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兰露菊英
我亲手把这个孩子,沉入了敦煌城外的沙河里。我抱着他从王妃的宫室里走出来,已从清晨到了黄昏。我披着一袭黑色的斗篷,没有人能看出我是谁,在敦煌这座城里,我衣襟上的血迹,也没有人会问起。在暮色四合的时候,河水上泛着点点的金光。在一望无际的平野上,自由自在地来去,直奔向天地尽头的苍茫落日。而这个出生了四日的孩子,就被我亲手抛进了滚滚的河川之中。连同我曾经的岁月,我和这个孩子的母亲,在这一条河川的岸边策马欢笑的时候。我看着他沉入水底,不知道被激流卷去何方,那一双诅咒一样的蓝眼睛,也被那滚滚水流淹没了。
而她则被我葬在敦煌城外的月牙泉边。我宁愿记得她如月牙泉水一样的盈盈碧色的眼睛,而不是和隐园的湖水一样的湛蓝。隐园是高氏的秘密,如今我才知道,原来她的眼睛,才是我身边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揭露开来,对谁都只是可怜境地。如若没有这个孩子,或者她真能和我白首到老,那秘密就像她眼睛的碧绿深处的湛蓝一样,永远隐匿在背后,即使一直都在,却不会有人揭破。那个马背上的女人,飞扬的火红纱丽,凝固成了最后蔓延的血色纵横,纱丽后的眼睛,却不再是昔年的明媚清澈,而是在生命最后一刻,死亡的光遮掩过去的时候,那一种混着墨蓝的奇异绿色。
我的王妃和世子,就这样相继去世了。敦煌却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死而有所改变,仍旧是那样的热闹。这里永远有新的传奇,而她的故事,我的孩子短暂的一生,不过是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罢了。而我活的太久,连这个秘密,那时候的血色,也都慢慢地模糊了下去。而我却又做了一件叫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从那些新生的胡姬孩子里,抱回来一个有着和她一样的乌发碧眼的新生儿,说是死去的小世子的孪生妹妹。而那些知道王妃只生育了一个孩子的人,全都成了我那时候残忍和狂怒的陪葬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养这个女儿,或者是想要从她碧绿的眼睛里头,依稀看出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把那些冷漠的蓝色,再次埋葬在温柔的碧绿之后。
这个孩子成了我的第一个女儿,成了敦煌尊贵的长郡主,成了故去的王妃唯一留下的孩子。等她长大了,我就像寻常的父亲一样,把她嫁给了自己的臣子,却并没有再多眷顾,几乎是当做她死了。或者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看淡了这一切,遗忘了那曾经震慑了我内心的清冷蓝色,也遗忘了那曾经温暖了我内心的盈盈碧绿。一切如云烟散,我又何必留住这一个幻影呢?别说是这个本来没有什么亲缘的女儿,连和她一样拥有这样碧绿眼睛的女人,我也都已经慢慢地忘了。我丢弃了这个女儿,将她放逐至天涯海角做一个寻常人,任她自生自灭,死生不复相见。而那曾经深刻的记忆,曾经蔓延了一地的血色,也在我漫长的一生当中,渐渐地被更多的血冲淡了。
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我有过无数的女人,无数的孩子,只是那些孩子却都不长命。我渐渐地老了,却仍旧那样年复一年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出生没有多久的时候,就相继死去。我从一开始的痛苦,最后几乎麻木了。我早就已经失去过孩子,一个亲手扼杀了自己第一个孩子的父亲,有什么资格去为这些死去的孩子伤心?我知道,这不过是上天的报应,是那个冷漠地看着我的,有着蓝色眼睛的我的儿子,在滚滚的河水里,仍旧那样地看着我,默不作声地,将我的全部都尽数夺去。
于是我再也不亲近自己的孩子,因为我知道,他们终究会死去。除了鸿儿和羽儿,还有纤雨。我的心,在这几十年间,已经变得冷硬如铁,年轻时候轻易的信任和爱恋,再也不会重现了。而这唯一活下来的几个孩子,就成了我心里最为轻柔的所在。尤其是羽儿和纤雨兄妹两个,我看着他们像是风中飘摇的烛火,似乎
我开始迷恋权利,却不再是为了什么人,只为了自己。甚至于我都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的什么,或者只是一种虚无的满足罢了。绝对的权利,实在是最能够麻醉自己的东西,是抛却过去的最好方式,在权利的追逐里,连自身也能忘却。我迅速地去攫取周围的权利,我的**全然地倾注在了这里头,从西北,到西南,到北疆,到京城,我试图抓住能够抓住的一切。我不断地去侵占,在绝对的权利里获得满足。往后这几十年的光阴,我就在在这样的攫取里活着,冷漠地看着这世上的人情冷暖,却再也不对什么人什么事抱有什么热情了。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原本以为轻快如河水一样的人生,竟然在这之后就凝固了,几个月,几年,几十年,都再也没有什么波澜。尽管我的执掌之间翻覆着许多人的生死,然而我的世界,却早已是永恒地静寂了。
而在我快要死去的时候,我几乎只觉得平静了。我的一生已经太久,从年少轻狂到老谋胜算,我已经看破了一切。我知道我死于背叛,或者说,又死于最亲近之人的背叛,我的儿子,我的臣子,我的敌人,这世上的一切人都在背叛我。而我此时却释然了,这些在几十年前叫我觉得狂怒激愤的,如今却都已经当做理所当然了。人生于世,本来也就是如此了。那些曾经激烈的爱与恨,在几十年之后,也都已经冲淡了,而生死,也不过就是这样。我活的太久,早就觉得疲倦,事到如今,或者是一种解脱了。我不想问是谁背叛了我,我只是庆幸于这一生,终于走到了尽头。而我心里最后牵系的那些人,也自有他们的人生,是将死的我再也不能插手的了。
我在那个给我敬酒的女子的裙子上,看见了和那时候一样的血色。金樽倾覆,像是大漠上的金光。我似乎看见了她初初嫁与我的时候,慢慢将恐惧和苍白都褪去了,盛开如同大漠上最美的花。眼眸清澈,像是月牙泉的泉水。而我,将她拥在怀里,顺着敦煌城外奔流不息的沙河水,向着夕阳沉入的方向去,自由自在,如脚下奔流的河川。而她的笑声在身后洒落一地,落在水里,落在沙地上。
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几十年的光阴都过了,到了这一刻,我几乎都不能确定,我是爱她,还是恨她。我似乎在这几十年里忘却了她,却又像是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一样。相思一夜窗前梦,其实夜夜的梦里,都是一样的人。在松城的大雪里,我将这个遗忘了几十年人重新记起,只是最后剩下的,不过是满树幽香,满地横斜。而水隔天遮的那一个人,早就成了月牙泉边的枯骨,那一双混杂着蓝色和碧色的眼睛,也早就化作了尘土。自己也将要死了,那两个与自己曾经最亲近的人,也就被这个世界彻底地遗忘了。而我,也终将和他们一起化为尘土。
我此时忽然在想,或者当日自己的猜测,其实是大错特错了。她之所以留在我身边,不是因为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而是因为在最为惊慌的时候遇见了自己,又在之后的相伴里,和自己一样交付了真心,只因为夫妻之情相守。而之所以最后选择了死亡,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身世,不愿有一日成了仇敌相对。她不过是想要用自己的死,来成全这一段原本不该存在的爱。而她为孩子索要的承诺,也不过是因为想要自己的孩子活着。那明明也是我的孩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念,也是我和她唯一留下的骨血,却终究因为我那时的恨与残忍,成了河水里的枯骨。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再也不能去判断,几十年前的和如今的,究竟哪一个猜测,才是当初的真相。她已经死了,微笑着死去了,在我和孩子的面前死了。她像是一个传奇,在过了这样久之后,我几乎无法分辨,这个女人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只是我的幻觉。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或者她就是高唐赋里的那个神女,飘忽而来,却又飘忽而去。她乘云而来,又转瞬逐雨而去。襄王有梦,却不知神女是否有心。而那短暂的一刹相逢,最后用死亡凝固住了,永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里。模糊了面貌轮廓,却在最后隔了朦胧风雪的一望里,依稀又看出了昔年熟悉的轮廓。像是忘却了所有前尘,坦然相对。
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小帖金泥,不知春在谁家。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
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与说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
几度东风,几度飞花,多少年华已去,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了。只是在这一刻,模糊的被遗忘的过去重新浮出水面,就像是敦煌城外我别离许久的沙河,逸川流水,自在奔流。我的这一生,其实也只是相思一夜的窗前残梦,在无数的幻境里兜兜转转,最后终于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地方。而水隔天遮的那一个人,隔过了几十年的风雨恩仇,生死别离,也终于回到了我身边。
探春十载踏莎行 清溪调(柳芳和)
(新的番外篇,提前作为七夕节贺礼,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清溪调—柳芳和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我第一次听到这几句诗,是在姐姐的口中听到的。那时候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坐在莲花池边的竹榻上,漫不经心地瞧着手中的书卷,轻轻地念出了这几句。我并没有去想那诗句里的额意思,只是觉得那时候的她,在我眼里美极了。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十岁,我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样的美,只觉得她就和水波里荡漾着的白莲一样,叫人忍不住要去瞧,却又怎么也不敢去摘。
我是柳家的第五个孩子,最小的一个女儿。我有着最尊贵的出身,我的家族,是这西疆山水里,除了王室之外最骄傲的一支。我的父亲,两位长兄都是国家栋梁,是百姓口中传奇一样的将领。最小的一个哥哥也常被人说是聪明伶俐,将来成就只怕犹胜父兄。自然,这些话当时的我是不懂的,都是听姐姐说来,说的多了,也就记在了心里。
姐姐芳宜,比我长了足足八岁。在我还是懵懂的垂髫幼女的时候,她已经成了西疆最美丽的一朵花。那时候的我并不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美,只是我在更大一点的时候,才听四哥说起过,她的美丽,不仅仅是容颜,也是见识气度。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彰显着高贵的出身和卓越的修养。她出现的地方,所有人都会惊叹于她的美丽。就连离她最近的我自己,也并不例外。
也正因为这样的惊叹,谁也不曾想起,柳家还有我这样的一个女儿。只是我并不在乎这一点,身为最小的一个孩子,尽管没有赞誉和仰慕,我却比所有人得到的疼爱都要多。尤其是姐姐和四哥,这样两个光芒四射的人,也都把所有的爱怜,都倾注在了我的身上。姐姐在闺中的日子,身边始终跟着一个我,不管听别人说起,她在父兄宾客面前,是如何地谈吐不凡犹胜男儿,在我面前,却始终只是一个温柔微笑的长姐,对我轻声吟诵着意味含糊却意境美丽的诗句。我也曾经想过要成为姐姐这样的女子,只是慢慢地长大了,永远都在她的辉煌之下,渐渐地连这一点期望,也都放弃了。父母兄长从没有对我寄予过像对姐姐那样的深切期望,他们只是把我当做最小的那个女儿。
我心满意足地坐着最小的一个女儿,过着最懵懂无知,却又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从来不曾想过别的,连同那一句诗,也和姐姐给我念过的许多句子一样,被我遗忘在了身后。后来我渐渐识了字,偶然一日翻出姐姐喜欢的那一卷神弦曲的曲辞,当时觉得好奇,只是十几支曲子读下来,心里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觉得无甚趣味,也就
忽然有一日午后,我和姐姐一起在花园子里折芍药花,我瞧着姐姐的侧脸,仍旧是觉得她美丽极了。忽然听见脚步声,我和姐姐都以为是四哥来了,家里也只有他还有功夫和我们一处玩闹。转过头去正要说话,却看见竟然是难得在家中的父亲和两位长兄,四哥远远地跟在后头。最要紧的是,父亲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约莫弱冠之龄,看见我们姐妹,笑吟吟地瞧着我们。
除了家里的小厮,我从没有见过父兄之外的男人。瞧见父兄神情都严肃,一时惊慌就躲在了姐姐的裙子后头。而我的姐姐,就像传说里的一样,亭亭玉立如同一枝水上的白莲,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在听到他的身份之后,也只是微微一笑行了礼。而我,却始终都躲在她如同云霞一样展开的裙裾后头。
我不知道那一刻的我,为什么要躲藏。或者是害怕,或者是紧张,或者是羞怯,或者只是在看见他的那个时候,觉得不知所措。那时候我的心里想的,就像是往日想着姐姐的时候一样,觉得这个人真是好看,却又和姐姐一样,叫人忍不住去瞧,却又不敢靠近他。我在后头偷眼瞧着他们两个人,像是瞧着姐姐房里那一对挂瓶里,那一对用清玉和凝玉雕琢成的花枝,同样的美,注定是要在一起出现的。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世上唯一敢靠近她的,只有我的姐姐罢。
虽然后来的所有事情,也的确印证了我的猜想。只是当时,他却并没有忽略了在姐姐裙子后头躲藏的小小的我。他对姐姐行了一个同样风度翩翩的礼节之后,直起身子来,脸上带着明亮的笑意。我以为那微笑是对姐姐的,却没有想到,他走过来俯下身子,对我一样地问了好。我一直惊怔,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只有那样瞧着他。其实我在看到他的时候,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心里只来来回回念着一句话,是我在姐姐的神弦曲辞中看见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见我不说话,想来是以为我害怕了,便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枚蝴蝶的花钿来,轻轻地给我戴在了头发上。我只瞧见金色的光在他手心里头一闪,就落在了我的头上。我还来不及去想,更来不及去回应,他就站起身,和我的父亲哥哥们一起往前头走了。我留在原地,半晌才抚摸上头上的花钿,手劲极轻,只摸得到金丝细密,缀着细碎的珍珠。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件首饰,之前带着的,都是项圈儿手镯子一类小孩子带的东西,而在这一个繁花盛开的午后,第一只蝴蝶,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怔怔地摸着头发上的蝴蝶,等我醒过神来的时候,却看见把玩着芍药花的姐姐,似乎也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
这一日的午后之后,他就时常到我的家里来,或者是找父亲,或者是找两个长兄,而和我年岁最近的四哥,也为他折服,每日都要缠着和他一处。他似乎也很喜欢四哥的,总是将他带在身边,回答他的一切问题。就连我的父亲和两个大哥,也从来不曾这也耐心过。而有的时候,姐姐也会和他们一起,因为父亲曾经说过,我的美丽的姐姐,有着不输于男人的眼光和谋略。而那个时候的我,只有躲在花厅的帘子后面,偷偷地看着他,也看着我的姐姐。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脸上的表情也是我无法理解的。他们身上似乎有一种光辉似的,叫我着迷,却又将我隔绝在外。
又过了些日子,他渐渐地和姐姐单独见面了。或者在家中的园子里,有时候,也会相约到附近的名山秀水中游玩。我们西疆民俗开放,也并没有阻拦。姐姐想必也是十分愿意见着他的,我总是在想,整个蓉城乃至于西疆,除了我的哥哥们,再也没有和他一样好的人了。或者连我的哥哥们也比不上。姐姐在看着他的时候,眼中总是有光芒的。我知道,姐姐心里的世界,难得有人懂得。至少,我并不懂得。而如今有人懂得了,她怎么会不高兴呢?姐姐和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时常见面,也总也说不完似的。
只是这些日子里,姐姐依旧把我带在身边。她也从来不忽略身边跟
那是我最熟悉的一本神弦曲辞,在那一个日光明媚午后过去之后,我时常偷偷地拿出来瞧。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每每读到这一句,总觉得眼前有他的影子一般。而我看见姐姐递给他的书册,正好翻到了这一页。那时候的我还小,我还并不明白,我的姐姐将他比喻为白石郎君,或者我自己把他比喻成白石郎君,是怎样的一种含义。然而看见了这一幕,就隐隐约约地知道,或者我不应该继续跟
我知道我的选择是没有错的。因为在我不再跟
然而就算她不说,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个秘密,因为出现在姐姐面前的他,从来不曾遮掩。而我呢,尽管我不再和他们同进同出,然而我却无法克制自己内心想要见他一眼的冲动。于是我无数次地躲在帘幕后头,假山后头,只想看他一眼。就像当年,我躲在姐姐的裙裾后头一样。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发觉,我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一直沉默地窥探着他们,窥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似懂非懂。
再到后来的事情,一切都顺理成章。姐姐嫁给了他,成了西疆最尊贵的王妃,拥有世上最宏大的婚礼。那时候,仰望他们两个人的不单单是我,已经成了西疆的所有人。我的姐姐深藏的光辉,也在他的身边,渐渐地被世上的所有人知道。而在这样的光辉里,我也渐渐地长大了。
我和四哥一样,也时常地去姐姐的新居。因为她一个人嫁到王府,总是有些寂寞的。永靖王府的宜韵堂,是她新的居所。引入了温泉水,种着四季都不会凋谢的白莲。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跟在她身边牙牙学语,那孩子轮廓像极了他,神情举止,却又有几分像四哥小时候的样子。姐姐仍然喜爱水晶帘,在月夜下的水晶帘后弹着她那一张清韵莲音。在他出征或者处理政务不曾归来的时候,姐姐就是如此度过漫漫长夜的。
他们是那样合契的夫妻。我在宜韵堂里,时常瞧见他。看见我的时候,仍旧和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一样,对着我温和一笑。有时还会叫我时常进来走动,说是有时不得不留下姐姐一个人,实在是寂寞。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微笑着答应了,对他行一个优雅而端庄的礼。我想,我终于也能够对着他,就像当年的姐姐那样,露出一个波澜不惊的微笑了。只是我也知道,在他眼里,我仍旧是当年那个,躲在姐姐裙子后头的羞怯女孩罢了。
而不论他怎样想,我都渐渐地长大了。悄无声息地,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察觉的时候。渐渐长大的我,开始懂得了当日姐姐脸上我无法读懂的笑意,也明白了当日的自己,为什么再也不愿跟
我到了婚嫁的年龄。因为我家族的煊赫,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我,竟然也有许多人登门求亲。毕竟,能和永靖王成为连襟,也是非常荣耀的一件事。只是我对这婚事总是懒懒的提不起兴趣。父亲虽然着急,却也并不勉强我,那几年西疆颇为动乱,他们也有自己更为要紧的事情。或者他们心里也觉得,姐姐嫁了那样好的一个人,我也不能太过差了。两下里一比较,难得有人能入得他们的眼了。我的婚事,也就一年一年地拖了下去。
只有四哥知道,我为什么迟迟都不曾出嫁。或者是年岁相近,或者是这么多年他始终看着我们,不用我说,他也知道我的心。其实我并没有别的想法,他们就像是我始终仰望的星辰。我曾经追赶着,后来放弃了。我并不是一定想要嫁给他,他已经是姐姐的了。我只是对姻缘没有什么兴致,独处无郎,或者也没有什么不好。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我连这样的神女之梦也不曾有过,在我明白何为情爱的时候,我就知道结局。
我的年岁渐长,慢慢地过了最好的婚嫁之龄。向我提亲的人,也渐渐地少了。我的父亲哥哥,就连姐姐,也渐渐地替我忧心起来。他们总是劝说我,要尽快地答允一门亲事,我却只是笑着不说话儿,对所有提出的人选拒绝。到了最后,他们甚至于要强行给我定一门他们觉得合适的亲事,而我始终不发一言,只是长久沉默。然而他们的那些计划还没有实施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我太平稳定的人生,到这里就完结了。我在悲痛稍稍过去之后,忽然发觉,再也没有人提起我的婚事了。那些为我的亲事心神不定的亲人,那些让我过了这么多年无忧岁月的亲人,那个唯一知道我的心事的四哥,都不会再回来了。是了,我余下的一生最好的结局,就是为自己死去的亲人,做一个永远独居的青溪小姑。这是我最愿意选择的一个结局,我本来也没有什么期望得到的,如今更是一无所有了。
那时候姐姐还活着,只是病得厉害,连我不能去探望。我想,即使姻缘美满,才华横溢如她,在这样的剧烈悲痛之下,原来也是和我一样脆弱的人。或者不想见也好,见了,也是彼此更添了伤心。我只是期望,她有一日能够好起来,因为毕竟她不是我,即使和我一样失去了族人,她不是一无所有。我有时对着昏黄的灯烛还会想起,那一个明媚的午后,那时候的姐姐和我,还有我们身边的父亲和哥哥。只是这印象,也渐渐地被我自己,用经卷遮掩得黯淡了。
那一卷神弦曲辞,我在姐姐死的时候,悄悄在她的灵前烧掉了,还有李商隐的那一首无题,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去,我还活着,她却已经死了。于是那些残留的岁月倒影,在此时,也被我和白石郎与青溪小姑的曲子,一起烧了。那样辉煌的一个家族,竟然到了最后,就剩下了最为平凡庸碌的一个我。我的心,就在这样的长久岁月,日夜消磨里渐渐地死了。
然而就在我已经彻底地心如死灰的时候,我毕生从不敢梦想的一张婚书,用华丽的金粉装饰着,送到了我的眼前。我不知道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在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穿上了嫁衣。我甚至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的这个决定。然而此时此刻,除了自己,谁又会给我做这个决定呢?
我穿着嫁衣,在落地的西洋玻璃镜前头,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这个女人。火红娇艳的颜色,飞舞盘旋的金凤,端庄大方的牡丹,似乎和当年姐姐穿上身的那一件没有丝毫的不同。我却忽然发现,原来时间已经在我身上,不知不觉地走了那么远。作为一个女子,我早已经过了最好的年岁。眼前的人,是裹在绫罗绸缎里的苍白的一抹幽魂。我是这样的消瘦和憔悴,与我记忆里光彩夺目的姐姐不同,也与我记忆里那个躲起来只期望看他一样的女孩不同。我几乎不像是这个世界里的人了,连我自己看着也觉得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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