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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十载踏莎行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兰露菊英
探春只信步走着,不想已来到潇湘馆门前,远远瞧着屋里只有一盏孤灯,想是宝玉并不在,探春便往院子里走。正欲打起湘妃竹帘,便听到里面隐隐的嗽声。只听见紫鹃的声音,带着心痛与焦灼。
“姑娘,你这会子翻弄这些个作什么?这春日夜里冷,没得作践了自个儿身子。”
又听见黛玉道,“傻丫头,左右不过这两日罢了,有什么分别呢?”沉默一会,又道,“紫鹃,我今儿恍惚听见雪雁和你说,太太要给宝玉和宝姐姐定亲了?”
紫鹃忙道,“姑娘,雪雁妹子也是有的——”
“雪雁,你打小是跟着我的,你和我说实话。”黛玉的声音却是平静。
“回姑娘的话,”雪雁的声音里似有呜咽,“我听太太屋里的彩霞姐姐和二奶奶屋里的……咱们姑娘身子不好,不是二爷良配,太太的意思是叫二爷早点迎了宝姑娘做二奶奶进门,好绝了对咱们姑娘的心……如今人人都知道了,只瞒着咱们姑娘和二爷。三姑娘……也不叫告诉。”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那老太太的意思呢?”黛玉的声音却是平静。
“老太太……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彩霞姐姐的话,太太和薛姨太太两边连定礼都下了,老太太现病着,屋里虽说没什么动静,怕是叫缓缓。”
“缓缓?”黛玉似乎是在笑,“等什么呢?还能等什么呢?老太太到底是疼我,还要等我咽了这口气,不忍叫我瞧着伤心呢。”说完便又是一阵急嗽。
紫鹃忙劝慰,“姑娘说的哪里话?老太太心疼姑娘,必会给姑娘做主的。”
“宝玉呢?”黛玉又问。
“二爷……让太太叫到府里去了。”
听到此处,探春已不忍再听。原来这一夜里,伤心的人并不止自己一个。她和黛玉,此时相见,不过是憔悴人见憔悴人,除了彼此多添了伤心,还能怎样呢?自己的家族舍了自己,舍了黛玉,多年疼宠,也不过是过眼的云烟,女人在这飘零世上,总是无所依凭的。哪怕是钟鸣鼎食之家,还不是落得如此境地?大姐姐,二姐姐,如今是自己,都只是一时的浮萍,用自己的一生,去换家族短暂的安宁荣华。高贵的地位锁住了大姐姐的一生,爱情也不能叫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这世上,到底什么可以依靠呢。
探春悄悄儿离开了潇湘馆,雨还未停,却是沾衣不湿,倒像是雾气。她把伞往沁芳闸上随意一搁,信步往花溆里头走。去年的残荷未曾除去,在这满眼春光中更是显得突兀。紫菱洲一带屋宇绵延,二姐姐走后,却是黑沉沉一片,没半点生气。探春不顾春寒,掬起一捧池水,故乡水土,她想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当真是与他乡不同的么?她微微闭上眼睛,只嗅到淡淡的一点气息,不同于这园子里弥漫的郁香,沉闷的,带着衰朽的味道。一睁开眼,她却见到水中映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三姐姐。”惜春轻声说,整个人如同画里的黑山白水般清冷。探春在她的眼里看见了弥漫的如同大学一样的悲伤,又像是埋藏着遥远的往事。探春并不了解这个妹妹,彼此性情不合,话并不多。然而这个素日寡言少语的人,却对着自己暖暖一笑,“三姐姐,我送你回去。”探春微讶,惜春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和探春一处沿着溪水行走。探春悄悄打量着这个妹妹,这么些年,自己到底是忽略了她。当年身量未足的小姑娘如今已然及笄,脸上也早已不见稚嫩,容色清艳绝俗,眉眼间带着三分决然与孤寂。探春忽然想,这个多年来只是漠然的妹妹,或许并不似众人眼中那样寡情孤僻,只是更加敏慧,至少更为通透世情,因为明了,所以才放手,所以冷淡。探春听见惜春对自己说话,声音缥缈如同隔了淡淡的雾。
“姐姐,这世间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无?留下与离开又有什么分别呢?所以姐姐切莫伤心,这世间只有佛的慈悲才是真实永恒的存在。”
探春笑。与惜春不同,她并不信佛,不懂禅机。她一度深信凭借一己之力可以改变命运,可以与这世上其他女子不同。而在惜春的心里,放弃一切希望,就无有失望,把自己遗忘在轮回的任意一个角落,没有来处就不必有归处,没有存在就无所谓幻灭,没有喜悦也就不再有悲伤。惜春的冷淡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或许这与自己的积极地争取同源而生,是埋藏在血脉里的一种倔强。探春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自己对“事”的追求远远超过了“人”,自己能做好一切事,却忽略了人的内心。她的希望是那样单纯,愿使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然而到头来竟然不如惜春通透,放不开也丢不下。
惜春走在前面,手中明瓦的素色灯笼微微摇晃,笼着一捧薄薄的光。手指纤长,骨节处因为用力泛起青白。头发自鬓边逸出一缕,沾带着几点水光。她习惯于与别人保持距离。经意的,不经意的,总是不愿太亲近,即使是自己最亲的人。对于探春的离去,她的心里有着与别人更为不同的波澜。她一贯静默地坐在暖香坞里参透冷淡世情,努力让自己无有牵念,渐渐以为这世间的事,或者说这府里的事都与自己无关。然而从探春的身上,她不情愿、又无可避免地看见了自己的宿命。一样的迷茫漂浮,如同春日里三姐姐窗外的那树桃花,凋谢的无声无息,血泪斑斑。他本以为自己与这家族毫无关系,但是在命运到来时,却仍然会有恐惧。那命运仿佛就躲在前路的黑暗里,以满目的繁花为障眼法,狰狞地瞧着自己。而自己手上,只有那微弱的、随时都会熄灭的一盏灯光。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到自己这里,苍白地只剩下惜取与怀念。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三春的影子,错过了初生的鲜活,迎新的喜悦,探芳的繁华。只有零落的浅红淡白,是她依约的身影。是啊,连她的三姐姐,那样明丽的女子,也只落得这般结局。惜春从她的身上,看见的是自己,乃至整个贾府的未来,惨白如墓。
上了蜂腰桥,夜雨已经停歇。二人在湘妃竹墩上坐下来,惜春吹熄了手中那支摇摇欲灭的残烛。她们相望,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觉得彼此都已经冷到了五脏六腑。在春寒的夜里,毫无取暖的希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离开的与留下的,谁的命运更糟,尚且没有答案。她们无忧无虑的年华如同这一场夹缠着落英缤纷的夜雨,一切美好都是幻象。待到雨散月出,只留下残破的暮春景象。月光下在水中照出了她们清晰的倒影,纤毫毕现,无所遁形。她们的防备,不论冷淡或者热烈,也都消失了贯有的魔力,命运硬生生砸下,不容躲避喘息。她们只是长久地望着对方的眼睛,穿过对方眼中的迷雾,望见了自己的脸。不论前路是幸福还是劫难,只有一路前行。
良久之后,惜春先离开了。探春看着她的背影,如同一支清瘦的竹,看着孱弱却坚强不屈。探春笑了,她也许没有佛法庇佑,却一样的坚强。
侍书远远寻过来,见自家姑娘独自立在桥上,背影孤独,却已经不再软弱。她隐约看见探春身上的光,比月光更清亮。这一瞬间,对前路同样茫然不知所措的侍书,从探春的身上获取了勇气。
“姑娘。”探春听见人叫,回头看着侍书,展开了一个极为绚丽的笑容,令侍书怔神。这笑容是那样的美,却又仿佛带着决绝与惨烈,令人心尖抽疼。如同一只浴火的凤凰,历经险难,获得涅盘。那样高贵的光芒,让她不敢逼视,只跟着探春默默往秋爽斋去了。
沁芳闸上却没有了那柄桃花伞。
卯初一刻,探春便起身,细细梳洗了,坐在纱窗下。等南安王世子一到,她便再不是贾府的三小姐,而是青罗郡主了。天还未明,红烛摇曳,落在秋香色软烟罗的纱窗上,映出浅浅的微黄。她绾着怡红院新开的第一枝海棠,是二哥哥方才差人送来的。与海棠一起送来的只有一纸薛涛笺,上面短短两句,“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是二姐姐出嫁时,二哥哥的诗。来送花的却不是二哥哥身边的人,却是雪雁。林姐姐已经弥留,纵然太太不愿,他终究还是守在她身边。昨夜林姐姐到访,她便知道,黛玉是命不久长了,最后的时刻,能有宝玉陪着,也是一种安慰。
昨夜,探春扶着侍书回到秋爽斋,却并不想安置。探春命侍书剪了红烛,随手取过一册书,却是迎春常看的那一部太上感应篇。她记得迎春出嫁前的最后一刻,她去紫菱洲,只见二姐姐捧着这一卷书,默默无语。最后,迎春把这一卷书送了她。“三妹妹,你我都是庶出,本都是一样的人。你是比我强的,姐姐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不过挨得一天是一天罢了。妹妹,你还年轻,心气儿也高,只是记得,这世间总是不得意的事情多,莫太较真,难得胡涂。”探春接过那卷太上感应篇,却是千斤重。凤冠霞帔的迎春,红绡翠玉的锦绣荣华也遮不住一脸的脆弱无依。
探春当时并不相信迎春的话,直到今日,她也面临着这样的命运。
翠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林姑娘?”
探春惊讶地回过头去。甫闻噩耗的黛玉,鬓松钗斜,眼角并没有泪水,眼光却微微散乱。脸上竟然在笑,那笑容荡漾开来让探春惊艳又惊心。像是桃花,开到盛极转瞬就要飘落。她想起黛玉的诗,若将人模拟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如今,却连眼泪的流干了么?只在怔忡之间,流露着绝望。
“好妹妹,我来送你。”黛玉的声音平稳,若非探春亲耳听见,实难想象出她经历了怎样的怆痛。探春不明白黛玉在这样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来看她。只见月光从门窗里洒进来,黛玉便立在月光之中,遗世独立如同天上的青娥。
“三丫头,我想着,等你回来,怕是见不到我了。”她笑着,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却像是在数着兰花上的露珠那样欣悦。黛玉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探春瞧着那字迹熟悉的很,竟是当然自己送予黛玉的海棠社结社的请柬。保存得极好,仍是簇新。还有一卷是黛玉当日誊下来的诗稿,黛玉指点着当日的诗词,“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这句是二哥哥的。”探春笑言。“可不就是怡红稿,当日我还笑他比的平淡。”
黛玉突然用帕子捂住口,迸出一阵剧烈的咳声,像是要把心肝肠肺全部抖搜出来,“三妹妹,你是大喜的人,我这病痛身子是不该来沾你的地的。可是……可是……”
探春明白她的意思。她就快要死了,在那样寂静的病榻上,她寂寞极了。他怀念当日与姐妹们、与宝玉在一处结社吟诗的场景。她来这里,是想从自己,海棠社主身上,寻到往昔的记忆。然而她忘了,探春今日也是伤心人,就像探春想要寻她的安慰而不能一样,他们无法彼此安慰,因为彼此的命运同样艰舛难测,溺水之人互相援手,仍然是无法浮上水面。探春看见黛玉眼中的光芒,瞬间明亮,又瞬间熄灭,她却无能为力。
黛玉走了,吟着一句旧诗。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探春支起窗子,卯正将至,天已微明。
“姑娘,世子来接咱们了,这会子在荣禧堂。”翠墨进来,结束了这最后一刻的安宁。探春出门,嘱咐翠墨侍书将自己这些日子收拾出的那个小藤箱好好带上,便出园子去了府里。
及至荣禧堂,老太太、老爷、王夫人都在。探春跪下行了大礼,抬头时,看见贾母的眼中有疼惜,父亲的眼中有憾恨,王夫人的眼里有欣慰。她很想知道赵姨娘在哪里,自己远嫁,她会怎样呢?眼光逡巡良久,却不见她的踪影。探春也不说话,再拜便起身。立在一侧的南安王世子向众人施一礼,跟着便要出去。
“探春——”探春呆住,这是赵姨娘的声音。
她回头去看,见赵姨娘从屏风后面跑出来,满眼的泪,手中攥着一只风筝,正是当年自己和林姐姐放晦气的那一只翟凤。
赵姨娘走过来,把手里的风筝递给她。
一直平静的探春突然落泪。这一刻,只有她,眼中是纯粹的不舍与悲伤。没有利用,没有牺牲。只有对女儿的不舍。
她拿过风筝,也像赵姨娘行了大礼,再不看她的脸,转身便走。这一刻,牵挂越多,伤心就越多。她看见等在门口的世子,眼睛中都是怜悯,而他的眼睛中倒映着自己的脸,已是满面泪痕。
断了线的风筝还有回到自己手中的一刻,然而自己这一去,哪里还有回来的一日?纵然回归,也是面目全非。
探春跟着世子出了府门,车舆已经等在门口。探春正要上车,身侧却有人扶住,她一回眸,看见世子温和而坚定的眼神,“我是苏衡。”探春不知他为何要在此时和自己说这个,却怔怔回答,“我是探春。”上了这南安府的车舆,她就是苏青罗,这世间再没有贾探春了。而这最后一刻,她想说,她是探春。苏衡眼中是了然的神色,将探春稳稳扶上马车。探春看见他的眼神,感觉到了懂得与安慰,还有鼓励,还有一些什么,却看不清楚。
一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探春十载踏莎行 第二章(1)长空黯淡连芳草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春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长空黯淡连芳草。
南安王府正堂。
上首坐着太妃,一身宝蓝缎福禄寿纹的衣裳,映着神色尽是端庄肃穆,然而嘴角却含着一丝得意的笑。腕上笼着的那只镯子,和自己手上的的那一只是一样的,翠色莹莹。太妃身边坐的,应该是南安王爷了,眉宇间和苏衡颇为相似,可是却笼着暗沉沉的情绪。
探春进门,先对太妃和王爷行了家礼,自此,算是真成了苏青罗了。太妃笑道,“衡儿,青罗,你们坐。”苏衡引着青罗往右手第一张椅子上坐了,自己则在左手坐下。太妃向身后侍立的丫头嘱咐,“去请三小姐来。”
不一时,只听见环佩叮当,走进一女子,约莫十五六年纪,正是紫曼郡主。虽贵为郡主,衣饰却是素淡,只绾着一支珍珠莲花步摇,曳曳荡荡地遮去半边脸,隐约可见眉目清正,神色也平和,与青罗想象中的倒是不同。自己替了她去和亲,她却要入宫为妃,其实都不过是家族利益的棋子。
“紫儿。”太妃笑着唤她,“来见过你二姐姐。”紫曼对着青罗恭敬一礼,青罗也笑着还礼,叫三妹,一副合家团聚的虚假模样。太妃又说了些国家大义的话,王爷却是始终未发一言。老太妃又道,“青儿,紫儿,明日你们父王会带你们入宫去受封赏,你们今日便好好歇息,叙叙姐妹情谊。青儿,你远嫁边疆,奶奶虽是舍不得,也只能舍得,你放心,衡儿会一路送你过去。”青罗只默默低头,和紫曼一起请安告退。
紫曼牵住青罗的手,一路穿过结满藤萝的游廊往后头去。南安王府极大,比荣国府更多了些富丽庄严。行动间往上望去,檐上的彩绘微微旋转,旋成一个漩涡,晃动着流离的色彩,另人有些眩晕。廊外是青碧的薛荔蘅芜,那样鲜活的舒展,像是年少无忧的时光。把战火,硝烟,宫廷都忘记,缓慢而从容。南安王府的后园并不像前堂般肃穆,倒是极幽深,所有事物都隐藏在山水花石之中,叫人捉摸不透。只隐约听到一脉泉流之声,若有若无,时隐时现,像是天边渺远的浅吟低唱。忽然眼前一开,又是另一番景象。眼前是极大的一片默林,在这样的季节里幽香袭人,那香气却是莫名熟悉。
“这是清明晚粉,都是娘种的。”紫曼轻声说,“她说,清明晚粉是等待的花。从冰天雪地等到清明时节才开花,总是不合时宜,只为了等爱人回到这里来。”
“可是,最后一篱梅花都结了梅子,娘走了,爹也没有回来。”
“爹说,他会在这里等着和娘团聚的日子。对娘说,抱歉让她等得太久。”
“娘嫁给爹的时候,也是先皇旨意,可她说,爹就是她愿意等的那一个人。”
“姐姐,这世间女子,哪一个命运有的自己做主?和亲,进宫都和一般女子听父母之命是一样的。姐姐,你要相信自己是去找一个自己觉得值得等一辈子的人。”
“姐姐。明日我们姐妹就天各一方了。我姐姐走得早,我把你当做自己亲姐姐。愿姐姐能得到幸福,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青罗安顿在默林西侧的烟碧阁里,满屋都是梅花的香气。这清明晚粉的香气,清清淡淡,却让人时刻都感觉得到。用毕午膳,青罗出门,信步往重重花影中去。走了一时,她瞧见前方有一飞阁,南安王苏准凭栏负手,默默睇视无边的流泉梅英。青罗不声不响地退开,则了另一条路径。然而没过多久,她又一次来到飞阁下,正欲再次离开,却碰折了一段枯梅。南安王闻声抬头,见是她,却唤,“青儿,你来。”青罗拾阶而上,走近了看清苏准的神色,却不同于方才的阴沉,尽是平和澹静。“这默林看着简单,其实不管你怎么走,最后都会走到这君归阁来。除非你不循着路径,径自穿行,才能走得出去。”
“青梅等了我很多年,最后却没等到我回来。如今我等她,她再不会回来了。”
苏准略一沉吟,又道,“青儿,作为王爷,我必须让你远嫁,也必须让紫儿入宫。”
“可作为父亲,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青梅。”
“青儿,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把自己当做我苏家的女儿,可在爹心里,是真心希望你和紫儿能平安幸福。”
青罗用往回走,这次也不再循着路径,只无意地在默林里四处的走,却总觉得有目光胶着在自己身上,也不去管他。忽而瞥见一角白衣,驻足淡淡道,“哥哥,出来吧。”苏衡走过来,却喊她,“探春。”青罗惊讶,苦笑道,“哥哥错了,我是青罗。”然而她心里一向是从容的苏衡,却忽而别过头去,神色忿忿然。青罗心里惊讶,却也不便多问。
“你不记得我了么?”苏衡问,眼中有深切的期盼。
青罗的疑惑却是更深,“你……”
苏衡忽然纵身一跃就消失不见,探春未及惊呼,忽然一枝梅花横在自己眼前,梅花后面,是男子笑盈盈的眼睛。“你不记得我了么?”
原来是他,那个涵碧泉边,窥见自己天狼狈的逃跑,嘲笑自己却又给自己折了最高最美的那一枝桃花的那个男孩子。原来是他。
她笑了,苏衡看见,那笑容里终于少了戒备,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那种明媚的、纯澈的笑容。
“所以,在我面前,你可以永远是探春。”
青罗忽然想哭。在整个世界都将贾探春忘记而只能记得苏青罗的这一刻,他对她说,你可以永远是探春。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哭,只是笑。笑着接过那一枝梅花,细细嗅着,那神色好像这天下所有无忧无虑还未识得愁滋味的深闺少女。
苏衡也不说话,只定定看着她。这个幼时识得的少女,他在这十年间,走遍了大江南北,却无数次地想起她。想起她那时的倔强与不服输,可在他折下桃花的一刹那,又笑得那么明媚。他不知道她是谁,只是一直希望那样的笑靥能够永远明媚如初见。然而在贾府,他去寻找自己的“妹妹”的时候,在她的脚边看见那一个记忆里熟悉的荷包,粉蝶儿盈盈欲飞,就振起了他久远的记忆。他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她,原来是自己,把她送上了绝路,掐灭了她的笑容。然而一切都晚了。
二人慢慢地在默林里走,也不说话,也不管走到了何方,走到了何时。四围都是梅花的暗香。如果能够一直在这个迷宫样的默林中,是不是也就不用去面对这世外桃源之外的现实残忍?身边的人是幼年无忧无虑时相识的人。可也是引着自己走向未知命运的那一个人。
一直走到暮色四合,终究是走到了默林之外。烟碧阁的翘角飞檐陌生而又熟悉。好梦都是短暂的,该面对的,终究逃不掉。默林已远,而那一种梅花香却仍然在,从苏衡的袍袖中隐隐约约散发开来。原来那天初见时自己嗅到的香气是真的,虽然不合时宜,到底是真的。
“你别怕,我会保护你。”青罗看着苏衡的眼睛,是纯然的真诚,或者……还有深深的歉疚。
何必歉疚?这世界,由不得我,却也由不得你。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青罗便被南安府的老嬷嬷唤起。
“郡主别动,这就好了。”青罗只默然坐着,任老嬷嬷们在自己面上、发上折腾摆弄。一对火云金凤钗,一对芙蓉点露步摇,十六枚大东珠齐齐整整缀于髻上,耳上一对明月出天山玉珰,螺子黛画远山眉,胭脂染就倾城色。青罗只觉得镜中那个富丽华贵的女子那样陌生,她只在元妃省亲时见过这样的女人,华贵而空洞。身上是一袭正红的婚服,比迎春姐姐出嫁时更为华丽繁复,密密地绣着凤凰和牡丹,层层迭迭,穿金缀玉。然而镜中的女子满眼的空白,是什么样的锦绣繁华都填不满的。装饰得再华丽又有何用?两月后到蓉城,也是满面尘灰。就算艳绝天下又如何?她是去和亲,而不是出嫁。她不能指望张敞画眉,琴瑟在御。菱花镜里,她眉如轻烟,眼波如水。十六年的春秋飘然而过,将映上千里的沧山泱水。她将会是一个精致的偶人儿,轻盈微笑着旋转跳舞,却不动那一颗冷如盘石的心肠。她知道这是唯一自保的方法。没有牵挂,不喜不悲,才可以平安。
一切就绪,嬷嬷们引着她上了王府的车舆往宫中去,侍书翠墨侯在宫外,只等她和世子出宫来便同赴边疆。上车前,她瞧见紫曼上了另一辆车舆,衣饰更是清淡简素的紫曼判若两人。
一路上,青罗只听见车轮辘辘地响,隐约像是从市集中穿过,听见了扰攘的人声。过了一时,却是越走越静,车速也越来越慢。忽然停下来,老嬷嬷打起帘子,扶她下车的却是苏衡。下车打量,已经是宫禁之地。金色的琉璃瓦闪着富丽堂皇的光,朱墙上开着深深的门,通往不可知而神秘的地方。一群太监宫女迎过来,她与紫曼、苏衡随着前面的太妃、王爷慢慢行去,不敢说话也不敢错了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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