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这是一句严重恭维。
他眼眸里再次掠过星光,嘴角不自觉就要上扬,到底忍住了。
“如果有选择,你愿意做夫人还是谋士”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不是老师替我选了这条路,我也许就在蓬溪山一直呆着,最后活成她的样子。这样也很好。”
他再次心下一动。
十四岁以前他也没想过这种问题,以后要怎么样,成为谁。
很奇怪,他是皇子,且是天赋卓绝的皇子,倒也心怀天下,只是没那么心系朝堂。人世间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他从小就以最近的距离看,如果可以选择,父君那样的人生非他首选。
若不是三哥意外薨逝,替他择了这条路,他也许就等着成年,出宫开府,做一辈子逍遥王爷。如果三哥需要帮忙,他也会尽心辅佐。
就是自出生起便能看到的,那条他该走的路。母后希望他走的路。
他突然觉得母后当年那番话,或许真的也是在保护他。或许在母后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没有哪条更好;她的两个孩子,能在各自的既定生命轨道上走下去,稳稳当当,甚至相互扶持,已经是最好。
他从来没想过,也许母亲也并不觉得为君之路就是更好的路。
他有些释然,复又看向她,眸中星光变得柔和。
“不可惜吗”
她知道他在说,一身本事却无所用。
“我四岁入蓬溪山便开始修习跟观星相关的所有,同时读史、学医,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但天长日久,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里获得了快乐,觉得丰盛充实。我以为这也是一种有用。有用和无用,到底以什么标准判断,这是一个问题。”
顾星朗点头:“一个全然自由的人,可以这样去看待事情。但对有些人来说,不能换角度,没有选择,只能往前走。”
“君上登基那日,看着满朝文武、霁都皇城和绵延的大祁江山,心中在想什么”
顾星朗回忆一瞬,看着她平静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
他的眼睛因为说这句话变得更亮。
她的眼睛却因为听到这句话骤然亮起。
“青川尚武,都说能征善战者方能坐拥这万里河山。但雪音认为,能讲出这翻话的君主,才配得上天下之主四字。了不起。”
时间仿佛静止,连天上明暗交替的星光似都凝在了盛光时刻。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因为霎那间的灵犀,心中无比安宁。
涤砚已经候在御书房中有一阵,未时已过,他得送阮雪音回去,进来时远远看见君上与珮夫人正说得投机,一时没敢打扰。此时见他们似乎安静下来,赶紧步上露台道:
“君上,未时已过,该送夫人回去了。”
时间重新流动起来,他们这才意识到还有很多事没说完。药的事,上官妧的事,河洛图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每天一个时辰永远不够用。说着说着,话题便会偏出十万八千里。
不等顾星朗回答,阮雪音起身一福,两人目光相接,意思了然:明晚再说。
涤砚侧身,那抹深涧水山林色便翩然出了挽澜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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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明月不知心底事
自景弘四年始,每月二十六是淳月长公主回宫省亲的日子。历代公主省亲的规矩虽各不相同,也因人而异,但这样的短周期、高频次实属罕见。主要因为顾星朗即位时年纪尚小,所谓长姐如母,因此即便淳月出嫁那年当今君上已经十七岁,仍然设了这样的规矩。
顾星磊排行第三,淳月第五,顾星朗第九。顾星磊薨逝,对于顾星朗而言,至亲其实只剩淳月一个,因为他们都是定惠皇后所出。
顾淳月性子内敛持重,跟他们三人的母后很像。就连对于那个流言,她的态度也一直微妙:从未表达过怀疑,亦从未表示过相信。
缄口不言。
相比淳风一边倒的明确信任,淳月的沉默有些叫人失望,但这很符合她从小到大的行事风格。且无论是否疑心过,她终究会站在自己的嫡亲弟弟这边,助他守护这顾氏江山。
姐弟俩从未明言,但当初顾淳月提出要嫁纪平时,顾星朗便知道她的用意。
和纪平自幼相识的情分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对方是纪平,纪家大公子,最可能继承名相纪桓的衣钵。
纪氏几代忠良,是大祁名望最高、权势最盛的士族。这样的家族,当然要笼络,更要提防。
而对于纪家而言,长公主下嫁,自然是无上荣耀,哪怕这皇恩或许并不单纯。
忠良之人不怕窥视,亦不怕考验。只要你真忠良,且能代代延续。
“前些天君上抱恙甚至取消早朝,淳月心急如焚。又听说挽澜殿设了禁制,除侍疾的珮夫人外任何人不得探视,好几天竟是半点消息也无。”她眉头微蹙,似乎再次陷入前几日的焦虑情绪中,又有些责怪意味,放低声量道:
“这么严重,好歹让涤砚来跟姐姐知会一声。这几日大好了,也不见你报平安。若不是晚苓那日回来,姐姐至今还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顾星朗眉心微蹙:“她也跟姐姐说了”
“当然没有。她每次回来就呆不到两个时辰,用过午膳便得回宫,多是花时间陪伴双亲,哪里有空与我这个嫂嫂闲话。不过是纪桓大人怕我着急,略转达了几句。”她饮一口茶,复又看向他:“听君上的意思,姐姐不能知道吗”
顾星朗见她真有些动气,缓声道:“生个病而已,哪里又有多要紧总归没过几天也大好了。”
“纪桓大人虽只寥寥数语,淳月亦能听出彼时情况凶险。好在太医院那帮人没白拿这么些年俸禄,这张玄几也是个有用的。”
顾星朗松下一口气,心想纪桓总算没多说阮雪音的事,却听得淳月继续道:
“不过君上此次为何指明珮夫人侍疾她——”
她没再往下说,因为这层担忧自阮雪音入宫便广泛存在于顾氏皇族所有人心里。一个拖长音的“她”字已经表达了全部意思。
“姐姐放心。”
淳月看着他,点点头道:“那便好。世事无绝对,尤其是本就没有定论的事情。但多一层小心总是好的。”
顾星朗微笑,将藕粉桂花糕推至她面前道:“也就每月二十八姐姐入宫,朕才命小厨房做,快用些吧。”
淳月笑道:“说起来相府里真做不出这个味道,也不知是藕不对还是桂花不对。”说着便拈一块放进嘴里。
“每次让姐姐带些回去,你又不要。”
“为了我喜欢吃这藕粉桂花糕,又不满意相府里做的,三年里纪平已经换了十几位点心师傅。因着我上个月夸赞了新师傅手艺,总算消停些,若是见我从宫里往回带,说不得又要折腾了。”
顾星朗满意道:“纪平待姐姐很好。”
“他一直待姐姐好,少年时候便是,你尽管放心。”此时四下无人,淳月在称谓上也放松些,“倒是你,我瞧着天长节夜宴上晚苓为你画那幅山河长卷,很是用心,你们,可是缓和了不少”
顾星朗没有立实回答,他在犹豫是否将顾星磊案子的新进展告诉她。除了晚苓,这件事合该她知道,但——
解释起来确实复杂,又要扯到阮雪音,且毕竟还未水落石出,
第四十六章 霜满地 月似弓
祁宫里似乎每座殿宇都有四季,唯独披霜殿里没有。
那些芦苇从淡绿至荼白,又从荼白至苍黄,直至冬季枯萎,看着都是一样的寂静萧索。明明是生命力极旺盛、开花时极绚烂的植物,披霜殿里这些,却仿佛被锁在了某段固定时空里,永远散发着往事的气息。
顾淳月看着盛夏时节那些荼白色的芦花,转身对纪晚苓道:“我记得披霜殿二十年前便是这个样子,你入宫一年半,布置竟纹丝未变。”
纪晚苓笑笑:“我觉得这样便很好。一年又一年,看多了各种陈设变化,回头看还是以前的最好。”
淳月也笑道:“我们这些人啊,一个比一个念旧。年纪不大,都老成得什么似的。”
晚苓夹一筷子冬菇煨芦笋细细嚼了,缓缓道:“庙堂之中长大的孩子不就是这样。未历事而心先老。”
淳月敛了笑容,柔声道:“你比从前,不快乐了许多。”
“月姐姐见我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起来你现在既可叫我姐姐,也可叫我嫂嫂。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叫我月姐姐。”
纪晚苓莞尔:“自幼便这么叫,再改口也是不能了。月姐姐,磊哥哥,一切都还是昨天。”
淳月默然片刻。“晚苓,已经七年了。”
纪晚苓脸上却不见伤感,只是平静:“所以月姐姐不必担心,我也惯了。”
“你们如今都这么平静,脸上不见悲喜,反而更叫我担心。”
纪晚苓想了一瞬也便明白这个“们”字里还有谁,“君上的性子,确实比以前冷淡了许多。”
“他十四岁登上大宝,君临天下,承受了许多超越他年纪所能承受的重压。去年你入宫,我以为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这件事我做错了。”纪晚苓认真看向淳月,“从决定入宫,到入宫后我做的所有事说的每句话,都是错。月姐姐,我很抱歉。”
淳月温柔道:“我虽不知你是怎么想通的,但如今听你这么说,我很欣慰。”
晚苓意外,看来顾星朗没有对淳月说起阮雪音在查案的事。
只听淳月继续道:“既然已经入宫做了夫人,一生很长,总要和身边人好好相处下去。当今君上是值得托付之人,尤其对你而言。”
纪晚苓放下手中那双象牙箸,抬眼四顾披霜正殿内,幽幽道:“月姐姐,那时候在宫里逛,我从未进过披霜殿。”
淳月点头:“母后和薛氏瑜夫人不算交好,你那时候总在母后的承泽殿,自然没来过。”
“所以谁成想呢当初怎么也料不到我会是景弘一朝的瑜夫人,会住进这披霜殿。就像我怎么也没料到,磊哥哥会回不来。”
“如果三哥还在,你如今应该住在承泽殿。”
“月姐姐,我并不在意这个。”
“其实去年你要入宫,君上也是这个意思,他没想封你为夫人。你本就该为皇后。我猜时至今日,承泽殿依然是为你留着的。”
“可我没想过做别人的皇后。除了磊哥哥。”
“但你入宫了。你入宫了,却依然这么想,是同时辜负君上和你自己。”
纪晚苓叹气道:“月姐姐说得对。终归我如今心结已了,对君上,我会尽力。”
淳月眉心一动,面色不改,依旧和声道:“尽力,是什么意思”
“月姐姐,我需要时间。”
“我明白。晚苓,你和君上自幼便在一处,是这后宫中其他人比不了的情谊。淳风总会出嫁,我唯一能托付的只有你。你要护着他。”
纪晚苓点头:“姐姐放心。”
“说起来,你和珮夫人有往来吗”
纪晚苓思忖片刻:“有过几次。”
“你觉得如何”
她想起顾星朗嘱托,终究是没说出此次治病的事来:“无事发生,晚苓只能凭直觉。她不太像来为崟君做事的。看起来,亦未存坏心。”
“我出嫁前不了解蓬溪山,亦不了解惢姬大人,这几年偶尔听父亲和你哥哥论事,才有些概念。我总想着,这么厉害的人物,如果无所求,为何来祁宫总不能真只是为嫁
第四十七章 众星罗列夜明深
是夜,阮雪音再入挽澜殿。
算上侍疾的五日,今夜是她第十次进来,已经非常熟悉这座殿宇里的光影,那些悬铃木在夜风中沙沙沙的声响,以及通往御书房那条鹅卵石径。
快到书房门口时她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今晚要把河洛图的事谈妥。其他所有都让位于这一项。
极少见地,顾星朗没有在批折子。他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样物件,正凝神看。距离有些远,但那物件通身晶莹剔透,在灯光下熠熠生彩,阮雪音还是看清楚了,是一只翠玉镯。
他看得很认真,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以至于她站在门口半晌,他竟没有丝毫察觉。
阮雪音等了片刻,觉得再站下去有窥视之嫌,于是轻咳一声:“君上万安。”
顾星朗如梦方醒,不动声色将镯子放入一个描金小匣内,又将匣子推至书案一角:
“今天这么快。”
“涤砚大人在清晏亭附近遇上我正往这边走,所以比平时早。”
顾星朗起身走向露台:“你倒学会不请自来了。”
阮雪音笑笑:“总归君上会派人来接,臣妾略走两步无妨。”
许是两人真有些熟悉了,她讲话也不似最初那般拘谨。
“看起来你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的确如此。”
顾星朗停下脚步,饶有兴味看她一眼,“有备而来。”
“君上觉得我哪天不是吗”
他微笑:“确实。但今夜目的感尤其强,你站在书房门口我就感觉到了。”
他至圆桌边坐下,她也坐到他对面,场面自然得像发生过千百遍。
“所以君上知道我要说什么。”
“还没有。”
阮雪音怔愣,有些不确定道:“君上的意思是——”
“就是你理解那个意思。”
阮雪音瞪大眼睛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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