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兰露菊英
到了贾母屋外,鸳鸯却不跟着进去,只推探春,轻声道,“三姑娘进去吧,老太太等着呢。”探春进得屋去,却觉得与平日不同。平日里老太太屋里最是热闹不过的,凤姐儿插科打诨,自己姐妹说笑逗趣,丫头们站了一屋子,此时却一个人也不见。平日不觉得,今日只觉得这正堂大而沉重,一重重厚厚的锦缎帘幕垂下来,明明是晌午刚过,屋里却是暗的。探春没见贾母,只试探的问,“老太太?”一室沉默,半晌才听得贾母的声音从帷幕深处传来,却是黯淡低沉的,“三丫头,过来吧。”探春遂走至最里间,见贾母半躺在榻上,神色晦暗,忙上前去扶住,“老太太,怎么不叫鸳鸯姐姐伺候着?”贾母看着探春,伸手去抚她的额发,眼中却簌簌地落下了泪。探春却怔住了,贾母虽疼爱自己,这样的亲密举止却只对宝黛做过,更休提这眼泪了。探春很清楚,在祖母的心里,自己只是个聪慧伶俐的讨喜孙女,却也只是众孙女中的一个罢了。见贾母这般,忙跪下道,“老太太……”贾母忙拉住她,“探丫头,快起来,祖母有话跟你说。”探春忙答道,“老太太有话,孙女儿听着就是。”心下却是忐忑不已。贾母却不答话,探春只好等着,半晌,贾母开口,“朝廷与西南边藩王永靖王打了也有四五年了,领兵的正是南安王爷,你可知道?”探春点点头。贾母接着道,“如今战局极是不利,朝廷要议和,西边永靖王请旨,若朝廷遣宗室女子与世子和亲,愿长久臣服。如今皇族血脉不盛,莫说宫中,皇亲中也难寻无年岁相当的公主,可这和亲又势在必行。南安王爷故去的正妃乃是圣上的姑姑,也算是嫡亲的了,又正是领兵的将领,圣上便下旨,命南安王府遣嫁郡主和亲,也更有干戈化为玉帛的意思。”探春心头一跳,悚然抬头,“老太太——”贾母却不看着探春,垂目继续道,“南安王只苏紫曼郡主一个女儿,王妃去得早,太妃王爷都当做心肝宝贝,自然舍不得远嫁。况且南安王一脉今年独掌西南西北战事,却屡屡失利,王妃虽是公主,却去世多年,生前也不大理这争斗之事,无人无有依凭,早在三年前便谋划让紫曼郡主入宫,巩固权位。你也听得太妃说了,紫曼郡主有个姐姐,九岁上殁了。如今太妃认了你,只为了让你作为去了的那位青罗郡主嫁去西边,好让紫曼郡主入宫去。”探春心头剧震,只是问,“青罗郡主已殁了,皇上自然是知道的,我怎么——”贾母笑笑,叹道,“傻孩子,你虽然聪明,到底年轻。如今忠顺王一派弄权,北静王爷年轻尚文,其余的王爷老迈,朝中无有大将,南安王府虽是战败,却也是朝廷可以倚仗的。如今南安王府若是收了义女远嫁,将亲女送入宫中,皇上也自然会允的。至于青罗郡主一事,圣上说她没死,谁又敢说个不字?只要御笔亲封了公主,便是宫女儿也是公主了,何况皇上为了显示天恩浩荡,必是要显示你血脉高贵,是他嫡亲的表妹的。”探春惶然,眼中已是有泪,“只是,为何是我呢?”贾母又是一叹,搂过探春,“可怜的孩子。老太妃年前见战事不利,已是有所预料,一直暗中在各府里寻找人选。这和亲乃是大事,一个不好莫说祸及自身,只怕于朝廷战事大是不利,莫说小门小户姑娘,便是一般的王公之女,也是不成的。王府里寿宴瞧见了你,甚是满意,觉得你容貌上佳又兼聪明大度,定然有利于安邦定国的。至于我们……探丫头,想来你心里也有数,这二年府里大是不如前了,连元妃娘娘也……南安王府一向与我贾氏交好,多有照拂,危难之中或能相助,是断不能得罪的。太妃昨日来,我与你太太便料是如此,与你父亲、你大老爷和珍哥儿商量,也只好让你去。近日太妃又请了我去,明白提了这事,也就只能答了。探丫头,你是贾家的女儿,为了咱们贾家,也只能苦了你。”探春心下明白,家族权衡之下,舍弃牺牲了自己。心下虽苦,却也只是应着,“既是这样,孙女嫁便是。只不知在家中还有多少时日?”贾母搂着探春只是落泪,道,“好丫头,祖母没有看错你。太妃心疼你,允你在家中再多住些时日。只是清明前后,南安王府便要接了你往宫里受封公主。听太妃意思,怕是紫曼郡主会与你同日入宫,册了妃子,世子送你二人入宫,完了嘉礼,再一直送你往西边去,作为朝廷钦使,你和永靖王世子的婚事结了才会回来。”探春垂目,却不答话。贾母语气沉重,“这几日你在园子里多热闹热闹吧,随你们闹去。可惜你二姐姐和林姐姐……你们莫要瞒我,我虽是病着,心里头清楚,林丫头这身子,怕是不好了。你们这些姐妹,你大姐姐是个有福的,可惜去得早。如今……探丫头,只盼着你将来是个福泽深厚的吧。”探春低低应了,便向贾母告退。贾母心中酸痛,却也无话安慰,瞧探春脸色虽是惨白,神情倒还镇定,便挥手让他去了。探春遂起身,转身间只听得贾母在身后一声深深叹息。
出得荣禧堂,才觉又落了春雨。鸳鸯侯在廊下,见探春出来,忙迎上去,一脸关切,“三姑娘——”探春只道,“鸳鸯姐姐,进屋去吧,老太太身子不爽呢。”鸳鸯满腹的话也不知如何说,只好递给探春一柄伞,郑重道,“三姑娘,风寒雨凉,珍重自身啊。”探春瞧着鸳鸯的眼睛,了然一笑,“多谢姐姐。”语罢便撑了伞自行离去了。鸳鸯只好一叹,自进屋去安慰贾母。
探春一路在府中行去,却是少见有人,偌大的府邸倒像是只剩了自己一个。彩阑朱砌,画栋雕梁,却是觉得无限陌生。心下急急地只想往园子里去,往日不觉,今日才知府里到的园子颇有路程,总也到不得。好容易进得园子,因风雨颇重,欲沿着饶墙垣而行的游廊往秋爽斋去,绕到山侧,一转眼瞧见大主山一带翠障深处隐约露出的一带桃花,心中忽的一松,腿下却是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便扶着廊上的美人靠慢慢坐下。气息甫定,才觉已是一身冷汗,手里的绢帕已抓得皱了。顺手将手中的伞往廊子下一搁,却瞧见伞上绘的竟是杏林春燕图样,煞是富丽喜庆。探春瞧着只是出神,杏花主贵婿,却原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么?前些日子才与侍书说,想出的这园子去瞧大山大水,却未料得这一日来的竟然这样快。王妃,贵婿的话竟似是都应验了,只是这远嫁千里,生离死别,却是始料未及的。日边红杏倚云栽,却原来当真是嫁与天边,死生不复相见。如今已是二月十九,春分已过,距三月初三清明也没有几日。三月初二,却还是自己十六岁的生辰。正伤心至此,却见廊外山石上落着几点残红,已是红销香断。心头一跳,却猛然想起黛玉。至清明之时,自己虽是远嫁千里,到底只是前途未卜,或许倒还能有一番作为,可黛玉,却不知魂飞何处了。莫问明年葬何乡,此去魂飞无寻处,却竟然一语成谶。自己这一去,山长水阔虽是离家去国,凶多吉少,或还有另一番天地,比起迎春姐姐的命运,自己或者更愿意这般,与国尽忠,于家尽孝,于己身,或许也是新的世界未可知。这般想来,心中的郁闷倒是轻了,连日来自伤自怜,也不过是因着前途未卜,如今既是有了结局,倒生出一股慷慨孤勇,只这般一路行去便是。心思已定,心怀便是开阔了许多,只哀怜黛玉,便起身往潇湘馆去。
潇湘馆离正门本是不远,不一时便到了。穿竹林而过,雨珠经了竹叶滑落下来,落上紧绷的伞面,铮然有声。走至屋外,却见紫鹃独自一人守在廊下,见探春走来,悄悄比了个手势。探春会意,便也收了伞,只在廊下与紫鹃一处坐着,只低低问,“二哥哥在屋里?”紫鹃点点头,“姑娘才吃了药睡下了。”神色却像是忐忑的样子。探春笑笑,“傻丫头,林姐姐和宝哥哥的心思,我们多年姊妹,心里岂有不知的?林姐姐的情形,那一日我知道你是听去了。如今这般情形,宝玉哥哥只怕有多少体己话儿要对姐姐说呢,能让姐姐快活一日便是一日了,我又岂会多说什么。”紫鹃感泣,“好姑娘,素日你与我们姑娘就好,如今看来,当真是掏心窝子的姐妹,凡事为姑娘想着。我心下明白,如今为了二爷日日守着姑娘,姑娘和四姑娘每日来我们这边,也不过是为着堵众人闲话。太医的话咱们虽不说,姑娘心下也是明白,只瞒着老太太罢了。姑娘不便说,我替我们姑娘谢三姑娘的情意。”探春安慰,“傻丫头,哭什么呢?纵是不为二哥哥,多年姐妹,每日来看看林姐姐也是应当。如今只能叫姐姐多快活几日罢了。”二人话说到此处,心下都如明镜儿一般,也不再多话,只默默坐着。过了好一会子听得里屋说话声,知道黛玉醒了,这才进屋去。也不提今日老太太的话,只闲话几句家常。到得晚间,正传了膳,却见惜春也进得屋来,笑说,“还是大家一处吃饭热闹。”说着瞧了探春一眼,那眼神却是透着悲悯,探春心下了然,知道自己在老太太跟前一点头,这和亲的事情怕是府中上下已是得知的了。这种事情,原只是瞒住藩王即可,这边却哪里瞒得住。其实永靖王也未必在意这真假,只要这旨意上是天潢贵胄即可,昭君出塞去,不也是如此么?若真是有一日再动兵戈,莫说是真郡主,就是皇上嫡亲的女儿去了,也是断断没有用的。想得此处,心下仓皇,匆匆吃了点便回去了。心下知道自己一走,惜春定然会把这事告诉宝黛的,自己走了倒是免得又勾起伤心。
回得秋爽斋,侍书翠墨两个早迎上来,眼神哀哀地只望着她。探春见着他们这神色,心中倒是定了,“你们两个着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我这一去虽是远,却也不是吃苦受罪去的,你们放心,过的几年,说不得还会来瞧你们呢,只不知你们两个丫头是不是也出去有小女婿了呢。”却见侍书翠墨扑过来只是跪求,“姑娘说的什么话呢?奴婢们自句僭越不知礼数的话,自来是把姑娘当自家姐妹的。姑娘如今去那番邦,路途千里,多少艰难,我们岂有不跟着去的?叫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不成?姑娘若不答应,奴婢们只求老太太去,老太太必是准的。”探春心下感动,忙一手一个搀扶起来,叹道,“常言道患难见真心,如今看来是不错的。前些年抄检大观园,我只当这一家子都散了,没得窝里横起来。但如今只瞧着你们,这十几年总算没有白过。罢了,横竖是宝哥哥那句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死了咱们一处化灰化烟便是了。”说着便嘱咐二人把这些年收的那些体己物翻检翻检,或是自己带去留着做念想儿,或是留给园子里记挂的姐妹,好歹留着,权当自己没走似的。如今到清明也只十余日,若是在家中还能过的十六岁生辰,也是好的。
三人便翻检起来,陈年的物事都压在箱子底,倒是好好地收录着。最心爱的莫过于当初结社的请柬与诗抄,因是社主,恰爱写两笔字,每一社的诗文都是笔录了的,海棠柳絮,咏菊叹雪,再没有缺失的。期间偶然也有怡红、潇湘、蘅芜等人手稿,也是珍重藏起。还有便是宝哥哥给的什么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当初给姐妹们抢了去,多少舍不得,好歹央了二哥哥给又带了些。真真是拙朴不俗的。正笑看着,却忽的泛起一个小荷包,瞧着锦缎颜色已经老旧的很,也不是什么上好料子,只荷包上绣着的两只粉蝶儿落在花间,却是活灵活现的,像是振翅欲飞。这荷包也留着十几年了,总也没有丢,是赵姨娘亲手给做的唯一一件物十。探春跟着赵姨娘时间极短,刚下地便跟姐妹们和宝玉只在老太太跟前住,这荷包还是未记事的时节赵姨娘给做的,颜色鲜亮绣活精致,很是带了些日子。七八岁上无意中知道是谁做的,嫌着赵姨娘不体面,只管太太叫娘,也就左右瞧着不好,丢在一边再没带过。年岁渐长,和赵姨娘愈发合不来,自己给宝玉做鞋袜没给环儿做也要口角一阵,心下更是不待见了。只是如今人要走了,这活计瞧着却又是一番滋味了。这家国大事,赵姨娘自然不会懂得,不知自己远嫁,她是欢喜,还是伤心呢?心头忽然一热,便想去瞧瞧赵姨娘和环哥儿,却又想着多年来二人总是叫自己没体面,那各种泼皮腌臜样子,到底又没去。只把那粉蝶儿的荷包,用一根玉色的绦子忘腰间系了,一悠一悠的晃荡。心里心思百转,有时是忧,有时是喜,有时又回想起小时候姐妹们一处玩闹的事情,二姐姐闷葫芦,大事小情都是她拿主意,宝哥哥也只跟着闹。后来林姐姐来了,又喜静,二哥哥便常跟他说体己话儿,倒没有小时候闹得厉害。后来又来了个宝姐姐,言语不多,却是隐然是做主的人。后来姐妹兄弟们都大了,在园子里写诗作画,却真真是如梦的好时光。如此只是想,几样东西却是翻检了半宿,到四更天才歇下,迷迷糊糊也只略喝了合眼,倒做了好些梦,也只是儿时的印象。却又总像见着那一日和林姐姐放风筝,放的那样高,彩绘斑斓的翟凤,拿小银剪子一下子就剪断,飞到外面的原野中去了。原来这样繁华锦绣,不过那么轻轻一剪,便飞去不知何方。千里东风一梦遥。
探春十载踏莎行 第一章(3)无穷无尽是离愁
这光阴飞逝,最是难为。自探春和亲的事情一定,阖府里人像是得了什么话,都并不问什么,只是如常。探春也做没事人儿一般,每日只在秋爽斋中习字,时时去潇湘馆坐坐。黛玉身子却是时好时坏,瞧着精神还好,只是那两颊上瘦的可怜,只一双眸子还莹莹含露。十数日的日子展眼便过,已到了探春的生辰。这一日探春却醒的及早,窗外微微露着白,天还未大亮,但瞧这光景竟然是晴好的日子。探春也不唤侍书翠墨,自己随意披了一件外裳,推窗往外瞧。窗下那一树桃花开的明媚。天慢慢亮了,阳光慢慢从梧桐叶间漏下来,带着初生的绿意。虽是一夜都坠入恍惚的梦魇,这一刻探春心里却很是畅快,仿佛像是回到小时候的某一日。
那时不过六岁,还住在大宅子里,日日在雕梁画栋里,春日里却心思萌动,只想出了这院子。那时正读着论语中的一段,“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便极是向往。探春自小在这府里长大,府中人虽然有时会出外打谯或是偶尔拜访各府女眷,但自己年纪小又是庶出,是从未跟着出去过的。这一日老太太要往南山鸿恩寺里还愿,叫凤姐儿奉承的心情极好,便说阖府女眷一起去,连自己和四妹妹都一起去。那时候侍书入画也才七岁,翠墨彩屏更都不许叫跟着,只叫乳母好生守着,不许走远了。于是这一大家子便热热闹闹出了城去,整条宁荣街都出来瞧。探春性子本是极明快活泼的,日日在屋里拘着,乍然出门子,耐不住便从厚厚的妃色织花软缎后头歪歪偷瞧。却见平日里二哥哥常说的那些各色生意手艺人都只在人后头瞧着自个儿家的车马队伍,倒老大没意思起来。走了好一会子,觉得是出了城去,人声静寂了。觉着队伍慢了下来,后来又忽的停了,外头却是攘攘起来。探春见乳母在边上正困顿者,便大胆探了头出去,眼见着鸿恩寺就到了,却有另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也停在那里。正欲看个究竟,那队伍却往前面去了,自家车马只静静等着,想来是什么公侯王府之家了。
待得前面老太太、太太并凤姐儿等人都下了车,乳娘也就领着探春下车随着众人进殿去。跟着前头人在各堂里行礼还愿,乳母一直紧紧跟着,好没有意思。探春自大雄宝殿出来,瞧见垣外远远一树桃花开的烈烈轰轰,心里向往的很,心思一转,便唤乳娘,说是身上太太给的金嵌玉的寄名锁儿丢在了前头,叫赶着去寻,自己跟着太太,断不会丢的。待得乳娘一转身,觑见前头老太太太太倒像是和什么人见礼似的,又被庙里的人引去后院用素斋去,没人瞧着自己,便偷偷往边门溜了出去。鸿恩寺极大,一出得正殿却是不知往哪里去了,连那一树花也不知去了哪里。不过一路走着倒是都清净,想是众人都在前头热闹,便也不着急,只慢慢走着。鸿恩寺原是建于近郊玉屏山中,这玉屏山正是京郊第一胜处,鸿恩寺因势借景,景色自是极美,只是正殿拘着礼节仪制,却是无趣得很。互进了一进小院,满院唯有一涵碧水,只点缀了几点湖石。沿着四围墙壁满是青藤,园中却一点草木也无,只那一树桃花,倚着西南角一簇湖石,凌然于水上,开的灿烂流彩。探春心下极喜,便想去摘。只是这一树花开在院子西南角上,俱被池水隔着,只自己立着的东北角上这一方黄石上可以稍稍立足。满树的繁花瞧得真切,却摘不着,只好跺足。正恼恨间,却听得花树背后有人一声轻笑。忙去细看,却见一个瞧着约莫十余岁的男孩子,笑吟吟的坐在树下湖石上。只怕方才正在花树背后,自己贪看桃花却没瞧见。那男孩子却是先开了口:“你是想要这桃花?我瞧你却是摘他不到的。”探春也不去理会他是谁家公子,只问,“你却是怎么到的那边的?”男孩不禁有了几分得意,“我自幼勤习武艺,这区区一方池水,哪里难得到我?你这小女儿家,却是没的法子的。”探春却是着恼,便嗔道,“你却是瞧不起我么?你瞧着,女儿家自然也有女儿家的法子。”说着便提了裙子,便脱去丝履,往水里去蹚。那男孩子忙惊叫,“小心,这水是——”探春才听到这里,足下已是一空,直直的往水里落。这水瞧着不过小小一方,却是极深。心下便是着慌,直往岸边的湖石上攀附。手忙脚乱中却是总是抓不到。正忙乱,却觉得有人将自己奋力往水面上拉,只是那力气却也不大。折腾好一阵,总算是觉得眼前一亮,好歹是叫拖上了岸去。探春方才呛了许多水,只是咳嗽,好容易缓过神来,瞧见救自己的正是那个笑话自己的男孩子,虽是狼狈,一身的衣服鞋袜并香囊荷包平安符都滴着水,却是赌了气不去瞧他,只忙忙地把荷包里湿了的香片一类小玩意儿都倒出来。那男孩却不似方才,温言道,“这水叫涵碧泉,瞧着不打紧,最是深。你这一脚下去,倒是真真胆大,我是瞧错了。只是我水性不好,险些赔进去我一条命呢。”探春仍旧低着头不理,身人却没了动静,只听得衣袂之声。半晌无人说话,忍不住抬头看,却见一枝桃花开在眼前。花色烂漫之后,是男孩子笑盈盈的眼睛。
后来怎样了呢?探春却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嬷嬷到底寻了来,好一阵数落,领了自己回去,连那支桃花,都未来得及带走。这是这十六年来唯一逾矩的一次吧?后来的日子,虽仍是明快活泼,却是一步都未错过的。想起这一日,总觉得心头雀跃,虽是失足落水,却是心下欢喜,偷得半日的自由清闲。那一日遇见的人,瞧见的景,慢慢的都模糊起来,只有那一树花,开的灼灼明丽,照进了心里头似的。这样的日子,以后怕是不会再有了吧?
正寻思着,鸳鸯进了屋,笑嘻嘻的,只说,“姑娘,老太太说今儿是姑娘的大日子,在红香圃摆了酒,请姑娘换了衣裳便去呢。”探春心下一酸,已是清明了么,只怕这园子里的酒席,也是最后一次了吧。嘴上只是应者,往内间去寻衣裳。挑拣半晌,往日自己所穿尽是浓艳绮丽一路,今日是生辰,倒是应景儿。便寻了一身绯红广袖云裳密云锻深衣,疏疏朗朗绣着几大枝孔雀金绿与宝蓝的牡丹花,远看着只是几朵,细看却花纹色彩繁复,华丽的很。这衣裳是昔年中秋节下元妃自宫里赏出来的,姐妹们一人一件儿,花样颜色都不相同,又各自配了一套头面首饰。。老太太只说这件像是探丫头喜欢的,就给了自己。又把相配的一对赤金点翠红宝累丝牡丹钗端正簪上,金线牡丹精致绝伦,紧紧合于髻上。待细细装扮出去,把鸳鸯竟看得呆了,回过神来只一劲儿夸赞。探春也只微笑,便和鸳鸯一同往红香圃去,正欲出门,回头对跟上来的侍书、翠墨嘱咐,“你们今儿不必在我跟前,只和要好的姐妹们一处闹去。”两人应了,便一处去了。
一路里桃花却几乎谢了,只杏花倒是开得好了,浅浅的粉色在日头下倒也新鲜好看。待到了红香圃,却见姐妹们到得齐整,连黛玉与连日不往院子里来的宝钗、正忙着清明祭祖礼的凤姐儿都在。鸳鸯笑道,“老太太说姑娘们一处乐着,老人家身子不爽也不来叨姑娘的寿酒吃,叫了太太和大太太屋里自摆了饭,就不往园子里来了,老爷今儿有差在外,姑娘也不必去磕头。”探春心知贾母是怕见了自个儿伤心,索性连太太们也不叫见,只乐一天,也便不问,只和姐妹们行酒令玩儿。众姐妹都来敬酒,连各屋里略有体面的丫头也都来。探春心里知道缘故,这便是饯别了,也不推拒。如此一番,虽是素日里颇有酒量,不一时也是微醺,见席上用白地天青色的瓶儿供着几大枝杏花,触动了情肠,舒手取过一枝,曼声吟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众人昔时本是极爱用杏花与探春取笑的,此时却哪里忍得?正不知怎样,探春笑笑,只说醉了,去外头散散。
探春心里扑扑的只是乱跳,脚下也不知是往哪里去,走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已是困在假山里头。也懒得出去,随便在一块略平整些的黄石上便坐了,垂首只摆弄着腰间的荷包。裙上的宝蓝色牡丹花,一针一线,暗暗有孔雀金的光,映着那旧荷包的颜色更是灰败。坐了好一会子,突觉面前有个人影,一惊之下抬头,却是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男子,竟是素不相识。探春心里虽惊,却也并未失态,定了定神又一瞧,更是气度高华,身形俊朗,衣衫虽是素色,却用银线暗暗地纹了海水螭龙。唯一思索便起了身,整整衣衫,行礼道,“小女失仪,世子见笑了。”那男子本是从容注目,听闻此话倒是一怔,微微一笑,“姑娘如何得知我是世子?”探春却不答话,黯然垂目。那男子略一思索,心下也明白,此时能来寻她又不被人瞧见的,除了南安府的人还能有谁呢?不由歉然,语气温和道,“妹妹,明日卯正,在下会来接妹妹回去。”探春闻言一震,抬头时却神色淡然,“那有劳哥哥了。”说完便行礼欲走,荷包却落下,那一对粉蝶栖在花间,衬在草色上倒像是真的。她从容拾起,自顾转身去了,隐隐觉得有梅花香气,想来是错觉,这样的季节,梅花早已不合时宜,哪里还会有呢。
探春至此已是平静,该来的到底是要来的,也无谓再悲伤,只能勇敢前行。然而此时看见筵席上花团锦簇,推杯换盏,却都不再是自个儿的了。却理了理妆容,仍是往席上去,瞧着满目繁华,也只得一醉。
宴毕人散,黄昏时分又下起雨来。探春也未说自己明日便要走了,众人也都不知。探春今日酒喝的略多,也不叫人跟着,只取了一柄雪绸桃花伞,独自就往园子里散散。正是春意鼎盛的时节,园子里风光烂漫到了极处,虽是雨中,仍是花团锦簇,暗香浮动,蓊郁柔润。然而这繁盛到了尽处,却显得荒芜了,便如那一树树桃花烂漫,不过几日光景,已然是脉脉芳红逐水流。“欲去寻春去较迟,不需惆怅怨芳时。狂风荡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探春心中一叹,却又想,若是狂风过后,真能结住满枝青果,纵然苦涩,倒也不是一无所有,怕只怕昨夜雨疏风骤,连绿肥红瘦都是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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