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酒徒
奏折是当值的冬官(四辅官之一,地位相当于后来的大学士,参见明史)吴源写的,通篇支支吾吾的弹劾驸马武安国弄奇技淫巧有伤风化,但通篇都没拿出一个证据,想到下午吴源求见时那面红耳赤的样子,朱元璋不觉哑然失笑,“不务正业,这些老夫子,和南宋那些鸟人一个样,放着国家大事不去关心,专门在女人身体上做文章”。
脆脆地嚼着嘴里的黄瓜,朱元璋对这些读书人又气又乐。“有什么不好明说的,不就是把女人的肚兜给改成两块布吗,朕早就知道了,还用得着你来告状”。那两块布是胸罩,本来是武安国夏天时教刘凌所做,二人的闺房之物不知怎么就传入了宫中,妃子们觉得这东西戴了比胸口缠白布舒服,慢慢的就风靡起来。
“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有好事的宫女又把这个东西传入了民间,松江府的商人看准了商机,居然找乡下女子在家中订做,然后再高价卖给大户人家。到现在已经发展出绸、松江布、辽东毛料,和双层加香囊的数个品种,秦淮河上的女子几乎每人都拥有数个,换着花样戴,她们不需要像大户人家女子那样把胸口缠起来,所以也不用宫中那种紧绷收缩型的,反而在夹层中垫上丝绵,让身体看起来更凸凹有质。
朱元璋想像老夫子们在家中暴跳如雷的样子,就觉得开心。“估计这吴源是被家里的老婆孩子给气着了,所以到朕这里来告状。不过得让皇后少招刘凌这小丫头进宫几次,不然朕的皇宫也要闹翻天了,那黄瓜是往脸上贴的吗,一斤要四钱银子啊”。
晃晃摇椅,伸手又拎了一根黄瓜,朱元璋美美的体味冬天的味道。要说不让刘凌进宫来,他还真舍不得,这个义女隔三差五就会拿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孝敬他和马皇后,比亲生女儿还要体贴。这御书房的摇椅,是那个武安国设计的,装废奏折的字纸篓,也是出自武安国之手,包括桌子上的水晶琉璃盘,都要和武安国扯上关系。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但细微处见到温馨,现在披阅起奏章来,要比原来舒服多了。武安国的好处,朱元璋一时半会还真数不完。
秋天的时候,武安国向他提出购买城外那块农田,朱元璋还以为武安国想学刘备求田问舍用韬晦之计对付自己,暗笑着把那块地批给了科学院。结果没几天,就有御使弹劾武安国僭越,在城外盖的水晶宫比皇宫还华丽,朱元璋暗地派锦衣卫去查探究竟,锦衣卫回报说那个像水晶宫的房子似乎是个豪华菜园子,周围用砖砌了矮墙,高处和房顶上用钢架镶了玻璃。据说不是武安国一人的产业,是科学院农牧科与松江府的商人余翰宇纠集了一群京城商家合股建的,说是要夺天地之造化。除了玻璃棚外,还建了水塔为里边供水,装了水炉子为里边供暖。里边没有沟渠,而是地下埋了水管,地上用了会自己转动的喷头给蔬菜撒水。
为什么一个菜园子还要动这么大干戈,入冬时分,朱元璋就知道了答案。武安国把第一批蔬菜大张旗鼓的送入了皇宫,黄瓜、豆角、蒜苗、韭菜、大葱、萝卜,夏天平平常常的东西在此时则成了奇珍,庆祝沐英攻克普定的御宴上的主角就是这些蔬菜。此后每天凌晨那个水晶大棚外就排满了等待购买蔬菜的长队,京城达官显贵多,就是卖成一两金子一斤也有人吃得起,当初犹豫着出钱合股的商人们现在每天数钱数到手抽筋。据说里边还有各色水果,虽然是两年后才可以在冬天采摘,已经有人提前开始预订。商人们“体贴”来购买蔬菜的人排队排得辛苦,专门在水晶大棚外建了客栈,收费供客人们歇息,按大时(古代中国时辰,相对于小时)计价。
那个玻璃大棚尽管日进斗金,农牧科还不满足,居然把建立和维护水晶大棚的方法刊刻成书,放在客栈中高价出售,凡是购买了上面有武安国签名花押种菜书的商人,都可以聘请科学院农牧科的博士、助教到其家乡去指导如何建立和维护蔬菜大棚。这些优惠条件对江南这种冬天短的地方诱惑尚小,对黄河以北的地区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要知道越往北冬天越长,漫长的冬季里无论家里再有钱也见不到一点儿绿色。真是什么人带什么兵,科学院的博士们才跟了武安国这么几天,很多人就放下了读书人的斯文。各科纷纷出书卖起自己的学识来,还美其名曰为国库节约开支。
“皇上,时候不早了”,当值太监小心翼翼的提醒,脖子上不是很清晰的喉头微微上下滚动。心道:“皇上怎么好这一口,怎么这破玩意到了冬天就这么香”。
朱元璋回头看了看他,伸个懒腰,把御案上批阅完的奏折又翻了翻,笑道:“是不早了,摆驾静怡宫,朕今天要到丽妃那里”,又用手指了指桌子上的黄瓜,对当值太监道:“你们几个把这些分了吧,过了夜就没味道了”。
“谢皇上恩典”,几个太监一同施礼,干脆利落的服侍朱元璋披好辽东进贡来的雪貂皮大氅,摆驾向后宫去了。留下来洒扫的太监眼巴巴的看着桌子上的黄瓜,不住地咽吐沫:“他奶奶的,什么破东西,等到了夏天,老子买一车,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很多东西就是这样通过皇宫给推广了出去,经皇帝亲口称赞、大臣交相追捧,科学院想不赚钱也难。院里博士们慢慢发现这个不怎么约束大家的武侯爷可爱之处,反正自从进了科学院腰包就没空过,发明了赚钱东西或古怪东西的人被按照院里边的措施重奖,跟着打下手的也能捞到不少油水。最便宜的是同文科,只要翻译一本西方书籍出来,无论是否赚钱都会得到奖励。虽然如此,同文科的博士、助教们还是尽量拣能赚钱的翻译,夏天的时候推出了那个叫被人家灭国的什么希腊的蛮夷折子戏,曾经轰动一时,卖得京城纸贵,俄狄浦斯王那不可抗拒的命运深深地打动了人心,连对蛮夷之书嗤之以鼻的大儒们都泪湿青衫。几个戏班子还把它排了出来,四处上演。洪武十四年夏天,京城百姓中曾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如果想看哪个人哭的话,那最好的办法是请他到戏楼里看《窦娥冤》,如果他还没落泪,再让戏子们唱一出《俄狄浦斯王》。
科学院出品的图书中,也有武安国写的一本。此书出版的第一天,就卖断了档。并不是因为写得好的缘故,而是有人成心想从此书中找茬,出武安国洋相。一个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的武人写书,肯定是想让人笑掉大牙。
第一次读这本书的人当场都愣住了,书页上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大字,求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大夫的千古名句让大家多少收起些玩笑之心,看里边立了什么言。第一页,是一个目录,写明了书中章回名称和页码,按北平书院翻译西方算术书的习惯,横排版。大家摇摇头,这虽然不算什么大问题,但至少让书档次显得差了一筹。接着向后翻,里边居然是街头巷尾的白话。书的价值在众人心目中又矮了三分。不过这个武侯爷好像就会说大白话,所以也可以谅解。当众人摇着头关注具体内容时,终于明白了这根本不能叫一本书,充其量只能算作一个手记,记载正是武安国和科学院的博士们一起发现事物的过程。
“取红丹50克放在玻璃甑中,甑口套一段猪肠,扎紧,猪肠另一端放入水中,肠口伸入一满水倒扣的窄口小玻璃瓶。用酒精之火加热玻璃甑,红丹渐渐褪去颜色,可见水银在甑中滚动,此时再看玻璃瓶,被不知何气从水中托起,待瓶中气满,立刻取盖子将瓶口盖牢,灭掉酒精火,……”
像看江湖术士变戏法一般,众人奇怪的看着书中的文字和插图,不得不承认,这些文字写得和罗贯中的三国一样引人入胜。武安国的书中并没有告诉大家瓶子当中得到了什么气体,只是用图片和文字演示了整个操作过程,及取得气体后的相关实验。当写到铁丝在气体中剧烈燃烧时,第一回结束,没告诉大家得到了什么。
第二回写的是缓慢的加热硝石,同样可以得到让铁丝燃烧的气体。这种气体可以让带火星的木炭再次燃烧,这一回带着悬念结尾,向读者提出这些气体究竟是什么的疑问,显然这不是身边的风。
第三回却抛开前两回所做之事不谈,把一个湿铁片放入了倒置于石灰水中的空玻璃瓶内,记载了十余天后参加实验的博士一同发现空气少了两成,铁片锈蚀严重。剩下的气体内放入燃烧的纸条,立刻熄灭。
第四回写的是把点着的木棍探到玻璃瓶内,瓶口压入石灰水中,一会火灭,空气减少依然是两成多。
书的结尾证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风,即空气中有一种道家所说至阳之气,可以让铁、铜燃烧。,
一些人读到第二章即放下了,大多数人被生动的画面和介绍所吸引读到了最后一章,最后一章告诉还告诉大家除掉至阳气之后的气体不是纯阴之气,图解说明了里边通过石灰水和木炭后可以虑掉一部分浊气。剩下的纯阴之气无色无味。
武安国的第一本书就这样结束,结尾之处武安国认为给事务下结论需要通过事实来验证,只有合适的依据才能得出具体结论,如果论据据错了,结论即使看起来再天经地义也是错误的。诸子百家之言并没涉及到事物的细微之处,这些细微之除需要一点点去发掘,科学院愿意为发现新事物的人提供巨额赏金。
那些实验武安国在去年就和知物科的博士们一起做过,他身边的人都几乎知道怎么做,但没有人这样像写故事一样解释整个过程。这个武侯爷行事就是这样出人意料,大多时候人们都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他求田问舍也好,著书立说也罢,直到结果出现时,才让人追忆起他开始的过程。除了提及辽东和云南的时候,人们才能从他眼中发现一丝忧虑,大部分时间内,他是快乐的,快乐地做着大伙看不明白他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慢慢地侵蚀着帝国的根基。
京城的冬天虽然寒冷,有一个好去处却可以为贫寒的读书人遮风档雨,那是洪武十四年由科学院出资的建立的图书馆,用一个蒙古王爷废弃的宅邸改建而成,有四十多间屋子,院子里有三株南唐时的古松。宅邸的大门白天一直是敞开的,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只要识字,就可以凭自己的名字和一两白银领到一张借书牌。牌子上刻了他的名讳,凭借这张牌子他今后随时可以出入任何一间屋子,选择任何一本书阅读,在他们读书时,图书馆的仆役免费为他们端上茶水。这个图书馆及日常开销是松江府商人捐赠的,作为交换,他们拥有购买科学院发明的优先权。余瀚宇就是凭借这层关系成了玻璃大棚的最大股东。
图书馆内按科学院所涉及的科目陈列了各种书籍,先秦百家也收罗到其间。北平复古儒家的经典之作,江南儒家领袖的立言之文,均有收集。当然也少不了读书人都喜欢的《北平春秋》和《北平新报》,还有一份新的报纸是京城商家秋天时才创立的,叫做《江南新闻》,也许是离皇城近的缘故,《江南新闻》的原则是记录最近发生的事,不做任何评价。什么松江的布匹卖到了维查耶那加儿,赚回了大把的金子,什么邵云飞的商船在吕宋遇到了海盗,双方打了一天一夜,最后邵侯爷黑吃黑,大赚一笔路费。什么巴赫马尼(古印度的一部分,存在于1347~1526)的使臣前来朝拜,在松江府迷了路,大叫天堂不过如此。经证实和未经证实的消息还有那些海商的旅游见闻,隐隐的民族自豪感让人读着痛快。这些放在大堂的报纸对正在国学读书的年青学子最有吸引力,而年纪大一些的学者则喜欢到不同的房间去寻找符合对自己有用的书籍,掌管制造局的周无忧和他麾下的干将是杂学部的常客,那里边关于西方算术、几何的书籍对他们开发制造武器大有裨益;自以为饱学的鸿儒们则喜欢钻进故纸堆中,先秦的诸子百家正对他们的胃口;靠给戏院、酒楼和画舫写曲子为生的落魄文人则喜欢钻进艺文部,里边的西方神话、悲剧、喜剧是秦淮河上的新卖点;最冷清的是西学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人的作品经同文部聘请通事从回回文转译成白话,再过滤成文言,味道如同嚼蜡,连武安国事先设想的批判都没有人屑于去批判。这个阅览室连续十天不打扫也不灰凌乱,偶尔走进来的读书人感兴趣的是《马可波罗游记》(1298?),那个人走过的漫长旅途所见所闻丰富了少年人的梦想,书后所附的马里诺萨努托地图展示了一个比武侯地图更细致的西方。
“我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远在北平的灯下,伯文渊如获至宝般翻看着辗转从海外带回来的《物理学》、《气象学》、《政治学》、《伦理学》、《修辞学》、《范畴篇》(亚里士多德作品)三十多卷,用回回文写下了他一生中的不朽名句:“道法自然,儒家的义和法家的律法皆以道为根本。大道面前,人生而平等,即使人们的地位、天赋和财富等方面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差别,但人们至少都有要求维护个人尊严的起码权利,正义要求法律应当认可这些权利并保护这些权利。”
《明》 第七章 国士(四)
国士(三)
刹那花满枝桠,每逢春来,灿烂还依旧。
江南的春天来得早,才到二月,各色的花儿就熙熙攘攘地挤破东风,傲立于指头,街头巷尾的集市也越来越热闹,就连报童的叫卖声听着也分外悦耳。
“买报了,买报了,沐元帅攻破大理,段氏兄弟束手就擒”。
“看报,看报,苏策宇大败蒙古鞑子,血溅捕鱼儿海”。
“瞧一瞧,看一看啊,新印的北平新报,北平书院发明铁罐装肉,三个月不会坏啊”。
“看看科学院的新玩意啊,农牧科推出直线播种机(正史1701,杰思洛.图尔),万岁爷亲笔赐名啊”。
不用看新闻,听着报童的叫卖声就足够让京城的百姓挺直腰杆。茶房里头,若有一、二个读书人模样的掏出铜子买了报纸,呼啦啦就会围上一大堆不识字的茶客,撺掇着读书人把上面的内容给念一念,此时的恭维声总能让读书人脸上透出光来,清清嗓子满足大家的要求。
这新闻么,听着也带劲儿,自洪武十四年冬天大破达理麻起,云南来的捷报就一个挨着一个,先是沐英率平南军乘胜追击,兵临云南城下,梁王估计是被吓破了胆,也可能是见大势已去,留书沐英勿杀百姓,自己于忽纳岩举火*,元左丞观埔宝献城投降。同时傅有德分兵乌撒,和郭英前后夹击,大败实卜,击溃七万蒙汉联军,生擒实卜以下将佐二百余员。乌蒙、东川、毕节、芒部诸地望风而降。云南、乌撒既下,明军即移师攻大理,段氏土酋每战必败,全凭地形苟延残喘。鹤庆、丽江各洞主、寨主赶来凑热闹,中了沐英火攻之计,数万精壮葬身火海。
那段氏土酋,见没了援军,只好死守着大理下关。沐英不愿意兵火毁掉这座千年古城,又见胜券在握,所以也不着急,慢慢和众人商量破敌之策。大理城倚点苍山而建,西临洱河,并有上下二关,势甚险固,大理段氏见明军不发炮攻城,以为沐英军火接济不上,暗叫老天保佑。谁料沐英在关下修整士卒完毕,照着王飞雨遗图,暗地里派了白世光密取上关,方文勇潜登点苍山,都从间道绕越,攀援而上。段氏只顾着正面,未料到白、方二位突然率大军从背后杀来,仓促迎战,怎奈沐英又从正面杀上。此时就是大罗神仙,也要慌了手脚,不到半日功夫,下关亦失,段氏全军覆没。大理屏障没了,不由得段氏不服,封了府库,兄弟束手就擒。
“咳,这段氏也没骨气,咋不学学梁王,虽然同样是蛮夷,人家多有血性”。听报纸的人摇头晃脑地评价道。
“什么骨气不骨气,保命要紧,朝廷对蛮夷仁慈,必让他安享晚年”。另一个行商打扮的人搭茬。
“对蛮夷仁慈,不是对自己的残忍么,我看这样不成,都是和那王飞雨学的,妇人之仁”!
“不知道最后王将军的事怎么着了,这攻下大理,首功还得记到他头上,好人啊,就是心太软”。一个操着点四川口音的伙计小声念叨。
“我不觉得这样,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居然为了蒙古人胁持主帅,皇上念着他的功劳不灭他的族就不错了,还等着立功,没门”。旁边一个年青人不屑地说。
“话也不能这么讲,屠城毕竟是蛮夷的做法,我们中华上国,不能和蛮夷学”。坐在一边的老人看不过去,低声替王飞雨辩解。
这话激起了很多人的反对,读报的书生放下了报纸,嘲弄的说:“放了蒙古人,等他们有了力量,再来杀我们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不和你们说,读了那么多书,圣人之道多少也懂些吧,小伙子,多积阴德没什么坏处,北宋年间天雷劈死了头牛,肚子上都有白起两个字”,老人不耐烦的看着年青的书生,愤愤道:“我听说那边的蒙古人给王飞雨修了个庙,非常灵验,人心都是肉长的,老天也惩恶扬善”。
众人不再言语,虽然子曰不语怪力乱神,但大家对鬼神还是比较克制的,一旦有人被立了庙,通常没人会对庙中雕像发飚。管他灵与不灵,少惹为好。
王飞雨的庙宇是用烂砖头码就的,里边仅仅是一个牌位,从十四年冬天就不断有过往的蒙古人在此点酥油灯,叩谢他活命之恩。日子久了,过往的商人也进来拜拜,图个旅途平安。渐渐的就有些神迹被传开,传颂的人如亲眼目睹一般信誓旦旦。慢慢的人们也就忘了这个庙的由来,有了道士在里边照管香火,神殿也慢慢变成了红砖碧瓦。后来永乐年间,白石江大水,潮头到了曲靖城外王飞雨庙前嘎然而止,阖城百姓因此而保全。后有人相传见一黑衣白马将军拦住潮头,随波上下,似故将军王飞雨云云。
这些身后荣辱,王飞雨自己估计也没有预料到,也许当时他的神智已经不清醒,只是凭着本能做了自己认为自己应该做的事。洪武十五年春,云南平,朱元璋下令收阵亡将士骸骨,所有阵亡将士家属一律按功抚恤。王飞雨也混在将士中间被嘉奖,世人很快就把他淡忘了,他的事迹也淹没在浩瀚史书间。明初多慷慨悲歌之士,璀璨星空中,他只是点缀银河的一粒沙尘。
“一个苏策宇就把蒙古人赶得雁不生蛋,再给大明一些时间,整个故元天下,必属大明的”。茶馆里,人们谈论最多的就是如何提三尺剑荡平天下。每天看着马车从制造局一队队的拉出军械,水路或陆路送到各个新军当中,胜利好像就在眼前。
“我看不用一年,咱大明平了云南不就是几个月么”,总有人比刀头舔血的宿将还轻看战争。云南最后的两个城市鹤庆、丽江在洪武十五年四月初被沐英和傅有德的联军攻下,云南都指挥使司、云南布政司也在四月正是建立,自宋以来割据数百年的天府之土重归华夏版图,大大地鼓舞了士大夫对国家的信心,很多人都希望自己建立班超、马援一样的功业。
所有人都愿意当将军,没有人问过远征的士兵是否愿意打仗。
“再有一年时间,小三,咱们就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守了五年了吧”。辽阔的大草原上,一个黑脸汉子对自己的同伴问道。
同伴轻轻拉了一下坐骑,等身后的大汉拍马赶上,有些无奈的回答道“是啊,自从十一年随老将军出塞,整整五年了,明年,咱们就可以回家了”。这个年纪稍微轻一点的汉子被称做小三儿,姓赵行三,军旅之中,士兵们喜欢名啊,姓啊交替着乱叫,黑脸汉子也就一会小三,一会小赵的叫他,透着亲切。
“再等一年,俺们就可以回家了”黑脸壮汉感慨的说,六年光阴,足够把一个人年少时的豪情壮志磨平。
“大个子,真羡慕那些募兵,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我真想回老家看看”。小赵幽幽的说,想起故乡,心中涌起淡淡的惆怅。故乡桥头那个老柳树还在吗,河边是否还有那个小姑娘在浣纱。如果邻居的小妹没搬走,她也该是孩子的母亲了吧,不知她的丈夫是否会疼她。自从因饥荒入了军籍,成了世代的军户,小赵就没了回家的希望,除了立下旷世奇功成为将军,军户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在太平日子屯一份田,娶一个边塞上或其他地方无家可归流落过来的婆娘,生下个命中注定当兵的儿子延续香烟。
被叫做大周黑汉子听了他的话,也有了点儿淡淡的乡愁,下马拣了个草叶,低低的吹了起来,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他们是军户,原是不准脱籍的,洪武十三年为了安慰边军,朝廷下旨凡边军服役满六年者皆可以转为募兵,这下二人总算有了个回家的盼头。眼看着靼喇海又被春风染绿,心里皆产生了思乡之念。
战马好像也被主人的乡愁所感染,慢慢地在松软的草原上跑着,远处血红色的山峰在阳光下如朝霞般灿烂。大宁城现在已经是商旅云集的草原明珠,没有战乱的日子,微风吹松勇士的弓弦。
远远的看见草原上滚过白雪一样的羊群,年轻一些的小赵收拢思绪,双手在嘴边搭成个喇叭状,对着放羊的蒙古老汉喊道:“毕力格老汉,抓到春膘了吗,今年的羊毛价儿怎样”!
老汉看见二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也把手搭到嘴吧上喊到:“托军爷的福,抓到了”。这两个斥候老汉经常见到,准时到几乎成了老汉计算时间的更漏,璞英将军派得是三波斥候,这是第一波,第二波在二人身后十里外,第三波和第二波又隔着十里,等三波斥候都过了,太阳基本上就升到头顶了,是赶着羊群到河边喝水的时候。草原上空旷,二人都拉长声音,回音要很久才能传回来,慢慢地在旷野中消散。有几只闷头吃草的羊被吓了一跳,匆匆跑开,被老汉用羊叉甩出的石子打在头上,“咩”地叫唤一声,乖乖地跑回队伍。几只不知什么品种的羊耙子高昂起头,疑惑地把目光转到斥候这边。
“去,去”,毕力格老汉在心里计算着时间,赶动羊群,一堆白雪从绿海中浮过。不动刀兵的日子好啊,这年头羊毛都被商人整车整车的收购,各色羊毛织成的花布就摆在大宁城的集市里边,谁都可以买卖,都督璞英是个好官,治下蒙古人和汉人一视同仁,麾下士兵也不扰民。
“那两个孩子多好,去年还帮我竖过栅栏,可惜他们是汉人”,老汉摇着头,看着大周和小赵慢慢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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