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下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阳电
眼前的两具生化仿真人,单看外表、或者言行,在经历过一次版本的更新后,与真人的差异已进一步淡化,除非刻意观察,就像这样坐在旁边看她们下棋,眼光犀利如自己也很难分辨得出,眼前的究竟是机器,还是活人。
人工智能控制的仿真人,下国际象棋,在今天理应是小菜一碟。
在这方面,与世人所熟知的“deeper_be”胜卡斯帕罗夫之战不同,在人工智能涉猎棋类竞技的初期,拥有强大算力的计算机程序并未一帆风顺,事实上在西历1452年的那一次著名对战之后,人类顶尖棋手仍经常有战胜ai的记录。
直到近十年后,凭借更先进的算法、和更强大的算力,ai对弈程序才横扫一切人类世界冠军,将桂冠(永远)戴在了自己头上。
回顾这段历史,很自然的,方然在评估国际象棋这一种竞技的“难度”。
换句话说,在应付国际象棋对弈时,究竟多快的电子计算机来支持足够精妙的算法,可以与人类的顶尖棋手并驾齐驱。
早年间的“deeper_be”,其运行平台,具体的算力是多少呢;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一问题的价值,实在寥寥。
关键在于,近十余年来的国际象棋对弈程序,处理这种工作的ai一直在完善。
完善的直接后果,不仅是算力的能力在强化,其所需的算力则持续下降,某些极端情形,譬如早年间战胜人类围棋世界第一人的alpha_go,就曾在一年时间里将算法效率提升了十倍,在展现同等棋力时,所需的计算资源则缩减到原先的十分之一。
同等棋力下,算力需求持续变动,这样的参照物又怎能用来衡量人类的“算力”呢。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吃饭,盘子里的“高级肥皂”面目可憎,味道却还不错,天堂镇应急维生系统的测试产物让方然食不知味,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对局上。
适应nep_871的紧急状态生活,先从饮食做起,一旦事态发展到篡权的地步,可想而知,目前高水平的琳琅满目菜肴供应会立即中断,与其到时候面对“肥皂”难以下咽,还不如现在就开始自虐。
至于alie与sara的对局,其实,也就只有一些观赏价值罢了。
如果自己愿意,只消开口询问两“人”之一,就可以提前知道这盘棋的结局,原因无他,在强大ai与算力的支持下,今天的生化仿真人,但凡通过无线链路连接、调用一些中心服务器的计算资源,就能机器迅速的思考,走棋。
至于说,像现在这样一心思考,而后落子,时不时还与“主人”交谈几句,完全都是ai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谁输谁赢,全看谁调用的算力更多,在ai,则是判断“主人会乐意见到什么结局”。
这样的一番思考,对方然而言,等于完全剥掉了仿真人的逼真模拟,而将其内在的平淡无奇逻辑暴露出来。
算法,哪怕不清楚细节,倘若对其架构和运行原理一目了然,那这之中还会有智慧吗。
如果认为没有,这,似乎也合情合理,毕竟当一个人面对计算机、想象芯片中奔涌的电流(其实并不是)时,是很难产生一种正在凝视智慧、甚至智慧活动的感觉。
可是话说回来,所谓人类的思维活动,当面对棋盘、思考对策时,外在的表现不也是一模一样吗。
智慧,与冷冰冰的算法,这其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还是如自己曾怀疑的那样,两者,根本就是一回事,本就没有任何的区别。
第三八一章 洁净
创造出电子计算机的人,必定认为,自己与自己所创造的东西不一样,根本就不一样。
然而究其原因,却往往只有“我思故我在”的苍白辩解。
在劫夺体系控制权的前夜,理应最紧张的时刻,却分心想到这一点,坐在圆桌旁,眼瞳里映照出两具线条毕露的身躯,三十五岁的男人在凝视,他知道,自己的注意力并非集中在熟悉之极的外表,而是这一副生化皮囊之下的某种东西。
意识,自我的意识活动,电子计算机是否可以具备,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人的意识,能否被计算机所模拟,甚至能否被人脑以外的系统所承载,则是有可能关乎无限长之生命的难解之谜。
这方面的研究,长期以来,方然在持续的暗中关注。
身为永不下车的追寻者,他知道,任何搜索这一领域讯息的人,都有可能是同类,进而会让自己、或者“托马斯安生”的身份招来怀疑,但,与直接搜索永生、永不衰老的研究相比,这方面的风险还是相对较低。
毕竟,电子计算机的“自我意识”,是it界的传统研究方向之一。
这方面的成果,查阅文献,借助ffri-it成员的身份博览资讯,方然的收获却着实寥寥,这并不让他感到意外。
it领域,撇开一些长远的战略规划,本质上是很追求实用的一个学科领域。
在这领域中,应用性、实用性的研究,从巨型计算机到人工智能都如火如荼,投资和成果遍地开花,但是对“计算机自我意识”这样的研究领域,正如自己此前的分析那样,实用价值实在乏善可陈,政府和企业的研究投入也较少。
计算机的自我意识,乍一听起来,似乎令人心驰神往,学术界的精英们却心知肚明。
他们知道,这研究并不似高能物理,可以为自然科学界指引方向。
相应的,在今天的联邦,除产业巨头的研究所、和联邦信息科学研究院外,几乎没人从事这一方向的研究。
在一切围绕利润,继而,一切围绕顶层需求而运转的世界,抽象而高屋建瓴的研究,往往举步维艰,这在历史上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至于说,计算机自我意识的研究,对人类的永生——意识的永存,有没有实践层面上的参考价值,顶层中的聪明人必定也想到过这一点,只不过一直以来的研究,无法支撑起这种暂时还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方面,作为永生的追寻者,方然也花费过一些时间精力,浅尝辄止。
因为他很快发现,所谓“计算机自我意识”与“计算机承载人类的意识”这两个命题之间,有着非常大的差距。
且不说第一个目标,至今未能实现;
即便有朝一日成为现实,距离实现第二个目标,也还是遥遥无期。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倘若执着于意识与栖居其中的身体,生命科学是唯一的希望。
但倘若换一个角度,按“匿名者”的观点,身体的永存,只不过是永生三个阶段中的第一个,意识的永存才是第二阶段,那么,能否借助发达的科学技术,让意识脱离身体这具——牢笼,以另外的形式长期存在下去,甚至达成不朽。
这种想法,以今天的科技水平,还只是一种天马行空的幻想。
至于未来能否实现,能,或者不能,方然的着眼点在于时间,或者说,他对不同层面的永生之手段,有十分清醒的主次之分。
计算机承载人类的意识,作为一种设想,是可以的。
但在此之前,三十五岁、已经不再年轻的自己,则必须直面身体衰老、继而衰亡的必然。
站在科学巨人的肩膀上,向前眺望,更高层面的永生不灭之道,还隐没在一大片迷雾之中,要想窥见真相,自己,必须先着手解决生命科学层面的难题,让日渐衰老的身体长久维持下去,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抵达生命跑道的交接棒区。
继而,让意识完成交接,从身体去往下一个栖居之所。
再然后,倘若真的办到了这一切,才有资格面对“匿名者”所言的,迄今为止也还没想出对策的终极问题:
文明的消亡。
思路,一直连贯的进行下去,不知不觉,圆桌上的对弈已经结束。
看着alie收拾棋具,方然慢慢起身,在sara的陪伴下走向地下建筑内的水循环系统,准备做每天例行的游泳锻炼。
至少到目前为止,比重的差异,让仿真人无法伴自己畅游,不过这也无妨。
借用nep_871的水循环系统,具体说来,是位于小镇地下构造中的一套150t级水处理、再生循环设备,附加容量约000t的储备水仓,天堂镇得以在断绝一切外部供应的情况下,拥有长达三百天的自持力。
至于说,生活在天堂镇的几十名核心雇员,是否知道自己饮用的,是游过泳的水,方然就一点也不在乎。
反正他自己也一样在喝,只要能维生、不生病,又何必在乎呢。
之前经手过不少末日避难所,和容易获得、持续供应的电力相比,实打实的物质资料存储、应用,需要更复杂的流程,避难所里的水资源十分宝贵,回收再处理后循环利用,是一种必须的步骤。
对人而言,明确知晓杯中的水,来自昨天排泄出去的……,难免会犯恶心。
但诸多极端情况的案例,早已证实,人的求生欲-望强烈的难以想象,在别无选择时,别说循环水,直接饮用pee都将会是一个可选项。
志在永生,为此可付出任何代价,方然可不会这么矫情。
何况在他看来,有一种说法是很有意思,生而为人,不光每天吃的食物,饮用的水,乃至呼吸的空气,原则上都只能来自于盖亚生物圈。
几十亿年的生命演化,不消说,早已将这些物质循环过了无数次。
真要计较的话,吃、喝、呼吸的每一个原子,岂非都已在从细菌荚膜到恐龙大肠的诸多场所游历了许多遍,清澈水体中的h原子,也完全可能来自反刍动物放屁的甲烷,或者古墓葬者腐坏的尸胺。
第三八二章 主控
极端的计较下去,人迟早要发疯,然后自戕。
方然并无这种洁癖、强迫症,所以,在水槽中畅游时也毫无压力。
对洁净的追求,是人类演化中塑造出的一种行为偏好,因此而得以远离传染源、有毒有害物质,直到今天,有时候也的确在发挥作用。
但是以当今的卫生条件,乃至于人类对客观世界的改造深度,讲究卫生,见到s之类东西就犯恶心,毫不夸张而令人厌恶的讲,则是一种略显陈旧的生理反应,甚至会影响到某些严重洁癖者的厕后揩拭。
人类的精神,总归是演化所塑造,残存的不合时宜多如牛毛。
至于理性,科学,短短几百年的光景,也没办法将一切落后于时代的东西根除。
在恰好二十米的水槽中畅游,换气时,瞥见sara坐在水边,方然倒心生一丝羡慕,他明白以人类的卫生之好恶,仿真人,反而是比真人更洁净、更完美的存在。
不管体内如何钢筋铁骨,至少,仿真人的动力来自于聚合物电池,不仅没有从口腔到g门的长达十米之消化系统,更用不着像自然人那样,为每天生存所需的近10j能量,而时刻怀揣六公斤s走来走去。
哦,不要说“谁也不可能一次排六公斤s”;
来份泻药,十分钟后找一只水桶,你就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思绪神游,继而有点失去控制,游完一千米的男人离开水槽,让sara用浴巾擦干身体。
接下来的工作时间,穿过狭窄过道,进入遍布设备的nep_871地下设施备份控制室,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六公斤……”的念头还是偶尔冒出来,居然让自己有点不适应,然后,方然才意识到这想法是有问题的。
既然对一切洞若观火,审美也好,洁净也罢,无非都是些表象,
待到第五次盖亚大战结束,一切生物从盖亚绝迹,那时的世界,又该会是多么的洁净无暇。
那样的世界,当真,值得自己去期待吗。
……
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想象,填充了头脑,让每一天不再显得单调而枯燥。
身在nep_871,按部就班工作的托马斯安生,似乎成为了一位消极避世的隐者,除工作需要、两次前往集中避难所外,直到西历1489年的元旦降临,小镇大雪纷飞,他依然没离开地下世界一步。
最终决战的号角,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闭起眼睛就能听得到。
列车,在无限延伸之铁轨上“哐当——”作响,梦中所见的场景,似乎与以往多少有些不同,乘客的样貌愈加模糊,车厢里的空间,也显得有些狭仄,不仅如此,转眼四顾的每一个角落,都显出狰狞的模样。
列车还在,车厢里的广袤世界,暂时也还存在,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啊。
梦中的视角变换,悄无声息,一开始,方然还以为自己在滑向车厢尽头,惊魂未定之际,才意识到这只是在车厢之间穿行。
时间的列车,不知道究竟有多长,人生究竟从哪一节车厢开始,并由不得自己。
场景在一顿一顿的后退,仿佛,自己正向前行走,目之所及的景象大不相同,看起来,明显比之前所在的车厢要整洁、明亮。
但车厢仍然是车厢,一切的本质,并没有变,事实上也没可能被改变。
“哐当——哐当——”
时间是均匀流逝的吗,就像牛顿所言,不徐不疾的向前奔流,直到视线之外的未知远方,这一说法,让梦中的男人联想到相对论,但,梦境里的一切都荒诞不经,车轮敲击轨道接缝的声响,也显得如此单调。
车厢尽头,一如既往的黑暗,方然依稀觉得,那应该就是黑洞的模样。
有乘客到该下车的时候,挣扎的过程,都和之前所见的那样悄无声息,自己,也一样沉默的旁观着。
列车永远存在,车厢,似乎也会永远存在,可一旦下车,这些也全都是身后事。
那为什么还要换车厢呢,难道说,前面的车厢非但会更华丽,还可以拖延下车的时刻吗。
也许是,可抬头看向车厢尽头的上方,血红色的数字却还在一跳,又一跳,任凭怎样眨眼,也没办法看得清楚。
想起来了,后面的那些车厢,很快就会变成一片狼藉了啊。
梦中的世界,时间,幻化成血红色的跳动数字,不知过了多久,扭头看去,只见到车厢另一头,自己刚刚穿过的门,正变得斑驳,继而散发一缕灰蒙蒙的轻烟。
世界,就开始要毁灭了吗。
从梦境中醒来,睁开双眼,四周全是死一般的黑暗。
音乐声在耳边回荡,继而灯光渐亮,长期居住在地下而淡漠的昼夜节律才渐渐苏醒,让方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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