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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痕记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言妍
岱麟沉默一会见说:“我问的是芮儿。”
“哦,芮儿啊!”这名字仿佛烫到贺古扬的嘴,他结结巴巴地道:“他……我把地送到顺安堂的大夫那里去了,血很快就止住……大夫说……无大碍,只会留下一道长长的疤。”岱麟摸摸马,在囊袋中取出一根短笛凝视半晌,然后说:“备马去顺安堂,我要见他。”贺古扬的脸色闪过一阵惊慌地说:“贝勒爷……呢,卑职昨天去顺安堂看他,大夫说……呢,芮儿能下床后,就自己离开了。”
“离开?”岱麟无法置信地说:“他能去哪里?”
“卑职也觉得奇怪,还曾到嫣笑楼去问过,但芮儿也没有回那里去,我也正纳闷呢!”贺古扬恭谨地说。
“不!他一定还在嫣笑楼,他无处可去!”岱麟的脸色又呈铁青地说:“快去彻底搜查,把人给我带过来!”
“可是贝勒爷……”贺古扬想说得是“你不是永远不见芮儿了吗?”,但他不敢造次。
岱麟似乎明白他心里不以为然的想法,只冷冷的丢下一句,“芮儿是我买来的奴仆,奴仆私逃,我能不严办追究吗?”
“是、是,贝勒爷说的是。”贺古扬只能遵命行事。
船离岸那日,南京城下着丝丝细雨,将军府衙的人都出动,但却没有找到芮儿的下落。
受着伤的他,就像洒人江中的雨水,泛起两圈涟漪,便消失无踪,再难寻觅。
岱麟站在船头,看见渐行渐远的南京,石头城的崖壁仍耸立着,如嘲弄着他的鬼脸。
他耳中响起芮儿对江而吹的笛曲,口里前念着芮儿感怀身世的诗,“从今四海为日,故垒萧萧芦获秋。”芮儿是否又在流浪?是否和那个“哥”在一起呢?
岱麟将袖口一挥,走进船舱。
他不要再想了,江南是个诡异的诅咒,一个他完全不了解,却又令他摧心折肝的地方,如果可能,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上的雨依然下着,远近的山林都氛红成一片,所有的花红柳绿都朦朦胧胧的,在虚渺中带着一股江南特有的淡淡哀愁……





绛痕记 第三章
话别
西水关过去,有大大小小的涵洞,一些积着水,一些长着苔藓,宛如迷宫,有人说永乐帝朱棣便是由此逃离南京,躲过父亲朱元璋的追杀。
芮羽躺在一个干燥的台面,她的右上臂有扎着布条,草药天天换,那半环状的丑陋伤口,虽然痛,但更痛的是她的心,尤其是在想到岱麟的时候。
今天是初五,他是否已在回程上了?
她在顺安堂的第三天,大宝就假装看病的人与她通暗号,让她自行到三山门去等人。
“只要有人对你说:‘鬼脸照镜子’,你就可以跟他走了。”大宝仔细的交代着。
“鬼脸”指的就是石头城,“镜子”则是镜子的涵洞地带,她也才知道,许多反清复明的志士,为避风声,都会躲到这里来。
他们大都披散着头发,不梳辫子,或感伤崇祯旧事,或怒骂满洲夷人,充满了无法抒发的沉重感。
当中也有一些女眷,做些煮食、清洗的工作,这几日,芮羽的伤就是她们照料的。
芮羽在这里几乎成为英雄,因为她的伤是被岱麟砍的,所以,大家不时会在她面前慷慨激昂地骂着岱麟,并不知道她的另一番心情。
江潮声远远传来,在另一个石洞里的谈话也隐隐约约到了耳朵里。
“真可恶,白白让岱麟那小子溜掉!如果再多点时日就好了。”是顾端宇的声音。
“可不是嘛!杀掉岱麟,就像去掉顺治的右手,也好让满人明白,我们汉人不净是一些不忠不义的降臣,更多的是保明的热血义士!”有人附和着。
“我们一定要设法找出流落民间的二皇子及三皇子,在江南成立一个据点,再加上云南的桂王,闽浙沿海的郑成功,复明大业指日可待,满夷得意不了多久的。”又有人说。
是指日可待吗?芮羽环顾这陋室,像突围不出的囚牢,而那些志士们,武功才华甚至不如要对付的岱麟,又怎么能够夺回已被大清征服的天下呢?
芮羽并非没有国家民族的观念,只是从小受父亲退隐思想的影响,老觉得顺治帝是异邦之主,崇祯帝是误国之主,都不是天下人民的福祉,愈争祸事愈多,还不如共推一个贤者,让江山能长治久安。
当然,这些想法是不能说出来的,因为顾端宇已对当初她不愿帮忙下药的事耿耿于怀,在言行之间,总视她为不足以论大事的女流之辈,此时就更不会听她对反清复明之事的意见了。
正在相着时,外面一阵吵闹,有人喊着,“快看,那不是岱麟的钦差船吗?”
岱麟?芮羽忍痛爬下床,一步一步走向洞口,只见江面辽阔,在无边的细雨中,三艘船前后并列成队,其中最大的一艘,插着大清及八旗正白的旗帜,飘扬在空中。
“贝勒爷……”芮羽在心里唤着,脑海里一幕幕浮现过往。
他们在马房前的初见。他买下她为僮仆。她陪他读书。侍奉他生活起居。他们在江边的谈话,然后是那惊天动地的吻,还有手臂上无情的一刀……件件刻骨铭心,永难忘怀呀!
她从未因国仇而责怨他,也未因家恨而怪罪他,甚至挨上那痛极的一刀时,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她对他的感觉,超脱了满蒙之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别,阶级及身分的差异,强烈庞大到可以包容一切,只有爱,而不可能有恨,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更无法去解释清楚这心态。
然而,任她有再深情的牵念,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岱麟扬帆而去,永远从她的生命中消失。
多情总被无情误呀!她的眼泪缓缓流下。
“好了!你的岱麟走了,也该看够了吧?。”顾端宇在她身后冷冷的说。
“他并不是我的岱麟。”芮羽忙擦干眼泪说。
“不是?当我要杀他时,你不是一心要保护他吗!”顾端宇板着脸道。
“我保护的是你呀!我这一刀不也是为你挨的吗?”芮羽委屈地辩驳。
“你要想的不是这一刀为谁挨,而是谁给了你这一刀!”顾端宇厉声说:“你要明白岱麟的心狠手辣,在他的眼里,你、我,所有的汉人,都比一条虫还不如,说杀就杀,根本无一丝一毫的情份!”
芮羽只是站着,脸色如雪一般的白,不敢回话。
顾端宇看着她,慨然而叹地说:“唉!你太单纯了,这都只能怪父亲将你保护得太好,完全不了解人心及江湖的险恶。”
“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护持顾家的命脉能在这乱世存活下去,如果他知道你从事这种危险的工作,在天之灵也会不安心的。”芮羽说。
“有国才有顾家的命脉,没有国,又管他什么传承呢?”顾端宇回驳道:“这是我永远不变的想法,没什么好讨论的!如今,江南的起义行动陷入困境,我打算到南方去投奔桂王,或者是郑成功。”
“那么远呀?”芮羽心中其实想说的是,那不是一条更回不了头的路吗?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人是你,却又不知该拿你怎么办。”顾端宇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几天,我一直想告诉你,其实早在一年前,我就有杨家的消息了。”
“真的?”芮羽惊愕地说。
“千真万确,一年前,杨士谦打听到我,辗转送来了一封信,说他们为这断玉盟约已经找了我们好多年。又半年后,他的儿子杨章弘也捎书信来,说他是遵守承诺之人,有玉为凭,他绝不会忘记这个婚约的。”顾端宇说。
芮羽听顾端宇的语气,以及他直呼杨世伯之名的语气,包含了极明显的不屑,她感觉事情不太对劲,于是问:“既然如此,为什么拖到今天才说呢?”
“因为他们杨家是无耻的叛臣!”顾端宇的眼中闪着寒光,“你知道吗?十二年前南京城破,杨士谦便是在大雨中跪降满清的一个。他贪生怕死,苟且偷生,跑去攀附逆臣洪承畴,求得一个小小的官做;而杨章弘,也就是你的未婚夫,已是满清举人,明年预备参加春闱会试,进点进士。你说,这样不忠不义的家族,我能让你嫁过去吗?”
既是不忠不义,却又惦记着这小小的婚约,岂不矛盾?其实,她嫁不嫁杨章弘根本无所谓,但这是父亲生前的一桩心愿啊!
芮羽拿出胸前的汉玉说:“大哥认为我嫁过去有辱清白家风,那我就不嫁,但爹爹曾交待,汉玉为顾家之宝,一定要合而为一。”
“这是什么意思?”他皱眉问。
“爹爹说,婚约不成,玉也必须要拿回来。”她回答。
“这倒合理。”顾端宇说。
“爹还说,拿回玉之后,我就到白湖寺削发为尼,了却残生。”她又说。
“这——这太残忍了吧?你才十八岁,日子还那么长,这样不是等于葬送了你这一生吗?”他惊叫着。
以此刻芮羽的心境,终身无靠,所爱的人又远去,出家为尼,并不是太坏的出路。
她淡淡的说:“生于乱世,白湖寺或许反而是最安全清静的地方。”
顾端宇凝视着芮羽半晌才叹口气说:“或许爹是对的,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以你的容貌和性情,不惹尘埃,尘埃也会来惹你,皈依佛门.你便躲开了‘红颜薄命’的业障,我也才能无忧无虑地完成我的复明大计。”
“那一切就请大哥做主了。”芮羽轻轻的说。
她脑海中浮现了由湖面传来的暮鼓晨钟,白湖寺中一声声的梵唱,女尼们寂静地礼佛,心中不再有障碍。
她唯一的疑问是,要多久才能忘却尘世中的岱麟呢?
入了秋后,芮羽才随着顾端宇来到北京城,原本顾端宇要一人奔波,但因他有案在身,不方便独自一人抛头露面,所以才带着扮回男装的芮羽一同前去。
他们一路上称兄道弟,不敢走官道,便绕远途荒僻处,山山水水中,浓绿的叶也逐渐转红黄了。
芮羽明白,这可能是他们兄妹俩最后相处的时光,从此顾家仅有的两个人便要各分东西,不觉格外的珍惜此情此景。
旅程再长,也有结束的时候。
见到巍巍的皇城时,芮羽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岱麟,分别三个月,他可无恙?但随即又想,何必呢?她和岱麟就如同曹植的那句“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永远不会有见面的时候,牵挂又有何用?
北京门禁森严,他们在城外时,就见到一辆辆囚车往里送,气氛似乎有些诡异。
在郊区的一间旅店里,芮羽说:“大哥,事情不太对劲,一定是有什么大案发生,为了安全起见,不如我先进城去探消息,你留在这里。”
顾端宇本来不太愿意,但一路走来,见到原以为娇弱单纯的妹妹也有坚强能干的一面时,这才勉强同意。
内外几道城门皆有士兵盘查,芮羽非常冷静地通过。这个北方的首都之城,与南方市镇的景观大异其趣,什么都是高大肃穆的,连薄蓝的天空也显得特别遥远,让芮羽有种自己很渺小的感觉。
她拿着信里的胡同名,沿途问着来到城东。杨家是个很大的四合院落,但此刻却门户洞开,有不少人进进出出的。
芮羽找了一个看起来挺慈善的老妇人问:“大娘,请问杨士谦大人是不是住在这里?”
“你是谁?”老妇人用狐疑的眼光看着男装的她。
“我是杨家南方的朋友。”
芮羽还未说完,老妇人便打断她,“既是朋友,就快点走,免得受到牵连,你难道不知道杨家已经出事了吗?”
“出事?出了什么事?”芮羽瞪大眸子问。
“我哪清楚?反正皇帝老爷要兴大狱就对啦!”老妇人挥挥手,“瞧你年纪还轻,快走吧!”
芮羽忙拉住她问:“他们——杨家人呢?”
“杨家的男人全下了大牢,女人就关在后头的柴房,等待发落。”老妇人指指宅院说:“这房子已经被抄封了。”
真是太意外了,芮羽愣了一会儿,又赶紧问柴房的方向,才来到后院部分。
柴房连着马房,前面有个士兵,正拉开两个拉扯的女人,其中一个妇人哭着说:“我媳妇儿就要生了,求你进来救救她吧!”
“不!你们是犯妇,而且又没有钱,我不能白白替人接生。”另一个像是产婆的妇人说。
那士兵大声吼着,“杨夫人,你就不要再胡闹了!”
杨夫人?那不正是杨士谦的妻子吗?芮羽连忙走上去,拿出身上的钱对着产婆说:“这些银两够你救人吗?”
产婆的眼睛一亮,忙笑着说:“当然可以啦!其实也不是我不救人,只是——她们是官府要犯。”
“你快点去吧!”芮羽阻止她再说下去。
“这位小哥,谢谢你的救急救难!”杨夫人感激地说完,便随着产婆进屋去了。
一旁的士兵喝住芮羽,“你是杨家的什么人?”
“亲戚。”芮羽简单地回答。
“这时候你不快逃,还敢来认亲?小心受到迁累。”士兵说。
芮羽本想问杨家到底犯了什么法,但柴房内传来极凄厉的叫声,听得她心惊胆跳,不由得焦虑了起来。
时间过得极慢,痛苦的尖嚎愈来愈频繁,当第三盆血水往外倒时,芮羽就再也受不了的走进去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小哥儿,你是男人家——”杨夫人忙挡住她说。
“杨伯母,我是个女的。”芮羽脱下头上的瓜皮帽,“我是顾芮羽,顾之谅的女儿,由南京的。”
杨夫人讶异地看着她,但还未回过神,一声尖喊又从柴堆后发出,像要断了气般。
☆☆☆
“快来帮忙吧!我快压不住了。”产婆急叫着说。
杨夫人迈着小脚步,脸色苍白地说:“晓音呀!你千万要挺住呀!我知道让你在这种情况生产是杨家对不起你,但现在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杨家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把他生下来呀!”
那叫晓音的产妇,浑身是汗,纠结着五官,死命地用力着,在皮肤青紫。唇角被咬破之下,让人不禁怀疑她能不能再撑下去了。
芮羽知道女人生子如入鬼门关一遭,但没亲眼看到,还不晓得是这么惨烈。
那产婆满嘴的埋怨,杨夫人则是筋疲力竭,最后只剩芮羽在产妇身旁打气。让她挨过一次又一次的痛苦。
一直到黄昏时,孩子才在血水中嚎啕大哭而出。
杨夫人立刻瘫跪在地上,“谢天谢地,是孙子!我们杨家终于有后了!”
产婆处理好产妇,便一刻也不留地离去,其余的清理善后,都是芮羽一手包办的。
夕阳斜斜地照进窗口,晓音在孩子一落地后,便沉沉地昏睡着,杨夫人则抱着孩子。
晓音挣扎着要坐起,芮羽忙上前扶她。
杨夫人介绍着,“这位顾姑娘就是章弘自小以汉玉订亲的那位小姐,方才幸亏有她出钱,不然产婆还不肯留下呢!”
“顾姑娘,谢谢!”晓音话未说完,眼泪便涑涑落下,样子十分憔悴可怜。
“谢什么呢?算来我也是杨家未过门的媳妇,做这些事都该是义不容辞的。”芮羽说。
“难得顾姑娘有情有义,还肯承认和我们杨家的关系。”杨夫人又忍不住拭泪说:“危难当头,才知人情冷暖,章弘他们父子平日称兄道弟的朋友,遭押的遭押,躲过一劫的则全没声息,连雪中送炭也不肯。更让人寒心的是,连我出嫁的两个女儿,也像怕被传染到瘟疫似的,看也不敢来看我们。”
芮羽在那里安慰她们,井听她们诉苦,直到送饭的人进来,她才惊觉时间不早,大哥可能等得着急了。
她告辞时,杨夫人显得很不舍,而已经很亲热地喊她名字的晓音,更是期盼着孩子喂糖水,脸上曾有的喜气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茫然。
芮羽把药放在泥炉上以慢火煎煮,突然听见杨夫人开口说;“这孩子生下来,就入了待罪之家,到底是不幸呀!”
芮羽无言已对,只能静静地扇着炭火。
杨夫人仿佛这才第一次注意到她说:“顾姑娘,你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呢?章弘和他爹、大哥,都被押在刑部大牢了。”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芮羽问。
“还不是受人牵连。”杨夫人叹口气,
“唉!章弘的老师犯了罪,一些学生故交都被拖下水,事情来得太快,眼都来不及眨一下就什么都完了。”
“难道一点解决的办法都没有吗?”芮羽问。
“听说还会迁连更广呢!”杨夫人说:“幸亏你还没进我们家门,你要脱身,现在还来得及。”
芮羽正犹豫着该如何答话时,草堆后的晓音便微弱的喊人。
杨夫人把孩子抱过去,抹着泪说:“来看看你这苦命的儿子吧!”他问:“芮羽妹子,你明天还会不会来?”
芮羽很自然地点点头。
走出柴房,芮羽看着另一边雕栏画栋的整齐院落,心想,一夕之间由高处被打到低处,所有的荣华富贵皆如烟散,教人情何以堪呢?
芮羽怀着沉重的心情急急穿过市街,在近内城门时,顾端宇已经着急的在那儿等她了。
“大哥,你怎么入城了?不怕危险吗?”芮羽忙说。
“我搞清楚了,这来来往往的官兵不是针对我的。”顾端宇说:“你怎么去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迷路了。”
“我没有迷路,是杨家的大媳妇临盆,正好缺人手,我就留下来帮忙。”她接着又说:“大哥,你知道吗?杨家被抄家了!如今,杨世伯父子三人
全在狱中,只剩杨夫人。大媳妇,还有刚出生的孩子被软禁在柴房中,情况非常悲惨。”
“这就是报应,历史上的降臣都是没有好下场的。”顾端宇冷笑说:“夷人没有一点良心道德,说什么怀柔爱才、菩待前朝臣民,事实上是口蜜腹剑,恨不能赴尽杀绝,杨家的事,我可一点也不意外。”
“杨夫人说他们是被牵连的。”芮羽说。
“那八成是科场案的事情。”顾端宇说:“我刚刚和客店里的人聊天,才知道江南乡试考场的舞弊被人查出,顺治一怒之下,追究祸责,没想到却像堆叠骨牌一般,顺天、河南、山东、山西都有主考官放贿通关之事,这下子,不办都不行了,那几个主考官的门生也全无法幸免,杨家父子就包括在内。”
“杨夫人说很难救了。”她轻叹地道。
“没错,这回江南及由江南来的士子,都逃不过严办,不是杀头,就是充军,听说连顺治都要亲审,这是继怀柔之后,满人对汉人的一大整肃。”顾端宇看她一眼说:“这还要拜你的岱麟贝勒之赐。”
芮羽不喜欢顾端宇的语气,辩解着说:“这又与岱麟何干?”
“怎么会无关?他刚离开南京,江南就发生这么大的案子。”他冷冷地说:“岱麟这个人很怪,心高气傲的,既痛恨我们这些不降服的遗民,也讨厌那些巴结逢迎的汉人,虽说科场案株连的人都罪有应得,但若不是岱麟在一旁进言,也不会弄得现在囚车不断,以某种奇怪的原因而言,他非常不喜欢江南。”
岱麟不是曾经在长江畔说她就像江南的山水,神秘感人,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吗?也因此,他就要大力对江南清查和整肃吗?
为什么?为什么在他们的永不相会中,他仍会以这种微妙的方式,影响着她的命运呢?想到此,她的心就泛起一阵绞痛。
顾端宇见芮羽不说话,以为她是听进了他批判岱麟的那段话,声调转为温和说:“你也不必替杨家难过了,杨士谦当初若殉国或隐退,也不会沦落到今日的下场。由另一个角度想,我们也刚好名正言顺地退掉这门婚约,不必再编造理由。
芮羽抬起头说:“杨家正处在急难当头,我们又提退亲,好像不太好吧?”
“难道你还想嫁吗?”顾端宇大皱其眉,厉声责问,“杨章弘现在生死未卜,人家躲祸都来不及了,才不会笨到去趟这淌浑水呢!”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她迟疑地说。
“芮羽,你忘了我们来北京的目的吗?我们此行就是来退婚的,杨家富贵,我们退;杨家落难,我们也退,你原本就不愿当杨家的媳妇,又何必良心不安呢?”他理直气壮地说。
“我这一生最恨也最怕做落井下石的事……”她还是觉得不妥。
“一切就交给我吧!”顾端宇有信心地说。
芮羽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线条如此之硬,似乎永远不会有软化的一天。当初父亲娶秦淮河畔出身的母亲为继室时,大哥也是固执地反对,甚至与家庭决裂了许多年。
在印象中,大哥总是无情的,除了反清复明外,没有一件事他会放在心上,没有一个人让他觉得重要。
对于杨家,她能以大哥那种潇洒的方式抛却在脑后吗?
顾端宇用钱买通了几个关节,才在十天后,见到关在刑部大牢的杨家父子。
这期间,芮羽频频出入杨家后院的柴房,忙碌不堪。一方面是杨夫人忧急攻心,终于劳累出病来,一动也不能动;而另一方面,刚做母亲的晓音,则终日以泪洗面、食不下咽,健康情况每况愈下。
可怜那刚初生的婴孩,无人照顾,又缺奶水,整日啼哭,芮羽只有靠慢熬的米浆安抚他,最后甚至也住到柴房,才能尽全力照顾这老小三人。
“芮羽妹子,若没有你,我们真不如该怎么办才好?”这话晓音每日都要说上几回。
“我杨家是祖上有德,才有芮羽这样好的媳妇,在危难中也不背弃我们。”杨夫人在昏乱无助中,已把芮羽视为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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