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兵悲歌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四个人的事
当他被刺眼的阳光扰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小木屋内,躺在平整的草堆铺子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试图挣扎着站起来,却只是笨手笨脚地弄倒了一旁架子上的标枪,咚咚当当响了一通。有个青年推门而入,见到波尔查尴尬的笑容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波尔查看的出来他跟自己一样,是卡拉德人和库吉特人的后代。
“你终于醒了。”那青年微笑着跟他说,就像是遇见一个许多年不曾见过的老友那样。
那青年告诉他自己叫波尔加,是个商人,路过这片草原的时候发现他昏倒在那,便把他救了回来。波尔查非常感激地连连道谢。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点点面包,递给波尔查。
“好心的先生,我叫波尔查。”波尔查接过面包直接吞了下去,波尔加笑的更欢了。
“其实我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跟你一样都是那种逃出来的人。”
波尔查点了点头,他根本无暇考虑这些身份的矛盾性,一个溺水的人看到了漂游而来的木头怎么会不紧紧抱住呢?
那些库吉特人都是混蛋。”波尔查把面包吞了进去之后,突然愤慨地骂了起来,就跟他以前常常做的那样。
“是的,确实是这样。”波尔加不再微笑,而是变作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前段时间我做生意的时候被图尔加的马匹贩子抢了一匹猎马,那匹猎马很漂亮,额头有朱红色的印记。他有领主撑腰,我一个小商人惹不起。但那匹马对我很重要,你能帮我偷回来吗?”
波尔查稍稍有些迟疑,因为他从没做过贼,而其实他也并不想做贼。
“那匹马是他们抢走的,他们抢走我们的土地,赶走我们的家人...”波尔加紧锁住眉头,仔细地观察着波尔查的神情。
“我干。”波尔查终于开口了,他平静地说出了出来,仿佛他已经把人的丑恶都看穿了。
“穿上这件库吉特甲,装成一个新兵溜进去,祝你成功。”波尔加终于恢复了微笑,指了指墙上挂的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
当他目送着波尔查走远了以后,他吹了下口哨,一个壮实的青年从小木屋东面的小树林里走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回来?”那青年有些疑惑地看着波尔加,“卖到拉蒙那能换50第纳尔呢,战争时期挣钱可不容易啊。”
“他会回来的。”波尔加眯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不过要是那拿到那匹猎马也真是不错,可以卖到上千第纳尔呢。”那青年搓了搓手,他知道波尔加从来没有算错过事情,因此觉的这大把大把的第纳尔似乎已经到了手。
其实波尔查在他要求帮忙偷马的时候已经有些怀疑了,如今当他在路上细想起来的时候就明白那个波尔加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商人。但是自己现在应该去哪里呢?他最后苦笑了一下,平静地去到图尔加城。波尔查根本没偷过马,他刚把马从马厩里牵出来就被人发现,他立即上马逃出城区,城内也有士兵追了出来,而他手无寸铁,骑术也不太在行,似乎很快就会被擒住。
每个人都会有某种天赋,只是他自己尚未察觉,而如今的波尔查在生死关头慢慢察觉,他真正的天赋就在于跑路。他精通草原上的地形地貌,而再偏僻的小路他似乎也能凭直觉发觉它通向哪里而不会迷路,就像老练的水手凭借手指判断风向那样,他凭借着这一点胜过了追兵的速度,终于在一条树林的分岔路上摆脱了他们。
他找到波尔加的时候已是傍晚,他正笑嘻嘻地看着气喘吁吁疲惫不堪的他,就像一个驯兽师看着囚笼里的困兽那样。
“欢迎回来。”波尔加牵过马匹,递给他面包和麦芽酒。
波尔查接过食物却没有立即进食,他转过身去,苍茫的暮色延伸向远方,分叉的路途在阴沉晦暗的树林里错综难辨。他看着那些影影绰绰的有些不真切的小路,开始大口地吞咽起来。
佣兵悲歌 第268章:监狱
波尔加拥有把一个人的力量看穿并且为他所用的能力,波尔查几乎是在他带马回来牵到他手里的那一刻就完全察觉到他的这种能力了。他就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机械那样,纯粹凭借自己的本能行事。波尔加想办法帮他进入城中,他牵出马,在无垠的草原上寻找活命的出路,换得自己几天的伙食。他现在学会市井之徒的那些油腔滑调与无赖的做派,就像一滩泥混入什么样的模具就完完全全变成那样了。慢慢的,他也认识一些小偷,响马以及那些最低级的劫匪,他会堆满笑脸地问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然后帮他们带路,拿几个零头的第纳尔多买一杯麦芽酒。波尔加已经看穿这个人了,波尔查越是这样他越是安心,在他看来,现在的波尔查与几十年后的波尔查不会有任何区别,他几十年的岁月之中似乎注定不会有任何激情与光亮而只有平庸与无耻。
波尔加聪明冷静尤其善于看人,他那时早已看清杰拉克可汗的好大喜功与贪得无厌,正如他现在明白费尔扬斯的单纯无知一样。当杰拉克可汗连战连捷,将拉那和哈尔玛纳入汗国的版图之中的时候,他在街角冷笑地看着欢呼的留守的民众。直到杰拉克可汗在亚力卜被玛尔斯元帅大败而归的时候,那些上了年纪的库吉特老家伙统统露出了呆滞无望的表情,他只是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走出酒馆,就像是听见一个无趣的笑话那样。他甚至已经预料到,老可汗再也见不到在图尔加升起的太阳了。
当新可汗赛加带领着军队回来的时候,也一起把老可汗的死讯带了回来,他不理会众人惊愕的目光与达斯塔姆那沉郁而愤怒的眼神,宣称父汗已经病死在归途上,而他要独挑大任。波尔加的团队已经扩充到十几个人了,而波尔查也再不像以前那样只是单纯地偷马,他更多的是担任这个贩奴团的向导,毕竟在战争年代,时间确实就是生命线。内战像野火一样蔓延了整个草原,但这一切也都在波尔加的掌握之中,他坚定地站在赛加的一方,即使在赛加的军队被达斯塔姆屡次击败,连赛加的性命都受到威胁的最困难的时候,他依然用自己这些年来挣得的第纳尔源源不断地对赛加进行经济援助,当他花掉自己最后一个第纳尔的时候,新可汗赛加胜利的消息传来,并且赠予了他一万第纳尔作为谢礼,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波尔加的奴贩事业受到了赛加的认可,库吉特人终于也学起诺德人做买卖的那一套,而波尔加自此成为其中的巨头。
波尔查还是像以前一样混迹在草原上凭着自己的本能做事,波尔加的富有与贫穷与他似乎没有任何关系,他从来只求能够填饱肚子,有时能有杯最低劣的麦芽酒再把浑浑噩噩的头脑麻痹的更深一些。自从那个灰暗迷蒙的下午,他把那些面包大口地吞咽下去之后,他在心里就没有再把自己当个活人看待了。
直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夏日午后,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大街,空气中透着慵懒的气氛,波尔查在图尔加城的街巷中闲逛的时候看中了一匹骏马,他依然像以前那样凭着本能行事,想去将缰绳解下来,却不知道早有一双大手在马厩后面等着他。这个马匹贩子已经在波尔查手上丢了好几匹马,在这里等候他多时了。波尔查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感觉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力给拽了出去,身上挨了好一顿打。他倒不觉得有多疼,只是想着之后该是要做点零活讨两个酒钱了。他其实已经欠了酒馆老板不少钱了,但他当时没想到这个。后来他看到两个穿着游牧袍的人过来了,他当时还没想到那个马匹贩子会直接把卫兵叫过来。他被卫兵抓了起来,但他一直为自己辩解,用他长期以来学到的那一套:他坚持说是自己看错了,他有一匹长得很像的马,这回只是看错了。而马匹贩子却也没有证据证明之前那几匹马是波尔查偷的,他只是一直叫嚷道:难道自己的眼睛还会欺骗自己吗?
波尔查的记忆总是会回到那个炎热的午后,当他跌落到一个他不知道是何等卑污,肮脏,下流的地方的时候,当他在那个毫无生机的阴暗的臭水沟中浑浑噩噩苟延残喘的时候,有人伸出了手臂把他从那里拉出来,替他擦拭干净身体,抚平创口,重新接受阳光的沐浴。当他被两个卫兵押在酒馆里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该怎样脱身,而他也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他一向凭本能行事,或许他会找一个机会开溜,又或者波尔加会想办法把他弄出来,反正他并不太关心这个,他只是看着那两个卫兵喝着酒感觉渴的很,也想讨口酒喝。然后他看见一个穿着链铠的人从屋外走了进来,跑到柜台点了罐酒。他的脸部被日耳曼盔遮挡的很严实,两只眼睛露出来,眼神冷静而温和,又具有青年人那种独特的亲近的感觉。波尔查想着这是一般诺德武士的装扮,而海寇之中也常常有穿成这样的,但这个年轻人却跟他跑沿海见过的那些蛮子给他的感觉都不一样,反倒具有某种古卡拉德人那种高贵的风度。但他并没有想的更多,他只是觉得口渴,所以他就直截了当的叫嚷起来:“给口酒喝吧,我他妈快渴死了。”
卫兵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了几声,又喝起自己的酒来了。那个青年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叫喊声,慢慢地走了过来,卫兵瞄了他一眼,握紧了一下弯刀,那青年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两个卫兵,只是将酒递给波尔查。波尔查也顾不上答谢,他捧住那个陶罐仰头喝了起来,然后喉咙便不断地发出急促的咕咕声。不久陶罐就空了,波尔查打了两个响嗝,脸上浮现出那种醉醺醺的红色来。然后他盯着那个青年看了几秒,突然又大声地叫嚷了起来,他的喊声比之前更大更富有活力了:“谢谢你啊埃吉尔,唉我现在真是狼狈。刚刚我在酒馆门口看到一匹骏马,很漂亮的骏马,你记不记得我之前也有一匹,就那匹额头上有点斑点的,很漂亮的白色骏马。他们实在是太像了!嘿老哥我的眼睛竟然被迷惑了,结果我这双该死的手就去解了缰绳,结果就成现在这样了,你能帮帮我吗?”其实他的举动非常愚蠢,因为一旦露馅恐怕对他来说会更不好,毕竟莫名其妙地对一个陌生人发这样的牢骚是很古怪的。
“两位长官,这位是我的朋友。他之前确实有这样一匹马,还是我送他的。请原谅他这次愚蠢的错误吧。”那位青年诚恳地说着,而卫兵狐疑地看着他。紧接着他又掏出了两个钱袋,波尔查估摸着大约有两百第纳尔。两个卫兵掂量了掂量,满意地微笑了一下,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领着波尔查走了,波尔查还是那样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跟着他口中的埃吉尔打着哈哈。
青年的话语中有一种熟悉的卡拉德口音,醇厚朴正。波尔查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他莫名回忆起他的父亲,他们的口音很像,只是父亲的的话声要更沉厚一些。他嘟嘟囔囔着重复着那几个字:“两百第纳尔...两百第纳尔...”仿佛他还没能够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似的,他的眼睛显得惶惑茫然,浑身哆哆嗦嗦的,仿佛有许多的场景在他的面前闪回掠过,令他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确实发生的,什么是幻想出来的。然后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街上并没有什么行人,而那个青年还是像先前那样冷冷地盯着他,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尝试稳定住自己说话的语气,然而最终愤怒还是使他叫喊了出来:“你们这帮人都是混蛋!”他脸上的筋肉都剧烈得颤抖着,眼神中燃烧着愤怒,就像黑夜中的篝火那样。他并不像是对着那个青年骂道,而是对着周围的许多人,他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他的身体依然在哆嗦着,他似乎还不能使自己平静,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过脾气了,这一下似乎用力过猛,而自己的情感却还不能很好的承受。
青年见到他那发怒的样子,眼神反而变得柔和了许多,只是依然是那样平静而神秘。他突然上前紧紧地抱住波尔查,波尔查完全地愣住了,身子却还在止不住地抖动,炽热的阳光照射进他的瞳孔,他许多年没有感受到这样紧致的温暖感。
当波尔查重新从思绪中回到现实的时候,敲门声变得更加急促了,门外的人开始不耐烦地叫了起来:“老波尔查,生意来了你不打算做吗?”波尔查急忙抹了抹眼角的泪痕,赶去开门。他感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有某个声音在呼喊,但事实上,自从他重新回到这个卑污的行业的时候这个声音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了,然而他竭力把那声音压住,他再不愿去回忆后面那些事情了,因为那些事情不过是一再地证实他那天说的那句话:这帮人都是混蛋。
佣兵悲歌 第269章:记忆
然而他还是始终记得那个叫雷翁奚罗的年轻人,不过现在雷翁应该也老了吧。他也曾经打听过雷翁的消息,不过最终还是杳无音讯,而他自己到底还是回到了老路,似乎也应了波尔加的判断:几十年的岁月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杀死过无数的人,其中有勇士也有懦夫;他走过无数的路途,跨越罗多克绵延的山脉,在维基亚无垠的雪原上找寻通往胜利的道路;他遇见过许多的伙伴,有的死亡,有的失散;最后他孤身一人回到草原,重新过起了数十年前的那种生活,除了更加孤独之外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不过他总算有了自己的一间小屋,有了属于自己的炉火,而在一旁摆着他的刀与盾,上面沾染的锈迹与灰尘正如同他的回忆一般。
终于他开了门,炉火把外面那些库吉特人的疲惫面庞照的透亮。波尔查冷冷地把他们让进屋来,地上散乱地摆着用干草铺成的床铺,其中三四个人倒头便睡,而他们的头儿跟波尔查客套了几句,说这次可是个大单,明天一早需要波尔查带着他们走一趟去库劳的路,波尔查应承了几句,他便也去睡了。波尔查像往常一样把他们撂在门外的“货物”扛了进来,这个年轻人十分的俊美,波尔查心中愣了一下,因为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十分的眼熟,但他并没有想太多。直到他掏那个年轻人衣服的时候,散落下来许多的纸张。波尔查有些好奇,便打开来看。他想起当初在军队里的时候,雅米拉时常会教他一些卡拉德的文字,他为此是很感激那个温柔的姑娘的。
然而这些纸上的文字却也没那么容易明白,他匆匆翻了几页,目光停留在那张纸的标题上,他清晰地记起那天雅米拉教他的最初的那几个字,他曾默默发过誓言,一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于是他终于不小心地念了出来:雷翁奚罗。他先是一怔,然后看着这个青年金黄色的头发像是猛地记起了什么。
他没再多想,在周围胡乱地找出一个袋子,把诗稿塞了进去。那些库吉特人的鼾声已经响起来了。他轻手轻脚地摸到炉火旁,把锈迹斑斑的重型弯刀别在腰间,又把那个多年未曾用过的裂开的精锐骑兵盾背上,重又扛起那个青年出了门,他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炉火,面颊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
当他们来到他自己在屋外搭的简易马棚的时候,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月光与星光在天上映出银色的光晕,勉强可以照见几处路来。波尔查先替他解了绳子,把他拍醒。费尔扬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到波尔查黝黑的脸庞上两只瘆人的眼睛吓了一跳。
波尔查也不管他的心情,只是严肃地问他:“你母亲是雅米拉吗?”费尔扬斯木愣愣地点了点头,波尔查顿时舒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告诉他:“我是波尔查,你的母亲提到过我吗?”费尔扬斯先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母亲对波尔查的描述,之后又木讷地点了点头。波尔查终于笑出了声,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讲了一遍。费尔扬斯起初不信,然而当他摸了摸自己衣兜的时候却是大为惊骇,钱袋的丢失还是小事,然而诗稿却也不见了,而后脑勺的疼痛也还在持续。这时只见波尔查诡异的一笑,掏出一个袋子,费尔扬斯急忙伸手进去摸索,确认了几遍,发现自己的诗稿一张也没有丢失之后才长舒了一口气。他感激地看了波尔查一眼,算是表明自己对他的信任了。
费尔扬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经历与遭遇,波尔查先是沉默了半晌,在他的眼前闪现过许多的回忆,法提斯,杰姆斯还有许多人的面影也都一一浮现。终于在确认了费尔扬斯的决心之后,波尔查心中的那个声音终于占了上风,这种自欺欺人的生活的幕布被他亲手撕去。他露出了久违的那种憨态可掬的笑容:“我可是个出色的追踪者和向导,在路上我会把雷翁的事情都告诉你的,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免得你又被波尔加那种人骗了。”费尔扬斯也很高兴,他激动地抱住了波尔查,嘴里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语。波尔查则喃喃自语:“这一次一定不再走回头路了。”在他的记忆中生命总是有这样一种束缚使他不能真正地迈开步子,向着他真正希望的道路上走去,而如今生命留给他的时间业已不多,他怀着仅余的希望,渴望真正燃起自己生命的火焰。
当清晨老人迈着缓重的步伐打开了久未被敲打的木门,面前那个黝黑的库吉特人的面庞令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阴郁黑暗的深夜,箭矢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的同胞流血,扑倒,死亡在广阔的草原上。当时他是那群人的领袖,是那个跪在杰拉克面前乞求同胞性命的长官,是那个放弃所有的财产一无所有只渴望平安回到家乡的商人。他最终没有回到家乡,因为那个夜晚他虽然逃出了库吉特人的屠杀,但他的背部与腿部都中了箭。他走的很慢,而殷红的血在他身后的路途上不停地滴下,直到他失去了意识。当他再醒来时,面前的面孔又变成了熟悉的卡拉德人。他的意识不大清醒,只听见四周那些熟悉的口音,那些声音告诉他他获救了,而他如今身在则加西。一种惊人的不真切的恐惧挟裹了他,他像个疯子一样大喊起来:“只有我,只有我,一个都没有活下来!”没多少人把他的话当真,只是嘲笑地看着他那副癫狂的样子,直到几天之后这些人在村口望见大批大批的难民,他们才惊奇地看着那个被他们认为是疯子的而如今已经沉默不再言语的男人。
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干,只是出于本能活下去罢了。他试图忘掉所有的事情,快乐的,悲伤的,残忍的或是决绝的。然而谁又能让所谓的时间尽归于无呢?无论所谓的记忆变得多么的淡漠,那个悲惨夜晚的画面常常鲜明的浮现在他眼前,仿佛已不是作为记忆存在,那个夜晚从他的记忆中脱离出来了,成了他所有惊惶与不安的象征。当他听见远处平民悲惨的呻吟声,看见天边燃起的熊熊火光,闻见某种腥重的血腥味,触碰冷冰冰的石头与树木,那个夜晚都在他的脑海里搅动。他在这样的境况下生存下去,求生的本能与精神上的忧惧交织出幻象,他愈发往自己内心的深处走去,他没有人可以对话而他却也不再奢求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许久没有听见刀兵相撞的声音,没有听见平民的哀声的时候,他从森林中走了出来,几乎是以一副野人的装扮来到则加西,吓了村民们一跳。他的头发又长又乱,胡子也散乱的很,眼睛中的神情复杂而又冷漠。他许久没有说话,因而开口并不能把话说的很流利,但村民们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知道这是一个躲避战乱的卡拉德人。他们收留了他,帮他在村口搭建了一个小小的木屋,铺上些干草,他从此就住在那里。他的面貌显示出惊人的衰老,然而他的体力却还没有显示出明显的下滑。他开始帮着村民干活,后面就帮着村里跑商,又渐渐地积攒下一些财产。他把房子扩充了一些,有几间大的屋子了,他还购置了一些土地,似乎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种生活,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种期许是不可能的。他日复一日的衰老下去,与之相反的是心中复仇的火焰一日盛过一日,而燃料则是他的精力与生命。那时库吉特人就像当初卡拉德人那样从草原上被驱逐出去。这个衰老的中年男子在军队的围剿战中出过几次力,帝国为他颁发了勋章,然而那股火焰已经超出了他本人的控制,似乎要燃尽直至他的死亡。
当波尔查和费尔扬斯来到则加西敲打这位老人的门扉的时候,他正惶惑地思考着自己这一生的经历。当他开门的时候,就把那些思考放到一边去了,因为他看到了波尔查的面孔与他的盾和刀,他冷冷地注视着波尔查,波尔查尴尬的退到一旁,让费尔扬斯讲明来意,老人听到这个俊秀的罗多克小伙清丽的话声,铁青的脸色稍稍缓和,让他们进来了。
他给波尔查和费尔扬斯分别安排了一间小屋,他们两个便进去歇息了。直到中午他们方才睡醒,老人给他们准备了些午餐,叫他们来餐厅里吃。波尔查与费尔扬斯来到餐厅里,对着老人连连道谢。老人并不言语,只是默默地走了。
“先吃点东西吧。”
费尔扬斯也不再言语,开始默默地吃起面包,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昨夜,波尔查的声音之中还带有独特的热情,仿佛篝火将尽之时依然会发出某种声音。他想起母亲对于波尔查那些只言片语的描述,一个假模假样嬉皮笑脸的痞气十足的大孩子的形象就会常常浮现在他的眼前,而非眼前这个已经过分衰老的男人。
就在费尔扬斯惊异于时间强大而令人窒息的力量的时候,波尔查慢慢地掰碎面包,一点一点地吃起来,昨天的决定和行动已经耗费了他许多的精力,他还怀着希望在充足的休息之后依然能用他的经验为眼前这个年轻人保驾护航。他每每注视这个年轻诗人的时候,看着他温和的蓝眼睛与轻柔和缓的动作的时候,他总是想起多年前那个晴朗的中午,当雷翁奚罗带着他们进到萨哥斯的酒馆的时候,他在角落处见到的那个穿着白色亚麻布衣服的男人。雷翁奚罗过去与他交谈,而他怯生生地在一旁时不时地瞄上两眼。他记得那个男人也是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在酒醉之中显得格外落魄。他注意到他身上那种同样的怯懦以及难以明言的苦恼。最终雷翁给了那个男人一笔钱却没有让他加入他们的队伍,波尔查只依稀听到他是个落魄商人却连他的名字都没有听到。波尔查始终无法忘记他们离开时那个商人羞怯而又感激的神情,他只是想着自己当初或许也是这样一种表情。于是他的心态更加复杂了,他总能在费尔扬斯的身上模模糊糊看到些往日的影子,却又十分的不真切。他心里这样想着,一边掰碎面包的动作也没有停,然后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男人羞怯的眼神来。他感到自己的生命的活力往往依靠这些飘忽不定的事情来维持,这或许是很危险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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