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藤萝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言妍
“你姑姑没错,我父亲没错,黄家、冯家都没错,那我母亲的冤死该怪谁呢?”她激动地反问。
“敏贞,有些事谁都没有错,只能说命中注定,半点不由人,就像我们的相爱,是无法抗拒的!”他试着说:“你为什么不放掉过去呢?再执着于那些不能改变的事实,只会让大家的伤口更深而已!”
“本来就读更深,我母亲还赔上一条命呢!”她控诉地说:“怪命怪天都是要掩饰罪孽的说法,你们若不肯认错,一切就由我来承担好了!我情愿一辈子在外面流浪,有家归不得,”有爱不能爱,就让我来背负所有的惩罚!”
绍远整个人僵住了,相识几乎一生,第一次探讨到问题的核心,竟是如此血淋淋。他几次张口,总是无声,最后才由喉头迸出极痛心,又有些哀求的话:“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我以为你只是恨我姑姑,想要报复而已,没想到你竟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揽!上一代的恩怨和你有什么关系?再有罪也轮不到你来承担呀!”
“怎么没有关系?”说到往事,她不禁泪眼盈眶,“是我带我母亲到书房,她才听到一切的!我眼睁睁地看她剪布、焚信、绝食,一点一点地杀死自己,却毫无办法。你不懂,那种无语问苍天的感觉有多可怕!她把恨意绝望都说给我听,她病的时候,我也病着想跟她去;但她死了,却留下我,这不是表示她至死也不甘心,要我为她伸冤吗?既然我做不到,干脆我一个人背十字架好了!”
“不!”他叫着,强迫她看他,一字一句清楚地说:“十字架你没有资格背,千错万错你都没有错。那时你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你忘了吗?我不知道你母亲对你说了什么,但她把恨灌输在你心里,那就太残忍了!”
“不要这样说我母亲,是大家先对她残忍的!”她哭着说。
“哦!敏贞!你又哭得我六神无主!”他擦着她的泪说:“听听我的想法,好吗?你母亲的死或许有个人的意志,若是如此,死亡是要断绝痛苦的,她又怎么会把它留给你呢?再说,你以为你父亲和我姑姑没有罪恶感吗?我猜他们比你承受得更多,只是他们是大人,什么都藏在心底,但你总看得出你父亲的哀伤憔悴和我姑姑的内疚不安吧?他们也用他们的方式在赎罪……”
“他们赎罪的方式就是遗忘,包括我姊姊、祖母在内,大家总想把我母亲剔除,来继续过他们快乐无忧的生活!”她抽噎着说。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原本就该追求自己快乐的未来呀!”他说。
“你就是这种现实的人,眼中只有财富和快乐,肤浅无情得教人难受!”她推开他说。
“你错了!我眼中只有你!”他拉住她,几乎在他怀中,暖暖的气吹拂在她脸上,“我不管别人痛苦或快乐,我只管你!你要恨、要怪自己、要背十字架,我都跟着你!事实上,我也毫无怨言地跟随了你许多年,不是吗?若不是我早就一路伴随,你怎么会爱上我呢?”
她恍若被蛊惑,吸人他的视线中无法动弹。她想由他的黑眸看穿他的灵魂深处,却看见他瞳仁中的自己,如此失魂,如此迷惘。
他的唇轻触她的,如白蝶在雨后的大地舞着,她闭上双眼,全心感受那种战栗与温柔,不似茅草屋那次的猛烈惊心,却更浑然忘我、难以自拔。
她的身体主动靠上去,他搂得更紧,贴近的心脏脉动相应,血更热络地鼓噪,双颊映红,那样的吻令她几近昏厥,除了他的人,世界都不存在了。
“说你爱我……”他凝视她嫣红的脸蛋,声音异常沙哑。
“不管在天堂或地狱吗?”她昏昏然地说。
“不管天堂或地狱。”他用唇轻吻她玫瑰花般的颊。
“我爱你。”她将脸埋在他怀里说。
在这种情形下,其他人、其他事似乎都不重要了,她需要解开束网,放纵自己,享受压抑经年的爱情。
恨得深的人,也爱得狂,他们就这样地相拥许久。
白蝶藤萝 第六章
民国四十七年,十月秋阳。
榴公圳旁草木低垂,轻摇的绿叶和微漪的水面,使四周更宁静,只偶尔几个玩水捉虫虾的孩子带来喧扰。
绍远和敏贞手牵手走了一段长路,永恩综合医院的招牌已经看见,他们停在马路的对面。
“不是说好了吗?你还犹豫什么呢?”他低着头问。
“我有些怕,毕竟三年半没见面了。”她说,“不知道惜梅姨会有什么反应?”
“当然是高兴啦!”他微笑地说,明天你回秀里,更有一番喜极而泣的场面,尤其是敏月,能在婚礼前看到你,就完全没有遗憾了;为了你,她的婚期也拖得够久了,你忍心吗?”
“若不是为了她,我还真不想回去。”她微蹩眉说。
“那么长的时间,你都还没有准备好吗?”他有耐心地说:“你接受了我的感情,也能够面对过去。你说要等考上家专,现在你家专也念了快两个月了,还需要考虑什么呢?”
这一年可以说是敏贞有记忆以来,最平静快乐的日子。她的生活只分成三部分,工作、读书和绍远,每一项都足够她专注,不再茫然无头绪。
绍远更是一切的重心,他一有空就来帮她复习、陪她苦读,替她加油打气。她能在失学多年后考上家专,他要居一大半的功劳。
在没有偏见下,她才真正了解绍远。他是个非常有计划、有目标的人,十分有说服力,信任他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
难怪秀子疼爱他,哲夫器重他,黄家、朱家、邱家大大小小都能不嫌他出身,对他夸赞有加。
在他二十五年的岁月里,唯有她是最无法掌握的吧!
她爱绍远,却忘不了他是冯家人的事实,每次想到这一层,就对两人的未来悲观起来。如果他们是没有过去,或者是过去不曾纠结的人,该有多好!
单单纯纯地相依为命,永远活在两人的天地中,无人际家族的瓜葛,就不会有避免不了的痛苦与纷争。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绍远是属于群体的人,他爱协调、组织,偏向光明、欢乐、成功,像东升的太阳,充满朝气;而她是属于自我的,总是孤僻、好静,偏向柔弱、忧虑、藏避,像淡淡的月掩在云后。
他总想用光逼出她的行踪,从没有一刻放松,只是她担心自己能应付多少?或者她能相信他多少?爱不能保证一切,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是吗?
她往回走两步,站在一棵树后,长长的垂须拂摆。她深吸一口气,把反覆了一夜的话说出来:“我会回去,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皱眉问。
“暂时不要公开我们的感情,不要说过去一年半我们都在一起,就假装我们最近才偶然遇到,好不好?”她怯怯地说。
他不信、愤怒、抗议的反应是预期的,但他仍尽量维持冷静说:“为什么?”
“你应该了解的!”她望着垂须说:“我这次回去有太多事要面对,若加上你的事会更复杂,何况,当初离家是不名誉的情况,如果我们以情侣的方式出现,不是会造成更多的是非和谣言吗?”
“别人的感觉我不在乎,我只管我们是否能终生厮守。”他急切地说:“我爱你、你爱我,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恨意和曲解都毁不了我们的感情,还怕谣言和是非吗?”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希望一切更完美,不容有一点差错!”她立刻说,“首先你要如何解释,你一年半前就知道我的行踪,却不向家里报告的事?”
“我就照实说,说你还没有心理准备……”他说。
“然后乘机和我谈恋爱?”她接着说:“我们两个之间的种种已经够敏感了,保守的家乡一定会闹得沸沸腾腾,而你知道我再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
“我觉得你太过虑了。”他仍没有被说服。
“还有,你的家人呢?”她设法用另一种方式来打动他,“我以前对他们并不好,如果我要成为冯家媳妇,就必须改变他们对我的印象,若有一段缓冲时间,让我和你家人重新认识,不是对我们的未来更好吗?”
他眉头皱得更深,但似有些动摇了。他望望圳水,又看看她,蓦地把垂须一扯,三五段折脆落地,被截短的枝络差点打到她的脸颊。
“好吧!”他最后说,“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小心地问。
“明年我大学毕业就要向你父亲提我们的婚事,你不能用任何理由拖延,可以吗?”他郑重地问。
那是八个月以后的事,似乎还很遥远,也许到时候她的信心也足够了,而此刻绍远一脸专横和决绝,也不容许她反对。
“好。”她小声说。
“我们就在这里发誓,我毕业时订婚,你毕业时结婚,我们今生是‘非卿莫娶,非君莫嫁’了!”他的表情十分认真。
她惊讶地看着他。他一向是理性自制的人,对爱情也有自己的方式,没想到也来这一套俗滥的山盟海誓。
她内心泛起一股温馨的感觉,忍不住开玩笑说:“好呀!我们要不要勾勾小指头呀?”
“我宁可用吻起誓。”他仍一本正经。
“什么?光天化日下?”她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后退。
“好了!你看起来轻松多了,我们可以去见惜梅姨了吧?”他抓住她的手,不再让她逃避。
她无言地点头,随着他往永恩医院的后门小巷走去。
敏贞坐在邱家客厅,紧张地绞着手帕;绍远揽着她的肩,她轻推他,要他坐到另一张椅子去。
几年不见,这座宅院有些许改变,原本红色的木门换成黑亮的雕花铁门;花园中的碎石地挖了一个池塘,少了日本味,多了点江南风格;眼前靠墙的一排玻璃柜是新装的,陈列着珍贵的骨董玉器。
看来纪仁姨丈的事业蒸蒸日上,惜梅姨是嫁对人了。
女佣端茶出来,是敏贞没见过的新面孔。
“这是阿好。”绍远介绍。
“冯少爷,这是你的女朋友吗?好漂亮呀!”阿好说。
他笑而不答,敏贞却瞪他一眼。
“我只告诉惜梅姨要带一个人来让她惊喜一下,结果就误传啦!”他无辜地说。
正说着,惜梅从里间出来,穿一身浮暗紫花的白洋装,虽然己经三十七岁,又生过三个孩子,可她仍是敏贞记忆中美丽的阿姨。
“对不起,让你们久……”惜梅说到一半的话愕然而止,她看见对面站着的人,楞了二秒,再也顾不得礼仪冲过来说:“敏贞!敏贞!真是你!”
敏贞看惜梅的样子,眼泪早落下来,见姨如见母,两人都忍不住抱头痛哭。
“团聚是好事,不要再哭了。”绍远劝着说。
“你这孩子太狠了,一走就三、四年没消息,你不怕我们急,也要想想你高龄的阿嬷和外婆呀!她们可是日也念、夜也念呀!”惜梅伤心地说。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太不孝了。”敏贞硬咽说。
“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呢?我们四处都找不到,只有天天操心,你为什么连一封信都不写呢?”惜梅拭泪。
“我一直很好,在服装社工作,存够了钱,今年才入家专读书。”敏贞简单地说。
“服装社?我和绍远去年初找遍台北,怎么没个人影?”惜梅转向绍远问。
“我也是一阵做,一阵休息。”敏贞抢着答,“服装社人来人往,流动量大,找个人很不容易,有时候连老板自己也搞不清楚员工有哪些人。”
这时穿着医师白袍的纪仁匆匆赶来。
“我听阿好说客厅哭成一团,到底是……”他的表情也在看到敏贞后猛地顿住。
“是敏贞,敏贞回来了!”惜梅看到丈夫就破涕为笑说。
“哦!真是敏贞!”纪仁展开笑容说:“难怪今天早上喜鹊在屋顶叫,我就猜会有天大的喜事!
“姨丈。”敏贞轻叫一声。
“你长大了。”纪仁看着她说:“我仿拂看见二十年前你母亲到邱记品茶的样子,又好像十四年前你惜梅姨和我在西门町约会的神态。”
“十四年前?我有那么老了吗?”惜梅哭笑不得的说。
“逗你的。”纪仁替妻子擦擦泪,又对绍远说,”你跟我来吧!让她们姨甥两个好好聊聊。”
绍远有些不放心,敏贞对他使个眼色,他才离去。
久未见面的亲人,自是一番别后话,说朱家、说黄家,又哭湿了几条手帕。
“对了,你怎么和绍远碰上的?”惜梅突然想到问。
“他陪朋友到家专来找人,很意外碰面的。”敏贞说出事先编好的谎言,”他告诉我姊姊要结婚的事,我想我是该回家了。”
“当年你离家的原因,我略有所闻。”惜梅迟疑一下又说:“事实上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有人说绍远侵犯你;有人说你逃婚;有人说你破坏了敏月的婚事,每个人都坚持自己的说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绍远哥没有欺负我,是我设计陷害他的。”敏贞先要表明这一点,“我认为他不爱敏月,又被大家强逼结合,因此一时冲动就说出那些话来,没想到因此闯下大祸,使得人人恨我,还强迫我嫁给绍远哥。”
“所以你一怕就逃走了?”惜梅说,“那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呢?我一定会替你出面的。”
“我想阿姨有自己的生活,而且要生孩子了……我怎么能再打扰你呢?”
“你和你阿母真是一个脾气,一旦横了心,任何人的劝都不接受,什么都可以割舍。女孩子要有刚有柔,若是一味的刚烈,反而会害了自己呀!”惜梅语重心长地说。
“我是一直在学,不想重蹈我阿母的覆辙。”敏贞委婉地说。“家里人都不认为绍远哥对我不轨吧?”
“没有一个人相信,不过绍远责任心重,始终觉得你离家出走是他的错,不但不揭穿你的计谋、不肯娶敏月,还连大学都不念了,弄得我们几个大人又苦劝又施压,他才去考联招。”惜梅说:“绍远是实心人,也被你连累惨了,你现在还一口咬定他要谋夺黄家产业吗?”
“不会了,黄家这小浅滩哪留得住他呢?”敏贞不经意出口,又发现说得不对。
“他是个商业人才,以后可不得了。”惜梅没注意,继续说:“我们这儿家打算在他毕业后,让他放手一搏,由纺织厂、人造纤维厂到外销成衣厂,当作下一代的基业。你的几个堂表兄弟、邱家的年轻一辈,对他都心服口服,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敏贞听了并不高兴,绍远属于愈多人,她就愈害怕;他的光芒太强,她就看不清楚,防不了被炙的痛楚。
忽然,一个高挑时髦的女孩子走进来,她留着微卷俏皮的短发,一条红丝绒带当发饰,在耳畔打着蝴蝶结垂到雪白的颈际,和水红的窄裤相对,也辉映着真丝的自上衣。
敏贞是学服装的,立刻知道这是最新流行,所费不贷,必是由进口的委托行买的。
“绍远哥叫我不要来,但我忍不住要来看看闻名已久的敏贞姊。”那女孩大方地坐下来。
“这是你纪伦伯的大女儿,叫邱宜芬,我想你们小时候见过面,只是不记得了。”惜梅介绍说。
原来是邱家的女儿,果真有大户千金的派头。敏贞对她喊“绍远哥”的亲热劲特别留意,并且由她审视自己的态度,可以猜测她所谓的“闻名”大概没几句是好话。
“你比我想像中的年轻。”宜芬眨着睫毛对敏贞说。
“敏贞也不过比你大三岁,怎么会老呢?”惜梅说。
“你还在念书吗?”宜芬又继续问。
“我读家专。”敏贞简单回答。
“哦!”宜芬略哼一声就说:“我今年刚考上台大,和绍远哥同一系,现在是他的学妹了。”
“恭喜你了,能进大学是很不容易的事。”敏贞有礼貌地说。
“那是宜芬命好,有开通又重视教育的父母。”惜梅在一旁说,“像我们乡下,女孩子能念师范或高中就不得了了,大学想都别想。敏贞能凭自己的努力考上家专,算是有志气了。”
“光是命好,没有一流的头脑也考不上大学呀!”宜芬见小婶一直偏袒敏贞,便说:“何况我们系分数多高呀,根本没有几个女生进得来,而且我还是班上唯一的本省籍女孩,这才希罕呢!”
“是呀!你是女状元!”惜梅笑着说:“人聪明绝顶,偏不知道男女有别,跑去学什么商,难道真能上酒家谈生意,四处去打天下吗?”
“我是受绍远哥感召的!”宜芬很肯定地说:“我决定和他联手创出一番事业,让你们看看,女人不是赔钱货,还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地赚钱。”
敏贞听了更沉默,宜芬言谈间似和绍远交情不浅,三年多来他和邱家的关系到什么程度了?光是心服口服吗?
想人人就到,绍远一进客厅便问:“谈得还好吧?”
他的话是针对敏贞的,视线也直盯着她,但她只笑一笑,就转向别处,不愿表现出太亲密的样子。
“嗨!绍远哥,你谈完事情了吧?”说话的是宜芬,“我们可以去你宿舍拿商学概论的笔记吗?”
“今晚不行,我待会还要送敏贞回去。”他说。
“敏贞就留在这里过夜,我们明天一起回秀里。”惜梅立刻说。
“不行呀!我没有带换洗衣物。”敏贞说。
“回去拿呀!”惜梅说,“待会我叫司机老余送你,我也一块去,顺便参观一下你的学校,绍远就不必多跑这一趟了。”
“对呀!我们可以直接回学校了。”宜芬接腔。
绍远进退两难,又望着敏贞。
“那样最好。绍远哥,谢谢你陪我来,我们秀里见。”敏贞用客气的口吻说。
她看出绍远眼中的迟疑及不安,但有外人在场,他也不好明说,只有被迫依照大家的方式。
那晚敏贞在邱家过了温馨快乐的一夜,也对明天回秀里的事逐渐有了信心。
当她疲惫地躺在日式卧房内;纸门外仍是影声幢幢。墙上挂着一幅古画,她以前就见过的,望着画里的寒塘孤鹤,她不期然想起绍远和宜芬相谐而去的情景。
惠珍说过,绍远很得女人缘;智泉也提过类似的话;她则看过敏月痴迷的样子,但因为爱尚未成熟,所以刺到心上也是懵懵懂懂,不曾真正计较过。
宜芬很明显已被吸引到绍远的轨道上了,她聪明、美丽、耀眼,深入他现在的生活,配合他未来的计划,周遭的人不可能不注意,向来警觉的绍远也不可能不明白。
敏贞想问惜梅,却开不了口,只能在心里忧结着。
她爱绍远,却又害怕,即使有了誓约,仍不禁往坏的地方想。她不是已经学会相信他了吗?
她闭上眼想把邱宜芬赶出心头,努力不受干扰。
暂时隐瞒她和绍远的事,是对还是错呢?
秀里景色依旧,仿佛敏贞昨日才离开似地。
纪仁的车一开过镇的界线,秀里溪就在丛树之间淙淙奔流,山更青翠了,空气中散布着隐隐茶香。
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熟悉的每一方寸都在眼前鼻下呈现了。惜梅停止和三个儿子说话,紧紧握住她的手,分享她内心的悸动。
前镇、后镇都没有变,街坊店面都一样色调,她看到外公的中药铺,泪水就忍不住打转了。
车子直驱黄记茶行。镇上一向少有轿车来,乡人一下子就认出是纪仁,纷纷从檐下出来打招呼。车慢慢地行着,大家很清楚地看见敏贞也在里面,于是黄家二小姐回来的消息就如野火燎原般传开来。
当初走得偷偷摸摸,如今返家却这么公然不避,她有说不出的滋味,那几分怯把喜都压下去了。若不是惜梅,她还真想走那条古道,悄悄由西厢院回家呢!
茶行门口早挤满看热闹的人,几个熟面孔的伙计一看见他们就叫着:“是邱医师,还有……敏贞小姐!”
敏贞拉着浅蓝色毛衣的一角来掩饰激动,她没想到大家还能一眼就叫出她的名字。她的头发留长了,脸尖瘦了,仍和他们记忆中的敏贞相去不远吗?
“敏贞!是你,真的是你!”先冲出来的是敏月。
几年不见,敏月仿佛更娇美了,她的脸丰盈白嫩,头发高高梳起,几丝垂下,很有新娘的味道。
“姊姊。”敏贞轻轻叫着。
“你终于回来了,我太高兴了。”敏月握着妹妹的手说,一双眼也浮出泪水。
“我是来参加你的婚礼的。”敏贞想挤出一点笑容。
“我们进客厅再说吧!”惜梅说。
一方蓝色帘布挡住了外面好奇的人潮,家里熟悉的味道立刻袭来,古老家具、壁钟声、墙上的长剑、昏暗的灯、从她出生就熟悉的种种气息,都没有因她离去而消失。
“敏贞呀……”
这一声来自最宠她的祖母。敏贞看到那危危颤颤、拄着拐杖的老人家,扑通就要跪下,祖母却不顾一切要搂她。
“我的孙呀!我以为死都见不到你了呀!”玉满哀哭地说。
“是孙女儿不孝,我太不懂事了!”敏贞撑住祖母,发现老人家更瘦更小,肉全软瘫了,心里更酸楚,说:“我早该回家看您了!”
“阿嬷天天念你,担心得头发全白了,逢初一、十五就和外婆到各大庙去烧香,我们祖师庙的师父都被求怕了,总希望你能平安归来。”敏月一旁拭泪说。
“有没有通知朱家?还有在茶厂的哲夫呢?”玉满赶忙说:“快告诉他们,敏贞回来了!”
“都派人去了。”现场比较冷静的纪仁说。
接着大家互诉别后种种。敏贞因为太激动,逃家后如何谋生、如何流浪、如何努力、考上家专诸事,大都由惜梅代为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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