种楚河汉界般的距离感。

    “陛下,”她端着菜,笑吟吟道,“民女来自乡野,也只会做些乡野粗菜,乡野粗菜须得乡野吃法才得味儿,所以民女想求陛下个恩典,换个吃法。”

    皇帝生了点兴致的样儿,挥挥手示意她随意。

    于是她就开始拖桌子。

    被猝不及防拖走案几的老臣傻眼惊呼,“你这是做什么!”

    “吃饭呀。”文臻一边拖一边招呼太监,“来帮我一下!”

    太监得皇帝示意,上前帮忙,拖到燕绥时,作妖帝开始作妖了。

    “不要,我喜欢一个人吃。”燕绥按住桌子,“一群人挤在一起,蹭到衣服怎么办胳膊撞到怎么办触到口水怎么办!”

    文臻想这神经病不得不说脑子好用,别人都没反应过来呢。

    她自然知道古代吃饭的规矩,可不是现代那样一大桌子筷子打架,礼节多了是。但见了皇帝之后,尤其是听了燕绥那一句吩咐之后,她想试一试。

    皇帝性子温和,今夜明显对这些老臣有所求,推恩御下,拉近距离这种事,想必会愿意配合。

    至于某个人不配合,拉倒吧,等下别后悔就成。

    “您不去就不去呗,回头给您单一份。”文臻也不惯他,放弃他那张桌子直接走人,顺嘴对一个小太监吩咐了一句,那小太监点头匆匆出去了。

    她张罗着让太监们搬过几个长几拼在一起,成了一张大方桌,巨大的焖锅热腾腾放在中间,旁边依次是几个小菜,太极两仪,鱼香鸡丝,醋熘白菜,葱烧金蒜木耳,焖锅荤菜多,配菜则以爽口开胃素菜为主,蒸笼里,韭黄鲜肉和荠菜香干两种馅的烫面大包热气腾腾,完完全全一桌还带几分乡野气息的家常菜。

    众人一时都有些怔愣,往日帝王赐餐也不是没有过,但都是各人各据一桌,平日里宫廷大宴,那更是要跟着礼官唱礼,什么时候举杯什么时候举箸都有讲究。帝王家的饭嘛,那就不叫饭,叫恩典,你见过恩典能趴在桌上吃得呼哧呼哧的

    皇帝也愣了一愣,随即眼睛一亮下了座,那灵活的小太监急忙给他搬来坐垫,皇帝在桌首坐了,其余几人在他催促下,有点无措地各按座次坐下。

    燕绥一个人坐在一边,文臻接过让小太监拿来的,她自己带来的分成四格的不锈钢餐盘,正准备每样菜都给作香菜精夹一点,香菜精那边紧急叫停了。

    “等等!”

    “怎么啦殿下”

    “怎么就四个格子菜都不止四样!”燕绥斜眼觑她——坑病又犯了是吧

    “可是这盘子,精铁打制,雪光铮亮,两两相对,四个格子,无比完美,又不用和人挤挤碰碰,又不必触着谁的口水,您不想用这个单独吃饭嘛”文臻夺夺地弹着盘子,声音脆亮,“您听听,多清脆,多干净,多高级,多配您的气质和风采!”

    燕绥一伸手拿过盘子,仔细看了看材质,又看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走到皇帝右侧坐下,原本坐在那里的一个老臣,在他到来之前就飞快地不动声色地挪走了屁股。

    皇帝的面前空着一块距离,文臻单独托上一个碟子,布在皇帝面前,上头是一汤一菜。

    众人一瞧,好家伙,青菜豆腐清汤,白水一般的汤里青菜翠绿豆腐莹白,色泽清爽是清爽了,但汤面居然一点油星都没有,皇家的汤向来讲究,就没见过这么白水一般看着就毫无食欲的搭配。

    菜则黑乌乌的也瞧不出什么玩意。

    长庆郡王皱眉道:“你这婢子好不懂规矩,陛下本就食欲不佳,你这汤还这么寡淡更不要说这黑色的菜,用料前所未见,你难道不知道,未经三次试尝的奇特食物,不可奉于陛下驾前吗”

    “郡王容禀,”文臻笑盈盈道,“这两道菜并非普通菜色,前者为龙凤十珍翡翠白玉羹,后者为黑松露蒜汁黄金蛋。都是最适宜陛下食用的膳食。”

    “怎么看都是白水青菜!”长庆郡王脸色冷峻。几位老臣脸色也不好看,倒是皇帝,挥了挥手,道:“多说无益,吃了再论。”招呼各人入席。




第五十七章 皇宫顶上谈旧情(三更)
    皇帝微微一笑,眼神悠远,眸子底却似有幽光一闪,悠悠道:“那一天,那碗汤,救了我们两个的命呢……”

    “是啊,”单一令沉沉地道,“当年铁血旗下,诸王尸旁,快要冻死的我们,也像今天这样,靠得很近,我们挤在唯一一床破毯子上,一碗热汤,您先给我喂了一大半,一床毯子,您盖在我身上……老臣曾经对陛下发誓,愿为东堂江山万年屏障,愿为陛下驾前永世走狗,如今言犹在耳,老臣却已经昏聩了,”他颤颤巍巍离席,白发苍苍的头颅贴紧地面,“陛下先前的提议,老臣不敢再阻,只请陛下安排有识之士操办此事,勿让商贾逐利之徒坏我伦理纲常。”

    其余人也各自离席,俯首而拜。

    皇帝动容,亲自起身将几位老臣搀起,拍着他们的手背,说了几句温情话。

    太子看了一眼燕绥,微微垂下眼睫。

    真是好运气啊……

    今日原本要论一件大事,是皇帝近些年诸多新政中的一项比较重要的国策,说要减免商税,扶持商贾兴建各类作坊,允许商户招募农工。老臣们反对甚烈,担心因此耽误农桑,败坏风气,令世人逐利。

    此事已经经过好几轮辩论,老臣们虽然也终于表示了一定程度上的赞同,但出于各种忧虑,始终没有完全松口,今晚就是再一次提出的时候,又说僵了,没想到一顿围桌餐,一碗热汤,竟然软化了这些老臣多年宦海浮沉练就的铁石心肠!

    说起来似乎像玩笑一样。影响千万人的国策,一碗汤便可以推行下去,但只有太子这等一直全程跟随议政的人,才知道里头复杂的心理博弈。

    老臣们虑的并不仅仅是商贾大量雇佣农工会妨害农桑,影响国本这样的后果,更多的是担心这样的举措,会冲击门阀世家的垄断地位,继而影响朝政安定。

    本朝立国,靠的是门阀世家的支持。立国后,门阀便成为国家的重要支持者和制约者,朝廷入仕各行各业,大多为门阀把持。景成十六年,先帝执政末期,因年老怠政,法度过苛,川北郡爆发过一起造反,当时情势危急,还是门阀组织私军扛住了第一轮进攻,避免了天京门户第一时间被入侵。

    当时,西番、和川北接壤的尧国,和东堂西北西南接壤的南齐大燕,都趁此机会,蠢蠢欲动,先帝无奈之下,给予了各地州刺史军政大权,允许就地募兵,变相地改府兵制为募兵制。而这些州刺史,本身就基本出身门阀,一旦拥有了军政大权,可以想见中央集权必然会大受影响,先帝晚年其实有所察觉,但已经来不及了,两年后他便驾崩,再经过一轮不动声色的皇子争位,州刺史渐渐成为世袭之位,等到永裕帝坐稳皇位,十余年来,几个大州已经隐然有割据之势。

    唐家占据三州,易家嫡系分出去一支,各占一州。季家季节盘踞苍南,民风彪悍族群复杂地域广阔。这上三家地位之高,并不显现在任何已有条文之上,只渗透于无数心照不宣的行事规则里。比如说从不强抢但总能让人自动送上,比如说当街杀人但最后被杀的苦主哭着说自己诬告。比如说季家曾经令四周赤地百里,村庄死绝,但无人举告——苦主死绝谁来告但缘由据说只是因为季家少爷们在争比军功,再比如说开国太祖曾立下誓约,除非叛国弑君大罪,三家子弟,有罪不议,当斩不斩,允许以“议罪银”免罪。

    刚才说发展邪教的西川郡,那是在西北州刺史易燕然地盘上,西川以此为名和朝廷要钱要粮说要出兵剿灭,然而那个小小教派就像韭菜一般,割了又长,总也除不尽,皇帝早就有心派人去实地查看,但总是明里暗里受到阻扰,到现在得出的对策,还是交给州自己去解决,下一步想必又是一波要钱的骚操作。

    在这种情形下,允许发展民间商业,下一步必然是要改革税制,将财富集于中央,有了钱才有重新整合乃至控制门阀的可能,这本就是对门阀的一种隐形开战。

    门阀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几位老臣出身便不是门阀世家,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和这朝廷诸多臣子一样,算是既得利益者,动他们的蛋糕,于公于私,都不可能轻易答应。

    事情到了此处,便僵持住了,看似温和的陛下这次不打算让步,而老臣们就算有心退一步,也要考虑身后庞大的家族的影响。

    这时候这围桌喝汤,是攻心,是示弱,也是警告。

    唤醒当年的恩德和誓言,无声昭示我的决心和疲倦,警告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你再不就此下台阶,等待你的就是别的了。

    一个背信弃义无情无义的臣子,要你何用

    别忘了行事恣肆手段狠辣的宜王殿下还在座呢。

    “汤暖不了心就浇他们头上”可不是说着玩的。

    更何况人心也是肉做的。单一令等人陪着皇帝熬过最艰难的岁月,是真真正正领受过皇帝的恩德的,也是真真正正,越过往日拉开距离和人心的丹墀,在今夜热气腾腾的汤锅旁,看见这位注定天命不永的帝王,为这事殚精竭虑,满头白发。

    说不动容,是假的。

    说是做戏,未必真。

    天家无小事,一汤见天地。

    而这个小厨娘,分外聪明。今日之事过后,这位擅自主张围桌餐,拉近君臣关系,引得老臣回想前情终于心软的小厨娘自然要被奖赏,而提议赐夜宵的燕绥只怕也要被记一功。

    每次都是这样,他漫不经心,抵过别人苦心筹谋。他轻弹指尖,便是人间风雨。

    文臻一直在一边伺候,居高临下,将太子神情看得清楚,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笑。

    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猜得出,刚才应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转折点,燕绥和皇帝两只狡猾的狐狸配合默契,自己也表现不错,事情完美解决。

    难怪皇帝宠燕绥,这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这么的不走寻常路。

    再一看牛逼轰轰的宜王殿下,正趁着皇帝和重臣上演“帝相和”,从他老子的盘子里把松露一勺勺的拨自己碗里呢。

    皇帝陛下看没看见文臻觉得,看见就是没看见,没看见就是看见。

    就是这么的高深。

    一桌饭虽然准备得量足,但在座的不是老人就是病人,再不就是讲究多的贵人,再好吃,也不过寥寥几块。不过皇帝今晚很给面子,也证明了文臻思路不错,长期吃药的病人食欲不佳,需要浓烈的有一定刺激性的滋味来提神,松露炒蛋就显得分外出彩,皇帝吃了多半盘,还有小半自然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入了燕绥的肚子。

    夜宵完了,事情也解决了,诸臣告退,文臻也收拾东西退下,文臻挂记着自己留下的那一盘松露炒蛋,收拾得麻利,走得干脆,因此也就没看见燕绥在她身后,若有所思的脸。

    等到文臻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御厨房,掀开自己盖好的锅盖,就发现,那一碟松露炒蛋已经鸿飞冥冥。

    哦呵呵呵呵。

    站在空荡荡的锅面前,文臻想骂燕老三。

    然后她就骂了。

    “燕绥,你要不要脸啊啊啊!”

    ……

    头顶上噗地一声轻笑,文臻抬头没看见人,还没转身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星月颠倒——和燕绥认识第一夜那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场景顿时重来,她恨恨地伸指,指尖尖尖,掐,捏,转——快准狠三部曲,结果,手指打滑了。

    某人的腰又硬又滑跟大理石似的!

    某人把她毫不温柔地往下一墩,墩在了承乾殿的殿顶上,文臻默默望天,敢爬到皇帝老子头上的,也就燕绥一个人了。

    有人说看景必得站在高处,遥山河之远,领天地之旷,披挂星月,涤荡长风,往事会在这一霎从夜空奔流而过,化为流星蹑足入宇宙深处。

    那么站在皇宫的殿顶,就多了一层江山人世尽在脚下的壮阔感,皇宫殿宇巍峨连绵成一片飞檐重庑的琉璃海,而自己就在潮头。

    哪怕知道自己此刻行为大逆不道,文臻还是深深着迷了,穿越后的环境一直有些压抑,她愿被此刻高风洗涤。

    燕绥在她身后,用随身一块白绢擦干净了屋瓦才坐下,当然,没帮她擦。

    文臻懒得和他计较,拿过他扔掉的白绢随便擦擦也坐下来,她怕再站下去会被巡逻的侍卫射成靶子——人不敢射宜王殿下,还不敢射她一个小虾米

    身侧的燕绥双手搭在膝盖上,微眯着眼,星光在他眸底流转,似钻石上又承了最洁净的晨露。

    虽然他没说话,文臻却没来由地觉得他心情很好。

    是因为那顿成功的饭吗

    好像并不仅仅是这样。

    身侧,燕绥微微仰着头,月色下一抹弧度精美,文臻看着他侧影,觉得眼光是有粘度的,怎么就拔不下来呢。

    好半晌燕绥才开口,“今天你做的不错,比我想要的更好一点。”

    文臻笑眯眯点头以示她也很赞同这个评价,还可以表扬得再猛烈一点。

    “父皇今晚应该可以不用失眠了。”燕绥懒懒道,“回头想必有恩旨给你,想好自己想要什么。”

    文臻心想我想要出宫以及看见你从此消失在我面前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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