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兰露菊英
像是感觉到青罗的留恋,苏衡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在这只容得人险险停步的栈道上驻足,面上带着笑,与她同看这江山壮阔。这世间美景,他这些年看的并不少了,然而每每见了仍觉得心神摇荡,这激动是在朝堂权术中全然没有的,然而他也没有选择,他是南安王苏准的儿子,他故去的母亲是先帝的妹妹寿康公主,到如今,他的两个妹妹,一个是永靖王妃,一个是皇帝的闵妃,他是再也逃不掉了,自由,对他一生都是奢求了。所以他心里更是不忍,自己尚且不愿为这权势牺牲,何况要将这女子送入囚笼做一只金丝雀?然而他们都没有选择,只能在这一刻,他为她停下奔波的步伐,给她一瞬间的自由快乐,能像他一样,装作忘记一切。
约到了午时,他们总算是赶到了一个可以稍作休息的地方,小小一带山涧,筑有一间小小木屋,门前清溪流过,夹岸花红一路,明明再寻常不过,却是青罗想也不敢想过的。苏衡微笑着引着他前去,轻轻唤道,“探春,过来。”她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否认的话。这里只有他和她,就让她做探春好了。虽然探春和青罗一样,都是为家族牺牲一切的可悲女人,然而贾探春,好歹还是她自己。
两人进木屋瞧了一眼,说是木屋,却很是简陋,床铺厨灶一应都无,只在当中设这一个火塘,屋角堆着木柴。探春索性也不进屋子,便在溪边的草地上坐下,折过一枝杜鹃花把玩。“路途艰难,只有这山涧里会有这样几所小房子供旅人休息,这一站过去了,还要再有很远的路才会再有。昨夜惊险,如今看来那些人也没能追上来,咱们就在此处好好休息,明日上路。”苏衡又把计划与探春细细说了,探春这才知道那几声笛声的意思。苏衡见探春露了好奇神色,笑笑便将身上那支笛子递与她细瞧。那是一支玉笛,玉色莹润如春水,浅碧里夹着几丝青翠,像是水波,也像是春风中的菀菀柳丝。末梢刻着极小的两个篆字,细细辨认正是“折柳”二字,像是取自李青莲“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的诗意了。探春本不擅横吹,只觉得这玉笛玲珑可爱,把玩不已,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已经是晌午,阳光明媚和暖,探春脱下身上的斗篷,内里一袭纯红的衣衫,可巧衣摆上正是杜鹃花的纹样。苏衡本是和探春并肩坐着,忽而倾身过来摘下探春发上那支松枝木簪,顺手取过探春手中的那支杜鹃,往她发上轻轻一绾。他做的轻松淡然,探春却像是不及反应,待得在水中瞧见自己带着杜鹃花的倒影和身边微笑的人,才惊觉不妥,双靥烧的同鬓边的杜鹃一样红。苏衡此时穿着一袭竹青色衣袍,腰间束着玉白的衣带,缀着一枚白玉螭龙佩,素净高华。探春瞧着溪水里一青一红的两个人影,突然就想起那些照影成双,月圆花好的句子,更是羞赧不已,也不发一言,只管拨弄那支折柳,可也是他的东西,更是不知要如何自处。苏衡却也没有别的动作,只笑道,“你成日里朱门玉户的,想来从未有在这荒山野岭留宿的时候,你且坐着,我去弄些吃得来。”探春此时哪还有心思听他说的话?只胡乱点了点头,只顾着瞧自己水里的影子。苏衡离开,留探春一人,心里却是纷乱如麻。自一路从京师来此处,她是不敢多想的,一来命中良人已经注定,而来苏衡于自己,是兄长,更是将自己推入这命运的人。然而这一路行来,每常在山川壮阔花鸟秀美处都有他相伴,给她尽可能多的自由和快乐。自己小时,诸如西厢牡丹也皆偷偷读过,每读到那两情缱绻、才子佳人处也觉口角噙香,心驰神往,只是自幼家教甚严,觉得大大不该,也不敢深想,也就搁下了。如今这些句子每常浮到心尖上来,叫自己这一颗本来冷透了的心,泛起甜蜜与酸楚。却仍是不敢想,不能想,这儿女私情与家国天下,叫她如何自处?
探春心下纷乱,见苏衡已经走了许久,面上觉得略好些,便抬起头。说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话倒当真不假。清明已过,山溪对岸几树野桃花却仍然纷纷然开的明媚。探春心下忽而起了玩心,脱下丝履,赤足踏着溪水中的卵石往对岸走,欲折一枝赏玩。却不想这水中的卵石上长有青苔最是湿滑,走到水心,足下稳不住一滑,便要落到水里去。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十年前初相逢的情景,可不也是如此么?闭上眼睛,心里淡淡一喜,竟然毫无惧怕,只想着,他是会来救我的。
耳边忽而传来一声叱责,“如今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当心?”一睁眼竟然已经在对岸的花树下了。探春此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丝毫不羞怯了,只笑道,“这真真儿和戏文里一样,我正想着你会来,你当真来了。”苏衡却怔住,往日里不管自己如何,探春总是刻意疏远,一口一声儿兄长,今日却如此,心里却漫过潮水一样的欢喜。想来是此间太像世外桃源,叫彼此都忘了身份。也罢也罢,自己一直盼望的,不正是这样的么?不是青罗,不是妹妹,不是王妃,而是探春,是十年前桃花下倔强的女孩子,是那个即使悲伤却也微笑的姑娘,是那个看见无限河山会欢喜雀跃的女子。
从再见到她的那一刻,瞧见她身上的那只粉蝶儿的荷包,他就认出来这是十年前那个不寻常的女孩。那时他已经十二岁,只觉得眼前那个女孩子神色倔强不服输的样子很是特别,与每日见得那些世家女子大大不同。为了自己一句话便要涉水,为了一枝桃花又喜笑颜开,明亮纯真不过。十年之后又见到她,背负了沉沉的使命,见了自己却仍然镇静从容,一身衣饰华贵,气度端然,虽是前一刻还在山石上郁郁露出小女儿情态,下一刻便是大家闺秀的模样,毫无破绽,叫他本就怜悯的心里更是痛惜。再至于往西这一路走来,她尽情享受与这自然、人间的亲近,每每笑得开怀,却在夜间独独对月时露出深深的忧思。不知何时开始,这个女子,不管是探春还是青罗,已经深深扎在他的心里。顶着兄妹的名义只能默默守护,给她自己能给的一切,然而私下里总是不愿喊她青罗,仿佛这名字,就了断了他们一生的缘分。相逢虽早,奈何造化弄人。如今在这世外桃源里,一天一地一世界,只有他们,连探春都解了防备露了真心。那欢喜克制不住的涌上来,再顾不得家国顾不得伦常,只想相守。只是那欢喜总带着伤心的味道,知道这快乐不过是昙花一刹那。
探春一言已出,自己却没能回过神来,却见苏衡的脸色大是不同,一贯淡然微笑的脸上洋溢着狂喜的神情,才惊觉自己的话大有语病,羞得便要背过身去。可苏衡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探春,探春,你莫要想的太多,你还有我。”探春怔怔抬头,看见这双坚定的眼睛,满满的都是坚持。探春从不知这情字,原来是丝毫由不得自己的,心里还不知如何,手便已经抓住他身上的那枚螭龙佩,“你——”苏衡折过一枝开的正好的桃花递与她,“探春,叫我子平。”探春接过桃花,“子平?”声音却是困惑而不安,然而在那眼神里却像是得到了什么肯定,虽然不晓得这肯定是什么,也不能想这情背后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只觉得这两字咀嚼起来暖人肺腑,又像是带着什么巨大的诱惑一般,叫她由不得自己,心里欢喜却又像是飘在云端里,觉得害怕。“子平,子平。”探春又念了两声,觉得心里稍稍定了。既然这心由不得自己,也就罢了。即使这梦醒了,自己还要去做什么郡主公主,这一刻,也想由得自己高兴。
苏衡方才去了半晌,用随身的一方淡青色如意云纹帕子捧了一捧山间的野果回来。此时探春面色嫣然,低着头默不作声。苏衡见惯了探春明艳伶俐的模样,也偶然窥见她的脆弱伤心,然而这样的羞涩小儿女情态,却是难得一见,像是一朵静默含苞许久的花,忽然就开了。苏衡不由一笑,自去山溪里将那一捧果子细细洗了递与探春。这山中少有人踏足,最是钟灵毓秀的所在,这山间野果,虽然比不得筵席上的珍馐美味,倒也玲珑润泽,如珊瑚珠子般的一串,衬在那帕子上更显得娇艳欲滴。探春素日里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可心里到底也不在意这些,瞧着这山间的果实倒是新鲜,虽是犹不敢抬头,却揭过去,低低吟了一句,“惆怅墙东,一树樱桃带雨红。”苏衡也应道,“此处可不正是小堂深静无人到,满院春风?”探春自幼庭训严格,是从未经过如此调侃的,后面还有双燕归栖画阁中的句子,更是不能深想。只是那心里蜜一般甜,却又像是这口中的果子,甜里微微咀嚼出说不出的酸楚。
二人便这么静静相对,不觉已是黄昏。这黄昏的山岭,美自然是极美的,那一道道嵯峨的山峰被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天边的云彩天际的江水,都焕着金灿灿的光。只是这黄昏与清晨仍然不同,无边的灿烂里隐隐有着什么暗沉沉的影子,叫人不敢细瞧,像是魍魉潜伏。光黯淡下去了,那杜鹃花的香味本来清淡,此时倒是浮凸的明显了。极远的地方像是传来什么鸟兽的声响,听着是阴枭的嚎叫。探春心下觉得害怕,便裹紧了斗篷,往屋里坐着。苏衡将屋里的木柴点燃了,那火光明亮,倒是驱散了几分鬼魅的气氛。只是苏衡在门口立着,倒教探春不知所措,苏衡却只是道,“你好生歇着,这荒山野岭比不得家里,只好将就着一宿。我在外面守着,你莫害怕。”探春抬头瞧他,隔着火光,笑容隐隐约约的瞧不清楚,却叫她觉得心定。于是这一夜探春便倚在火塘边上,半睡半醒的,隐约听见有笛声,反复吹得是那一支折柳,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离别多。那一声一声的离别啊,吹得她心里伤感。子平啊子平,原来你也这样忧愁么?你带我离家去国,把那御河的杨柳攀折遍了,如今纵然月圆花好,是不是前路也依旧有这样的离别呢?子平,子平,你吹得错了,这折柳,应当是那一支啊。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我如今还是你眼前的杨柳青青,可明日,攀折了去的,就是不知面目如何的另一人了。一夜秋风起,萧郎是路人。子平,子平,为何还要如此呢?明知那结局,如今何必还要种下相思?
既已种下相思,何必又如此悲伤?
探春十载踏莎行 第二章(2)长空黯淡连芳草
第二日晨起见着苏衡,却见那一支笛子稳稳束在玉佩之侧,也不去问那笛声,只在山溪边端正梳洗了,只是那绾发的除了松枝桃木簪,更多了一枝娇艳杜鹃,却不是寻常的红,是浅碧色的花瓣上嫣红的几丝纹理。苏衡随口道,“你这一枝杜鹃倒好,不是等闲俗物。”探春应道,“这山野灵气滋养出的,哪里会有俗物呢?我瞧着都好。只是这一枝的颜色分外的……”却是不再往下说了。苏衡疑惑,一低眼却瞧见了水中的一双倒影,心下了然不觉失笑。探春此时却一改昨日娇羞,笑吟吟望着他,将手上的另一枝系在了那玉笛缀着的璎珞上。竹青衣衫上这一枝娇红,倒真像是倚红偎翠了。
探春此时心里主意拿定,这一段情意,且不管那结局,只好好体味便是。像是这满山的映山红一般,纵然春日一过,在铺天盖地的绚烂都要凋零,也不能不开。就这样年复一年的拥有又失去。可是这一刹那的明媚耀眼,叫人记得,也便是了。跟着眼前的这个人去,且莫管那前路是哪里,只管闭上眼睛,放心托付。
“再有三日路程至玉峡关,便不必走如此险路了。”探春点点头,其实这山野间又有什么不好呢?整个天地那么大那么辽远,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愿去哪里都由得自己。
且不说苏衡与探春二人在山间跋涉,侍书翠墨留在楼船上也是度日不易。澎涞自苏衡离船之后不再如前时默默居于随船,驻扎主船之上掌控一切。而侍书成了衣饰华美的囚徒,在澎涞的注视下坐立不安。澎涞守着她,倒真像是往日世子守着姑娘似的,礼法都顾不得了,只在她帐外守着,然而那眼神叫她自心里畏惧。那样瞧着清淡平和的一个年轻人,羽扇纶巾颇有名士风范,然而那眼神里的冷,叫她不寒而栗。每日间只静静在侧,时时扫视她一眼,就叫她忐忑不安的心里一震。只是那眼神又叫她安定,像是告诉她一切都尽在掌握,无须担心,只管扮好公主这个角色即可。
过了两日,侍书也渐渐平静下来,习惯了每日侍卫宫人们向走过的她行礼,即使澎涞每日间出现在她身侧,也先是翩然一礼,将锋锐冷漠的眼神隐藏起来。为了造成公主在船上的假像,她的身侧重兵把守。她也习惯了沉重华丽的衣饰,她的脸被一串一串的珠络遮蔽,满衣的凤凰翱翔彩云飞舞,她默默垂首,除了翠墨,没有人在意她是谁,只要她是一个足够好的傀儡。在她这个“饵”的诱惑下,几乎每夜,睡在内帐里的她都能听见帐外的厮杀声。那声音叫她心悸,然而舶来帘子偷偷望,守在外帐的那一个人,仍然云淡风轻地摆着棋谱,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而转身又是严酷的命令,又是无边的死亡。她亦是深闺里不谙世事的女子,每日不过为了脂粉头油短了数而吵闹,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然而澎涞的冷峻几乎隔绝开了帐外的一切,那些刀剑声与血腥味倒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叫她心里的恐惧又不再那么真切。她和澎涞,倒真像是公主与送嫁的将军,没有言语没有眼光没有关切,只有保护与利用。
如今也只有翠墨还将她当做是侍书姐姐,言笑晏晏的与她解闷儿,可是碍着澎涞的冷酷,又时常不敢说什么。侍书从一开始的恐惧焦虑,到后来的平静麻木,如今倒是生出深深的寂寞惆怅来。侯门一入深似海,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感觉呢?不同于公府人家沉闷奢华的勾心斗角,带着权利的锋锐,鲜血的猩红,华美的衣着下是遮不住的刀光剑影,所争的是权利,更是命,非但是自己的命,还有无数人的命。他们保护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姑娘,甚至不是公主,只是一个止战的期望,一个和解的契约,一种利益的均衡。她这些年跟着姑娘,识字读书也是略通的,这些道理也时常听姑娘读过,这是那时自己不过是单纯服侍姑娘的丫头,半分也没有放在心上。可如今,这世事变迁,仿佛一夕间自己真成了那诗书中的公主,昭君不惯胡沙远,那深深的悲凉幽怨,她竟然有这一日也懂得了。
正沉思着翠墨捧着一身衣裳进来,笑吟吟的,“姐姐,你瞧这身礼服好不好看?”侍书与翠墨展开了瞧,都吸了口气。往日姑娘在船上只穿纯红的衣衫,世子也由得他,这些日子掩人耳目,也不过穿着公主的常服。而这一件衣裳却是不同的。不同于嫁衣的红,是纯正而高贵的银白色。浮凸着金线绣的牡丹,深深浅浅一层一层的晕染开去,纷繁华美,缀着孔雀石的花蕊。是凤穿牡丹的花式,可那凤凰却是若隐若现,暗银线缠着孔雀金线绣的凤凰在裙裾流动时一闪而过,仿佛刹那的飞舞,闪出神秘的一缕蓝光,整件衣衫高贵而纯净。侍书纳闷,“这是要做什么?”翠墨笑道,“好姐姐,才刚澎涞先生差人送了这个过来,说是午间到了玉峡关,这玉峡关是西疆的地界了,永靖王要遣了使臣来迎公主銮驾的,虽只是设宴远远拜见瞧不真切公主容颜,这礼数是必须的,只好劳烦姐姐穿上这一身礼服去赴宴呢。”
侍书心里却烦闷,“这如何是好呢?我这些日子扮咱们姑娘,不过是学着姑娘素日举动,再兼着少开口罢了。这公主的礼节,我哪里知晓?岂不是叫人笑话?”翠墨还未及说话,就听得帐外有声音响起,“公主必须前往,公主必然优雅高贵,万民宾服。”却是澎涞的声音。侍书此时心里忽然生了愤怒,语气讥诮,“先生何必笑话侍书?侍书不过是区区婢子,捧巾持帚罢了。别人不知道,先生还要来笑话婢子么?先生监视婢子这么些日子,难道还能当真把婢子变成公主不成?”侍书也不知为何会忽然生了愤怒。或者是因为怜悯自己的身不由己,或者是怜悯姑娘的身不由己,或者是怜悯那些死去的人,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或者只是害怕,害怕将来,害怕死亡,害怕没有人情、只有权利争斗的世界。这些日子她没有人保护,往日在姑娘的庇护下是不懂的,这世界太大太大,远不是园子里的山水那样简单,这世间的生死忽然变得那么轻,像她们这样的人,不过是蝼蚁是棋子,就像那死去的刺客一般,为了棋手的权利,即便明知是死,也飞蛾扑火般的扑过去。就像今日,为了这权利她扮演着公主,或者明天,她就得付出这一腔子血。即便是她的姑娘,又有什么分别?这一条命,一颗心,锦绣样的年华,还不是说交出就交出了?
“侍书,你别害怕,我会提点着你,帮衬着你的。”帘外的声音响起,叫侍书躁动的心忽然一惊。那声音是澎涞,却又不是澎涞。不同于往日杀伐决断的冷酷,带着一点微微的暖,唤的不是公主而是侍书,说的不是命令而是安慰,仿佛懂得她心里的波澜,叫她无所适从。原来他还知道,她是侍书,是一个会害怕的人,而不是一个完美的傀儡。她不敢打开帘子去看,怕看见的又是那样一张冷漠无情的脸,怕这安慰是自己的幻觉。
至午间,楼船泊在了玉峡关外,朝廷派来送嫁的使臣气度高华,表达着世子大人有急事暂离的歉意,语毕神色恭敬的扶着公主,浩浩荡荡一行人拥簇着他们高贵的公主沿着十里锦铺往迎宾的朝晖台上走。玉晖峡虽然风物秀丽,到底僻处西疆,百姓难得见到如此景象,更是簇拥在迎接的仪仗之外翘首观望。
走在正中的侍书却将是走在梦里一般,足下是锦绣的红毯,红毯之外,是更娇艳的杜鹃花,丹霞一样的红,初雪一样的白,夹杂着铺陈着烂漫缤纷,像是通向无上的光荣。她一手搭着翠墨的胳膊,是熟悉的纤软,带着激动的战栗,另一手却是由使臣澎涞牵引着,那只手臂冷定而绝不动摇,带着不容分说,也不容怀疑的坚决。由不得她多想,只要跟着这个引着她的人前行即可,没有人敢怀疑。她瞧不见这十里锦铺的尽头是什么,是琼楼玉宇还是万丈深渊,甚至不用想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只需要看清牵引着她的这个人就好,只需往前走。原来这么简单,只要你相信就够了。
再长的路也到底是尽头的。玉晖峡沿岸峰峦耸立,只在玉峡关这一处稍稍一开,设宴的朝晖台正对着这开口,约有五丈高,遥对着苍茫的一路江水。澎涞引着侍书一路往上,待走到顶上往下一望,八方臣服,万民礼拜,真如在云端一样了。侍书自由被卖进贾府,只有向别人下跪的,哪里经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浑身虚软,只靠着澎涞的支撑方能勉强站住。一时开宴,也只是端坐着,任翠墨在它面前布菜,也不知怎样的举止得益。幸而楼台极高,台上不过坐着自己一行人与迎亲的使者数人,公主身份尊贵,自然不会叫人轻易瞧见,故而使者们也都坐的极远,连澎涞也不在下首与使臣们觥筹往来,她不过是一尊泥塑的菩萨像,拜祭的人是不敢去细细瞧的。
侍书每每偷眼去瞧澎涞,与在船上的冷酷不同,这时的澎涞完全是天朝钦使的气度,谈笑从容,推杯换盏,只是她仔细看的出,那眼里仍然是那样的神色,冷酷而警惕。世子往日里也时时配着剑,只是那眼神温柔,倒叫人只觉得是翩翩的佳公子,而他却是不同的,虽然只是文士,身上只有小小一枝竹笛,和袖中云灰色的一条手巾,可那种无情的戾气,每每让他害怕。她这些日子唯一怀疑他心里并非无情的刹那,只有在船上隔着帘子的那一瞬,可惜那时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不知这是不是幻觉。
宴席进行到一半,侍书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待回过神来,那歌舞伎里忽然就闪出了刀光,无声无息的就像她袭来。她还未来得及惊恐,身后的屏风两侧,又闪出了更多的刀光剑影,飘忽的向春风一样,就迎上了那些试图伤害她的人,于是那春风里就开了无数鲜红的花。她惶然地望向他,却见他雍容的笑意还未敛去,那眼中的冷酷却是盛极,手中轻轻的用那一支竹笛敲着几案,仿佛这仍然不过是一场表演。
一场计划很久的,盛大而惊喜的表演。如同这些天来的所有的死亡一样,是他一手策划,精心安排,把她扮成一个华丽的诱饵,就有无数的人为了她死。而他就在那里看着,满意地看,面色从容,眼神冷酷。原来没有什么不同。哪里来的安慰和依靠?她之于他,永远不过是胜利的饵,是开得盛极的毒花。而她悲哀的发现,只有她和翠墨,是慌乱意外而无所依靠的。其他的人,送亲的人,迎亲的人,甚至那些突袭死在刀下的,那眼中都是一模一样的冷酷,面上都是一模一样的从容。那冷酷就像她衣裙上那只凤凰,被华丽的金牡丹遮住了,偶然一转身,那幽蓝的冷光才突然出现。
罢了,她有什么好感慨?她不过是一介奴仆,在这些人看来,甚至于在自己看来,都是命如草芥。她不过是替身的替身,能被装扮成这样的食人的花朵,已经是她的荣幸。自己的姑娘,意味着止战的玉帛,而自己,不过是假扮成玉帛的干戈,那洁白的衣袍沾满了看不见的血,每个转身都是幽蓝的,神秘而残酷的光。
此时苏衡与探春却也到了玉峡关。一路风平浪静,两人也就把逃亡的情绪搁下,游山玩水的行去。虽是蜀道艰难,然而二人正是情意柔婉的时候,别说这玉晖峡风景冠绝天下,纵然是穷山恶水也能多出无尽旖旎风光。这一路山花烂漫山泉淙然自不必多说,只说这到了玉峡关,繁华处自然比不上京师,到底也是西疆关塞,到底街市繁荣。探春已经是多日未见人烟,也是兴奋。往日夜间偷偷去逛集市,皆是来去匆匆,还要借着夜色隐藏自己,如今与自己心爱的人正大光明地走在街上,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欢喜。此时比之那日的夜游,如今心意相通,自是不同。探春鬓发上仍是攒着几多杜鹃花,娇柔明快。苏衡笑说,“你这一身红衣,在这街上太引人瞩目,你瞧这满街的人,可不是下担捋髭须,脱帽着帩头么?”探春娇嗔地回头瞪了苏衡一眼,却被苏衡牵过,“走吧,去买几身衣服。”苏衡之前从未牵过探春的手,即便是奔逃也只是牵着她的衣袖,如今却是自然,探春更是脸红,可或许是这西疆风俗开放,街头男女牵手而行的十分常见,叫她惊奇也羡慕,如今瞧他签得自然,也就把大家闺秀的矜持都放下,只觉甜蜜。跟着他就进了一家估衣铺,这玉峡关乃是西疆要塞,来往形形色色的人,这老板也是极有眼力的,瞧这二人就是身份不俗,那女子绾着新嫁娘的发式,两人神色亲密,便忙忙迎上去,“这位公子可见有眼光,我们这里是玉峡关最好的衣铺,不管是料子花样还是手工俱是上乘,这边新到的一批绿云绸,正合你家娘子,必能衬出你家娘子的如花样貌来。”探春见那店家喊自己娘子,登时大窘,好半天才敢把眼光往衣服上偷偷打量。苏衡只望着探春,见她眼光并不往那些绫罗上瞧,便知她的心意,只道,“你只拿些寻常的来,舒适就好。”那老板也是惯会察言观色的,一转念便知这两人定然是不想引人注目,只这二人一望即知非富即贵,寻常布衣是入不得眼的,细细寻思,寻了两套衣裙出来,却不过是寻常棉布,细细看来却又各有风姿。一件颜色清淡如岸上新绿,难得的是那衣襟与袖口裙边绣着几枝杨柳,意态婉约,大是不俗。另一件是藕荷色,却没有刺绣,只是细看去晕染着繁繁复复的缠枝花样,不是寻常花鸟花样,倒有些写意的味道。探春一瞧倒是喜欢,赞道,“你倒是,没有夸口,真真不俗,颇有趣味,比那一味堆金砌玉的绫罗强的多了。”老板陪笑道,“这是蓉城那边有名的锦娘所制,是年初我去蓉城瞧见,好歹求了这两件,却是没人衬得起,瞧着夫人,定然是眼光绝佳的,其他的寻常俗物断断入不得眼,只敢捧了这两套来。”苏衡见探春喜欢,自己随意挑了两件,便付了银子出去。探春却问,“这店家如何叫我是你娘子?”苏衡面色一暖,却又倏地一冷,“你绾的是新嫁女子的发式,他如何不知?”探春自出京以来俱是侍婢梳头,与在闺中自然不同,这些日子野外奔波,也就随意按着前些日子的发式梳洗,却没想起这是新嫁女子的妆容。如今瞧见苏衡的神色,一半甜蜜一半心酸,心下明白,却也无话可说,只默默往前,苏衡却没有松开她的手,紧紧只是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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